第115节
  他醒过来,垂着头在床上清醒了好一会儿。他恍恍惚惚的,老觉得有人在他床头说话,还有人摸他的额头,用一双挺好看的眼睛盯着他瞧。
  周子轲下了床,走出卧室。
  正巧钟点工准备洗衣服。她在起居室一掏周子轲外衣夹克的口袋,掏出一瓶黄色的扑热息痛来。看见周子轲出来了,她说:“先生啊,你这个退烧药我给你放在这里啦。”
  第88章 小周 2
  周子轲翻开打火机,没擦出火来。旁边有人划了火柴,手一挡,递过来。
  “兄弟,下来呗,再来一局啊!”艾文涛在烟雾缭绕的台球桌边喊他。
  周子轲把烟叼在嘴里:“你自己玩。”他让人把他的球杆拿走给艾文涛了。
  “真不打啊?你没劲啊!”艾文涛哀叫道。
  这家台球厅入夜了,没有别的客人,全是高三的男女学生。按说是都读高三了,谁还能不紧紧张张地学习备考。可这群学生,他们自有他们的舒适、自在、放松,周围环境再如何变化,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节奏。
  倒是有几个瘦小男生,围坐在台球厅一角正奋笔疾书。二十几份习题册摞在桌子中央,他们一本本地抄写。
  场下新一轮球局又开始了,一群人嘿嘿哈哈地呼喝,开玩笑。几个脱了校服外套的女学生也拿球杆上了场,激得男同胞们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
  “我们小涛哥最近球技可是越来越骚了。”
  角落几个小男生里有人抬起头,弱弱问:“那、那个……周……”
  是玩兴正浓的艾文涛先听见了,他打完一杆,回头:“什么?”
  几个小男生又赶紧在桌上翻了一遍,说:“周哥的习题册又不见了!”
  “不是吧?”艾文涛怪叫道,“又叫你们弄丢啦?”
  小男生十分冤枉:“没有啊,是学委点清楚了帮我们装进书包的,我们根本碰都没碰啊!”
  “哪位学妹又激情偷窃了?”艾文涛身边一哥们儿擦着球杆边问。
  “也许是学委干的?”
  “你这个猜测很大胆哦。”
  “别是徐雯珺对你们周哥余情未了,扣了作业不给发。”
  “哎哟,那她可是正中我们的下怀。”
  “又叫人拿走啦?”艾文涛反应慢一拍,这才义愤填膺道,“怎么能这个样,成心不让我兄弟好好写作业啊!!”
  从来不怎么写作业的周子轲同学在场外台阶上头抽烟,两只鞋底踩在下面栏杆上,他听见他们在开他的玩笑。旁边人手里攥着一盒火柴,小声问他这两天做什么去了:“周哥,你两天没来学校,徐雯珺一天往咱们班跑好几十趟,就等着逮你了。”
  有女生在下面嫌弃了:“艾文涛,你还打不打啊?”
  周子轲一直没吭声,这会儿他眉头挑起来,问他身边的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吉叔?”
  对方愣了愣,“啊”了一声:“什、什么?”
  台球厅老板给大家送宵夜来了。艾文涛趴在下面栏杆上,隔着一段距离抬头问周子轲:“哥们儿,一会儿干嘛去,咱唱歌去吧!”
  周子轲坐在上头,握着手里啤酒往身边台阶上一磕,瓶盖“啪”得掉下来,泡沫从瓶口往外溢。“你们唱去吧。”
  “别介啊,”艾文涛生怕周子轲无聊,他提议,“要不咱踢球去?南边新开一室内足球场。”
  “篮球,篮球打不打。”
  “板球?我刚学会,我学会了哎!”艾文涛对周子轲道。
  “艾文涛,你能不能别老粘着人家,”后面有女生叫道,“没看人子轲不爱搭理你,你怎么这么娘炮啊?”
  就听周围扑哧笑声一片,连周子轲坐在上头都笑。艾文涛没脾气了,翻了个白眼,回头道:“我跟我自家哥们儿说话,几位咱不是那么熟的就先别打岔好嘛。”
  “涛哥,接着来打球啊,秀一下你的阳刚之气!”
  周子轲喝了几轮啤酒,自己神游天外。有小男生过来问他,说周哥,你的习题册没了,明天徐雯珺查作业怎么办。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从旁边拿了瓶啤酒递给他。那小男生愣巴巴地两只手接住了。
  艾文涛见小男生抱着一瓶啤酒过来找他。
  “喝多了吧他,”艾文涛远远看了周子轲一眼,对小男孩说,“给你你就拿着吧。”
  朱塞打电话来,问周子轲在哪,和小艾在一起吗:“子轲,昨天你什么时候从剧院走的?”
  周子轲明显是喝醉了:“不知道。”
  朱塞无奈问:“几位长辈教给你的东西现在还记得吗。子轲,明天上午九点就是你妈妈纪念展的开幕式了——”
  “你们找别人吧。”周子轲扣了手机扔一边。
  夜里十一点多,他们这群人陆陆续续散伙了。不少学生的家长打电话来催。
  “妈,你就别烦了,我跟我同学在一块儿玩,能有什么事啊?”
  “不用您来接我了爸,我没早恋!”
  “好了好了娘亲嘞,我现在立马回去。”
  周子轲出了地下停车场电梯,掏出车钥匙按亮了自己的车。他还未满十八周岁,喝酒上路被查是妥妥的要出事。艾文涛从后面拽他胳膊,说哥们儿,我家司机来了,走走,咱一块儿回家去。
  你走你的。周子轲说。
  艾文涛好言好语劝他:“你可不能上路!要不我给你叫个代驾,你先上车喝口水歇会儿,我现在给代驾打个电话。”
  行,行。好吧。周子轲点头,仿佛很听话。
  他打开车门,上了车。艾文涛站在路边正打电话,就见周子轲前后车灯一亮,忽然那个引擎声就轰隆轰隆响起来了。四轮打着弯从车位里猛地划出来,周子轲根本不听艾文涛在车外喊他,自己迷迷糊糊开着车踩了油门就飞一样跑了。
  *
  周子轲做了一个梦。
  梦里妈妈牵着他的手,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地板是蓝黄相间的手工瓷砖,匠人描绘出繁复华丽的图案,星星点点,像图画书里法老的宫殿。有人在笑,朝他们招手,与牵着他手的那个人拥抱。周子轲努力抬起头,看到天花板垂下一盏盏巨大的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子轲,你听姐姐在弹什么歌?”
  “我不听。”
  “子轲,乖,子轲唱歌最好听了,给阿姨们唱个圣诞快乐歌好不好。”
  牵着他手的人把他抱起来,周子轲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宽了,好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旋转变幻着朝他挤将过来。不再只是简单的瓷砖、女人裙摆、精心修剪的宠物狗,周子轲望着眼前一个个凑过来的陌生笑脸和涂着豆蔻的手指,他转身将头埋进妈妈带着香草和柑橘气息的脖颈里。
  “子轲,”是妈妈的声音,“子轲,醒一醒。”
  周子轲抬起头,熟悉的香味闻不到了。寒冷的空气正呼啸着灌入这间卧室。他从那个幼小的躯体里钻了出来。很多年后,他有了一副高大的体格,比他的父亲还要更高些。
  子轲,子轲。
  妈妈低低地,在病床上呼唤他。
  妈妈错了。
  你什么地方错了。
  子轲,到妈妈这里来。
  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和周世友把什么都商量好了,商量完了。还叫我干什么。”
  “子轲,宝贝啊。”
  “我先走了。”
  “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子轲。”
  周子轲发现自己嘴里说着要走,脚底却死死钉在地面上。在母亲和父亲做出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时,他在为自己的彻底被忽略而感到愤怒。这种愤怒过于无力了,在父母面前,周子轲越发感觉自己是不值一提的。他始终望着她,希望她软弱下来。
  “都是妈妈的错。子轲。妈妈后悔了,妈妈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妈妈了好不好。”
  周子轲心里像个三岁男孩一样松了口气。
  他握住了妈妈的手。他问她,医生今天来过了没有。
  妈妈却说:“子轲,你姐姐快要回国了。”
  “我又不认识她。”
  “子轲,妈妈希望,以后有人能照顾你……”
  “你不能照顾我吗?”
  咚咚咚咚。是车窗被猛敲的声音。
  隐约还有人在外面喊,冲车里叫,喊的话模糊不清。
  周子轲趴在方向盘上,他睁了睁眼睛,睡眼惺忪,抬头看向窗外。
  身着棉衣,头戴棉帽的大叔正使劲儿敲周子轲的车窗。小哥,小哥,醒醒。他喊。见周子轲抬起眼看他了,他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摆摆手转身走了。
  周子轲后背靠在车座椅上,原地清醒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车里过了一夜。掏出手机一看,才清晨六点。
  那位把周子轲从车里叫醒的大叔正在巷口摆早餐摊。周子轲推开车门出来,身上就穿了件t恤,京城一月里的冷空气直接把他顶回去了。他伸手从副驾驶拿夹克外套,凑合先套上。
  早餐摊老板见周子轲慢慢悠悠朝他走过来。他下着馄饨,对周子轲道:“我凌晨三点过来就看见你在那个车里面睡觉了!”
  周子轲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这个地头上来的,但看看车前车后,也没撞上什么东西。
  昨天他从大清早回到家,发烧,睡觉,睡到晚上,被艾文涛叫去跟他那群狐朋狗友打台球,喝多了啤酒。到这会儿周子轲胃里是空得难受。他从裤兜里掏零钱,问老板要一碗馄饨。老板挺意外地看他,捞了馄饨,问要不要辣椒、香油和醋一类的调味。周子轲不要。
  他忘了他的胃药放哪儿去了。只记得校医好像是让他早饭前吃。他平时不吃早饭——这才六点,天还黑蒙蒙的。十五岁以后,他哪天起过这么早。
  早点摊的桌子油乎乎的,马扎也不怎么干净。周子轲站在马路牙子上前前后后看这条小巷。他问老板买了听水漱口。
  老板把一碗清汤馄饨端过来了。周子轲找了个马扎坐下,拿了一次性筷子。就听老板说:“小哥,这么大冷天的,你在车里睡觉不冷啊?”
  周子轲抬头看他。
  “你还是学生吧,”那老板道,表情为难,“爸妈不担心啊。你不知道现在路边冻死多少那喝醉回不去家的,还有那些乞丐。夜里很冷啊,再说你睡车里不觉得闷啊?”
  周子轲低头吃馄饨。“谢谢啊。”他头也不抬,跟那老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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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们儿,你上哪儿去了?开这么快一眨眼就没了,你倒是给我个信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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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子轲!今天你必须来上课!你已经高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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