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小汤你在学校,在你们那个娱乐圈里,有喜欢的女同事女同学吗?
  这个中学禁止早恋,就是弊大于利,搞得很多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健康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你看,乔贺都谈过。乔贺,上学时候是不是很多小女孩给你写情书啊?对吧,那小汤呢,没人给你写?不可能的吧,肯定也多吧。你怎么不接触一下呢。还找了个这么不健康的工作,当偶像不让谈恋爱,开玩笑,人活着就有七情六欲嘛。
  我教你一个分辨的方法,小汤,当然这个是……你林爷的自身体会,经验总结。我不是情感专家,说的不一定准,但肯定比你的准了,你听着。在“爱情”这个东西里,一举一动你都会想该不该,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头脑是发昏的,是胀热了的,但你不会就此放弃判断。你是那么的在意那个人,在意到你反复思量,忐忑不安,你在他门前,犹豫,徘徊,你每说出一句话都在考虑它的份量,生怕它把你们两个人推远了,甚至推歪了。这种小心翼翼,反复拿捏,这种建立在两个人之间,相互试探,相互碰触的这么一种感觉,叫做爱情。而像你说的,“我爱他,我把一切都给他了。”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另个人?这是梁山伯走到了绝路,破釜沉舟时候才会做的选择,这太被动了,很不健康,不健全,小汤,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人死到临头才会做的事,阴阳两隔,前方是一片黑暗,梁山伯一无所有,空有一腔爱情、悔恨,再无所谓失去了,这样绝望的人,他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他别无选择。如果他好好活着,他绝不会这样。更何况,这也不是爱,你仔细想想,小汤,这“奉献”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感,依赖?攀附?这样的人一上来就完完全全地妥协了,对方不离开你的时候还好,失去的时候你要怎么办,你把所有的你都挂在那个人身上了,如果他决心要离开你,你能拿什么来挽回他?你连你自己都没有了,都是他的了,他一走,你日子还要不要过了?爱情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是谁教你的,小汤,让你有这种理解。用这种方法来爱一个人,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毁掉你。你这个想法太有问题了。你看乔贺,你看他,看梁山伯,这里面有个地方,你一定要搞清楚。你把他当作你的男人来爱,不是你的主人。你是用你自己去爱他,不是把你自己都给他。
  汤贞听得似懂非懂,林老爷子说得嘴都干了,费尽口舌,无所不谈,看汤贞的表情,他也尽力去理解了,却仍想不透彻。对于“爱”与“情”,汤贞最多只有文字上的认识,缺乏真实的体验。他胜在聪明,人表达情感的方法一共就那么多种,动作、神态、语气、表情……他摆弄出来了,人家便觉得他懂,便觉得他演得好。可情感和情感是有区别的。
  林老爷子说,英台在草桥上一眼相中了山伯。汤贞又说,他没有遇到过一见钟情这类的事情。他也不相信有这么回事。比起“一眼相中”,汤贞其实更愿意认为那是山伯心慈面善,旁人对他容易有天然的信赖,包括英台。
  林老爷子难以置信:“一见倾心的感觉你没有过,过目难忘的人你总碰见过吧。”
  汤贞想了想,尴尬地一笑。林导和副导演感慨:“连个能让他过目难忘的人也没有。”
  乔贺很可以理解。在他看来,汤贞一个如此缺乏安全感的年轻人,一见钟情对他来说是太不可靠了。
  林导上了台去,过了会儿把汤贞和乔贺也叫上去。汤贞说,林爷,我回去想想你今天说的,咱们明天再排吧。
  林导摆手:“你不用想了,你想不明白。我也不能让你现在去正经谈个恋爱感受一下。这样,小汤,你过来。”
  汤贞又走到他身边,背对着林导,听他在耳后说。
  “戏剧没有完全真实的。布景是假的,人物是假的,为什么观众能投入进去,因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情境,唤醒了他们内心相似的感觉。”
  “小汤,你看着乔贺,同样的,我们来唤醒一个相似的感觉。你现在把他想象成你的一个观众。”
  “观众?”
  “想象成你的歌迷,影迷,你的支持者。小汤,你在台下十年如一日地练习,就是为了上台见他们的那一分一秒。你把自己所有的缺陷都藏起来,只把好的,只把你的快乐,你的才华,你最好的那一面展示给他。你爱舞台,爱表演,那你就把山伯想象成你最想要的那个观众。你爱他,也想要他爱你。你怕太近了被他看清了你,怕太远了他又看不见你。你把他当成你最渴望的那个观众,关心他,在意他,爱他,又怕吓跑了他。”
  汤贞愣了。他想回头去看林导,又被林导扳正了身子去看乔贺。汤贞眉头簇着:“我……”
  “你就回忆,第一次见到爱你的观众的时候,第一次谢幕,被人欢呼着喊你的名字。第一次有人肯定你的价值,你想那个画面。有人肯定你,你的歌迷,你的影迷,他们那么爱你。你看着他,想象着他会告诉你,汤贞,我要的是你,不要别人,我要你站在这个台上。”
  汤贞开始紧张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要躲开。台下不少人围过来看他们彩排,来学习的年轻导演,同剧组的其它演员,连亚星那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都安静了。林导拽着汤贞让他正视乔贺。
  “你看他,看你的观众,你期待他的爱,渴望他的爱,他的爱让你感觉自己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你又害怕,怕流露太多你的情感,怕暴露自己的缺点,让他失望。你去吧。”
  他一推汤贞,把汤贞朝乔贺推过去。乔贺站在原地不动,汤贞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匆匆忙忙把视线转开了。
  林爷。汤贞回头,小声求助似的看林汉臣。
  林爷不理他。
  半犹半豫的,汤贞又回过头来,怯生生地看着乔贺。
  乔贺低了低头,林汉臣又把汤贞拖回去了。
  林汉臣让汤贞回忆十年前的《共工之死》,回忆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登台演出的时候:“那就相当于你的初恋。你体会一下那时候你心里的感觉,小汤,是不是又快乐,又担忧,又骄傲,又不安。你在观众面前,忐忑,猜测,不愿意表现出来,就像上台一样。和梁山伯见面,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上台演出一样。”
  “你强装镇定,不知道观众会不会喜欢你的演出,但你仍要表现得完美无缺。你希望他爱你,你也在心里含蓄地爱他。”
  乔贺发现了,在情爱的表达上,汤贞极为被动,他是真的没有多少主动去爱一个人的体验。林导说到这么详细的程度,把能想到的比喻都用上了,汤贞才终于仿佛摸到了那扇门的边儿。
  他虽没遇到过什么让他一见倾心的对象,但他爱唱歌,爱表演,汤贞把一门心思都扑到了舞台和演出上,是观众给了他机会。每一个偶像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取悦观众的本事。不爱表演,不爱观众,汤贞不可能走到今天。
  所以林导所说的复杂感情,汤贞全能体会。他没爱过什么人,但观众他见得多了,某种程度上说,汤贞重视他的观众,胜过所有一切。
  “我可能明白你之前说的话了,林爷。”
  “什么话。”
  汤贞摇了摇头,又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他和乔贺又排了两遍,排到第二遍最后,他说完了台词,望了乔贺,那眼神让乔贺感觉胸腔里一颗心脏无端端地缩紧了。片刻之后乔贺笑了,他看着林导。
  可算有个模样了。林导把手里剧本一下扔地板上。
  汤贞也笑了,他好像累得不轻,累得弯下腰,又直起来。“我去洗洗脸。”他对乔贺和林导说。
  乔贺看着他走下台。
  汤贞一进卫生间,一只手从后面攥住他的臂弯,猛地将他翻过来,然后紧抱住他。汤贞吓了一跳,声音还没发出来,被人捂回了嘴里。汤贞眼睛睁大了,看着来人。
  他被推进一个隔间,幸好里面没人,一想到这是在剧院里,汤贞就心惊胆战。对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把他推着按在贴了瓷砖的墙壁上。
  “阿贞。”对方低声叫他。
  “云哥……”
  汤贞是真的害怕,颤抖的声音一出来,立刻被梁丘云的吻吞掉了。
  阿贞,阿贞。梁丘云拼命搂他,声音里难掩痛苦。
  很快汤贞的挣扎就不起作用了。
  第49章 梁兄 23
  林导见时间晚了,汤贞一直没回来。“乔贺,你去找找小汤,再说两句咱们就不排了,让大伙都回家。”
  汤贞脸上还有妆,是祝英台的妆,汗水流下去,汤贞气喘得断断续续。梁丘云把汤贞一张脸捏起来,他目光来回逡巡,汤贞打扮成了女孩的模样,梁丘云反倒是整个剧场里最后一个靠近他的人。
  有很多次梁丘云想过,汤贞如果是个女孩该多好。
  他把汤贞抱起来,像抱一个不设防的灵魂。汤贞全然地信任他。汤贞不应该拒绝他。
  “英台?”
  是乔贺的声音,从隔间外面倏然而至。
  梁丘云眼看着汤贞的脸色变了,像是从“汤贞”里一下子醒过了一条魂儿来,僵硬地望了梁丘云背后的隔间门,屏着呼吸。
  没人听见乔贺的动静,他脚步声那么轻,一下子就到了门前。汤贞一直咬了嘴唇不出声,乔贺是怎么听见他的。
  刚才有人路过这里吗,他们也一样能听到吗。
  “老爷子要讲话,讲完就下班了,”乔贺说,“英台,快点吧。”
  他声音低沉,那么富有舞台魅力,靠这么近,就贴在隔板门外面,汤贞甚至能透过隔板门下面的空隙看到地面上投射出来的人影。
  “我,”汤贞吞了吞喉咙,像是怕自己声音露出什么端倪,汤贞握了梁丘云抱他的手,闭了眼睛说,“我马上就出去,乔大哥。”
  “嗯。”
  外面传来水流的声音,像是乔贺洗了把手。然后他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云哥,我要走了……”汤贞抬起头来,和梁丘云说。
  梁丘云放了他,让他走了。
  隔间里就剩一个人。梁丘云低下头,看自己两手空空。
  林导让汤贞又在台上走了一遍位,汤贞一直站着,身影有点晃。“时间不够了,”林导说,“今天只能排到这,小汤,你今天晚上有工作吗?”
  “有。”
  “怎么还有啊?有一天没有的吗?”林导气道,“你争取早点回酒店,和乔贺把今天排的这段词再串一遍,让他给你把节奏重点再捋顺一下。”
  “好。”汤贞满口应道。
  梁丘云点了所有亚星练习生的人数,每个小男孩走过来,说着“云哥,再见!”“云老师,再见!”梁丘云笑了笑,和他们摆手,还有小男孩来和他击掌。
  骆天天排在队尾,也和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样冒过来:“云哥,再见!”
  “再见。”梁丘云说,把最后一个人名点了个勾,放下笔收起名单就准备走。
  骆天天一下子把他一条胳膊紧抱住了。
  梁丘云抬起眼来,看见汤贞在不远处的台上,和乔贺近近地站着。
  “累不累。”乔贺问。
  “不累。”汤贞说。
  “你们工作太多了。”
  “还好吧,就是工作。”
  “你大约几点回酒店。我一会儿回家。”
  “我也不知道,”汤贞说,他对乔贺笑了,“要不这样,乔大哥,我工作结束,给你打个电话?”
  梁丘云低头往停车场走,骆天天还抱着他一条胳膊。搁平时,梁丘云一准把他推开了,可今天骆天天脚有伤,梁丘云还答应公司负责送骆天天回家。
  梁丘云跨上自己的机车,骆天天上来,突然从背后靠过来,在梁丘云后脖子上亲了一下。
  “你干什么!”梁丘云一下子火了。
  骆天天一愣,他有点不乐意:“干什么……我就是和你闹着玩嘛……”
  “你别和我闹着玩。”
  “我喜欢和人这么闹着玩!”骆天天说。
  梁丘云不说话了,他坐着,胸膛一阵起伏,像在努力压抑什么。他不说话,骆天天反而不敢动他了,乖乖在后面坐着。
  梁丘云把骆天天送回了家。依照手机短信里以前朋友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打工的地点。他忙到很晚才有工夫吃了饭,还帮朋友开车把喝醉的客人送回了家。客人下车之前一个劲儿握着梁丘云的手说,哥们儿!你这车开的!这技术,绝了!
  ”别他妈在酒吧干了,给哥开车,走走走。”
  梁丘云谢过了他。
  他把车开回去还给朋友,从酒吧后门骑了自己的车回家。中途他又绕路去了一趟汤贞住的酒店,汤贞已经回酒店了,趴在阳台边上,和乔贺有说有笑地靠在一起。夜间路上车辆不多,梁丘云的机车在其中飞驰而过,引擎发出刺耳的尖啸,梁丘云心里反而愈加平静。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了。
  *
  汤贞睡前还是给梁丘云打了个电话。
  天已经很晚了,汤贞缩在被窝里,听窗外传来一阵阵盛夏的蝉鸣。还没吹干的头发把枕头蹭湿了,汤贞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愣愣凝视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
  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长时间的嘟嘟声。梁丘云很久才接。
  汤贞能听见手机那端传来滴水的回响,能听见熟悉的云哥粗重的喘息。梁丘云一接起电话,惊讶地小声笑了:“阿贞,这么晚打电话。”
  汤贞听见他的声音,悬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下。
  “云哥,你还没睡吗。”他声音闷在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