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胤禛奇怪地瞥他一眼:“那地方如此偏僻,有什么好?方便每年给我送西瓜么?”
  戴铎突然跪下,砰砰叩头:“奴才这都是为了主子您考虑。最近城里颇有传言,说皇上有意十四阿哥……奴才查台湾一处,远处海洋之外,沃野千里,易守难攻。台湾道台一缺,兼管兵马钱粮,若将奴才调到那儿为您训练人马……”
  他顿了一下,方说:“亦可作为将来退步抽身之计。”
  退步抽身?就是说以防十四上位要杀他,所以提前准备好地盘,以备将来裂土称王,自保之用了。
  嗯?胤禛整个一个黑人问号脸,震惊到连斥责他的话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奴才疯了吧?
  他现在对十四的不满还限于,叛逆期的小弟老是跟我对着干,以及抢老六之仇不共戴天这个范畴。怎么突然就上升到打打杀杀了?
  戴铎见他沉吟不语,自以为得计,还心下窃喜,忽然听得耳边一声断喝:“好个狗奴才!”不待言语,已经被来人踹翻在地。
  胤祚气得面孔煞白,看着哥哥嘴唇微抖,未语先红了眼眶,好半天才说:“四哥,立马杀了这奴才,否则我们恩断义绝!”
  娘啊,忘了雍王府和端王府的花园是连着的了!戴铎心下大悔,再也顾不得顶撞贵人,爬起来砰砰叩头道:“王爷,奴才这都是为您考虑啊!听闻十四爷幼年顽皮,多赖您管教,偶有打骂之事。这在当时当日不过是行使长兄之职,若来日他位临九五,必然惹来杀身之祸啊!”
  不要命的话听头一句是愤怒,听多了就变成新鲜刺激了。胤禛已经拿他当死人看了,现在只觉得好奇,是什么东西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胤祚要不是在花园里遛弯儿没带剑的话,戴铎早就被他砍成肉泥了,听得此话更是冷笑道:“四哥,你和十四弟怎样是我们的家事。可是台湾,不单是你我的,也不单是皇阿玛的,甚至不单是我们大清国的!我今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然扶苏枉死,秦朝二世而亡,但是秦地还在,后人才能继续繁衍生息。若是扶苏据北地为王,甚至把北地拱手让给匈奴呢?还会有后来的朝代,后来的盛世吗?谁分裂疆土,谁就是千古罪人!”
  见他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胤禛赶紧打消了看笑话儿的念头,淡淡地对戴铎说:“你先下去吧。”
  他竟然不追究!戴铎大喜过望,自以为赌对了,喜之不尽地叩头:“奴才谢主子隆恩,必定肝脑涂地以报之。”
  “四哥!”胤祚急得跳脚,拿袖子抹抹脸,转身就走。
  “真生气啦?别动。”胤禛跟上去把弟弟拽住,递上张绢子,“擦擦脸上的猫尿吧,丢人现眼。”
  胤祚哼一声,把那绢子丢在地上泄愤似的踩两脚,表示这是原则问题,不接受讨好。
  胤禛不怒反笑,好脾气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条,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慢悠悠地说:“这样的人,一剑杀了,岂不是太可惜?要我说,就该把他派到岭南、西域那些不毛之地去,或是找药材,或是经商,折腾个一二十年,等到咱们大业已成的时候,再把他叫回来。”
  “等他千里迢迢赶回京城,眼看以前一个府的同僚升官发财的时候,再赐死。然后弄个匾额写上“无耻之徒”,挂在他家大堂正中,让他十族以内的亲眷全部来哭灵,哭满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再给他立块碑,写上‘千古罪人钱某之灵’也就完了。”
  胤祚听得手一抖,惊恐地看着哥哥。我的额娘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得罪了四哥,真是死都不得安宁。
  第194章
  因为皇帝的一时兴起, 绣瑜这个小小的散生,顿时繁琐了起来。七八日前,内务府的陈安生就开始带人在浮翠阁上搭台子,又命人来问戏酒果菜的安排:”皇上说了,冬月里没什么节气,索性借着娘娘的生日,大伙儿乐一乐, 全按着您的喜好来布置, 务必要妥妥当当的。”
  内务府用大红洒金纸递上厚厚的菜单以备选择, 什么“九天王母蟠桃宴”,一百零八道菜肴全部用时新水果,或是苹果入菜、或是鲜橘摆盘、或是蜜瓜镂刻。什么“青鱼千秋团圆宴”,是用河里的新鲜鱼虾为主料。又有“山珍八宝四季如春宴”,主菜是山鸡野獐并各类菌菇熬的汤锅。
  绣瑜看看菜单, 再瞧瞧小厨房里的一百二十挂清汤寿面和若干红鸡蛋, 仿佛感受到了皇帝无声的嫌弃,默默吩咐:“竹月,把面和鸡蛋退了。”
  你康大爷不吃!
  夏香也替她抱不平:“要我说,娘娘这些年也太俭省了些。虽然皇太后还在, 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了,关起门来做个生日,算得了什么?”
  绣瑜颓然长叹, 世上最无奈的事莫过于, 当你只想跟大儿子小孙子一块儿热热闹闹吃碗“团圆吉祥省心省事鸡汤面”的时候, 却偏有人要你吃“金碧辉煌仇敌满座、只吃面子宴”。
  更糟心的是,大办生日又跟吏部封赏将领一事联系在一起,大家伙儿揣摩出皇帝爱屋及乌的意思,这下办酒席就不仅是内务府的事了,连礼部都过来问,娘娘过生日需不需要咱们安排点什么呀?宗室福晋们也都递牌子进来表衷心。
  绣瑜忙得脚不沾地,康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畅春园住了几天,砚台都干了也没人来磨墨,话没说上两句,反倒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
  比如皇太后年迈体弱,入冬之事难免有些咳嗽,这日康熙亲自带着胤禛到佛香阁祈福。父子俩一时兴起,到附近茶园访一味雪中名品,隔着篱笆墙就听两个太监议论:“皇太后咳得比往年厉害,别是冲了什么吧?”
  “嗨,这嫡母尚在,媳妇过寿不是冲了长辈吗?”
  一气说,一气走远了。
  康熙数着佛珠沉吟不语,忽见身侧胤禛也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便问:“这奴才冒犯德妃,你因何不怒?”
  胤禛回答说:“他们冒犯的并非额娘,而是皇家体统。但额娘的好日子在前,何苦为两个奴才伤了阴鸷?按下不提,来日方长。”
  处变不惊,矜贵持重。康熙眉头一跳,在他身上嗅到点熟悉的气息,故意说:“你十四弟经历这番磨练沉稳了许多,近日那些前去请安送礼的官儿,都叫他拦在了门外。”
  胤禛不以为意:“十四弟心高气傲,少有人入得了他的法眼,但他为人却有一桩好处,就是凭本事论才。京中那些斗鸡走狗的权贵子弟去给他送礼,可真是拜错了菩萨。”
  康熙问:“知人善任,何以见得呢?”
  “四川地势偏僻,各族杂居,几任满人巡抚皆没有什么建树;岳钟琪任四川巡抚,恰到好处。”
  康熙不置可否,只道:“走吧。”
  被念叨的十四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因听外面雪风呼啸失了困,整夜翻转难眠,结果第二天正日子的时候起来一瞧,眼下泛着青痕。
  胤禛见了又忍不住唠叨:“你的规矩又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今儿这么多人,你肿着眼睛像个什么样子?”
  十四一言不发,径自走到廊下,将那檐下挂着的冰柱子掰了块儿下来,按在眼睛上消肿。
  “祖宗!这法子太狠,你眼睛不要了?”胤祥提脚追了出去。
  胤禛见了又生一回气,拍着桌子喊:“你跟谁较劲呢?”
  胤祚扯扯哥哥的袖子:“舅舅生了他的气,正郁闷着呢,少说两句吧。”
  那边胤祥已经拽了十四进来,胤禛捏着鼻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我话说急了,你也不该作践自个儿。”
  十四抱着脑袋趴在桌上不耐烦:“谁想作践自个儿了?我就是一时忘了不能拿这时节的冰敷眼睛,哪来这么多道理?”
  胤禛还没说话,胤祚先忍不住了,拍桌而起把兄弟两个都吼了一番:“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啊?四哥,‘天凉,小心身子’这话有那么难说吗?老十四,你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冻死你得了。”
  好脾气的人难得大发脾气,被暴呲了一顿的兄弟俩瞬间变小绵羊,胤祥忍不住噗嗤一笑。却听得外间侧殿那边“哗啦”一声,脚步声一阵乱响,有人扯着嗓子喊:“有贼!抓住他!”
  深宫大内,怎会有贼?
  兄弟几个忙起身出来查看,却见存放寿礼的库房前,一个服色陌生的小太监左挪右闪,到底被七八个延爽楼的太监按住了。
  堂上红绸散乱,雍王府进上来的和田玉佛倒在地上,身首异处。胤禛面若冰霜,看向那被押上来的太监:“说吧,谁派你来的?”
  那人神色慌张,眼珠子乱转:“奴……奴才贪图银钱,只是想寻摸一两件金银器物,不小心打破玉佛,四爷饶命。”
  看来幕后之人是早有准备,不管胤禛怎么问,他只一味推脱求饶,咬死了说自己只是想偷盗,趁众人不留神,猛地向那柱子撞去。
  胤祥早防着这一出,抢先一步出脚踹在他膝盖窝上,厉声喝道:“怕被逼供就寻死,你倒是忠心得很呐!”
  胤祚在旁提醒道:“四哥,前面马上就要开宴了,先想办法把寿礼糊弄过去,这人交给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去审。”
  胤禛深吸口气,强忍怒火:“来人,去后头找额娘身边的桂公公,随便寻件东西来。”
  “且慢!”
  十四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库房,捡起那个断掉的佛头在手上把玩,饶有兴致地问:“四哥,你的礼物也是一尊玉佛?哈哈,太有意思了,这奴才帮了咱们个大忙呢!咱们得好好演一出戏给那些人瞧。”
  另一边,绣瑜在更衣的碧纱橱里见了乌雅家派来送礼的人,看了晋安的亲笔信,忽然脸色一变:“老十四问你们二爷讨了尊寒玉天佛做寿礼?”
  我的佛祖啊!胤禛最烦沽名钓誉的事情,他们夫妻俩茹素请佛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结果两个儿子撞了礼了。既然送的一样的礼物,难免要被拿出来比较,和田玉佛虽然珍贵,但终究是人力雕铸之物,不比十四那个天然的稀罕。
  古代大户人家,儿子给父母送礼,除了真心祝寿,也有彰显自己孝顺的成份在里头,就好比后世名人做公益那样,真心和面子对半开。而在皇帝面前博得个孝顺的名声,就好比后世明星担任了联合国公益大使,是极其提升逼格和咖位的。
  这种情况下,十四送了比哥哥更重的礼,明天满北京城都会吃到”爆红流量小生争夺永和娱乐公司一哥地位”这个瓜。不明真相的群众,只会以为兄弟俩真的反目成仇,分边站队的情形只会愈演愈烈。
  她赶紧吩咐竹月:“去后头找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把十四的礼物换下来。”
  话音刚落,外面康熙已然使了个小太监来催,她只得换了衣裳往前面来。虽然只是家宴,水阁里也摆了百来席,最上方设着明黄盘龙御案;下首四列梅花式紫檀小几,前头五张铺着大红绸布,几位妃主已然在座,余者三四十席皆为石青桌围,乃是其余妃嫔们的位置;再下方才是皇子福晋公主们的座位。
  对面二层小楼上,舞姬云袖轻舒,乐伎管弦齐奏,好一派富贵悠闲的景象。
  见她过来,众人齐声祝了千秋,太监宫女厨役乐伎伶人磕头献寿,梁九功念出一长串封赏单子。绣瑜谢了恩,又有太监高声唱道:“诸王贝勒献礼。”
  三阿哥就带头站起身来,康熙抬抬手阻止了他,笑道:“年年都是这些东西,无甚新鲜,犯不着一家一家地送。这样吧,各家挑一两件打紧的玩意儿,一并送上来。那些金银绸缎就不必瞧了。”
  众人应诺,自去准备。
  绣瑜心里一跳,本来十四排行靠后,有的是时间替换礼物,现在这么一变,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八阿哥却觉得康熙此话正中下怀,眼中尚未来得及溢出笑意,忽然听贴身太监在耳边禀告:“爷,出事了。有人溜进库房,砸了四爷的玉佛。”
  “混账!”
  八阿哥下意识朝上首看去,却见胤禛神色自若瞧不出什么破绽,倒是三哥胤祉一脸隐晦的笑意,时不时瞥向胤禛的目光中,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八阿哥不由咬牙切齿:“鼠目寸光,犹实可恨!”
  思考间,一众太监已经捧了礼物到皇帝跟前,各色锦盒玉匣逐一打开,依次递到皇帝跟前。其他阿哥给庶母祝寿,岂会真的下功夫?不过是金玉堆砌,虚应故事罢了。康熙瞧了,捡稍好的品评两句,也就罢了。看到胤祚的十二把各色宫扇——或玉柄或湘竹或象牙,或题词作画或双面彩绣,康熙才饶有兴致地拿在手里瞧了一回,又递给绣瑜。
  胤祥府上送的却是一架紫檀销金鲛纱屏风,雾一样的扇面上绣着群仙贺芒图。康熙细瞧了一回:“针线细腻也还罢了,宫里绣娘比这个好的多了去了。只是这画儿构图大气,笔法粗犷,意境深远,非一干庸俗画匠所能为。不知是哪里的画师做的,若能,再给皇太后做上一个。”
  胤禛答道:“皇阿玛,这是十三弟所画,弟妹亲手所绣。”
  康熙愣了一下,点点头:“有心了。”又问:“怎么都是你弟弟们的东西,雍王府的礼物在哪里?”
  一干粗使太监退却,魏珠亲手捧了匣子上来,满脸堆笑:“奴才们卑贱,万万不敢触碰此物,还请万岁爷亲自开启锦匣。”
  “哦?”
  这般神神秘秘的样子引得众人侧目,康熙当众启了匣子,却见匣中之物莹白通透,大如脸盆,细细瞧来不过一块凹凸不平的顽石,可无心一瞥时却见释迦摩尼端坐莲台之上,端庄持重,五官虽然不甚清晰,但是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大慈大悲的笑颇俱神韵。
  自然雕琢,鬼斧神工。就连素来不信祥瑞的康熙也呼吸一滞,叹道:“夺天地之造化,集日月之精华!”
  两旁众人也纷纷齐声拜道:“皇上仁德通天,上天降下祥瑞,以佑大清千秋万代。”
  康熙这才回过神来,由衷赞道:“老四有心了,也是你素日纯孝恭勤,这样的东西绝不会落入无德之人手中。”
  胤禛回道:“谢皇阿玛,只是这主意是儿子出的,寻找佛像,却是十四弟出了不少力,儿子不敢贪功。”
  十四笑道:“四哥客气,皇阿玛,您知道儿子今年大半的时候都在云贵忙活,哪有功夫管这些。寻得此宝,还是多赖四哥帮忙。”
  绣瑜也说:“你们齐心,比什么礼物都好。倒是此物太过珍贵,皇上,最近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臣妾想把它进太后,以求庇佑。”
  康熙听了更是高兴:“好好好,如此就更好了。”
  众人重新落座开宴,歌舞管弦,觥筹交错,自是乐业不提。
  绣瑜虽然闹不清为什么,但是远远地见十四端着酒杯去敬八阿哥的酒,脸上是他每次反讽时那种欠扁到了极点的笑容。八阿哥喝了那杯酒,气得再没动过筷子。
  宴后,康熙自然是到延爽楼安置了,拉着绣瑜絮絮叨叨,从人生理想治国之道谈到今儿宫宴上那道脆皮鸭子有多好吃,闹腾傍晚,刚刚歇下,突然又直起身来一拍脑袋:“不对呀!给朕把老十四叫来!”
  “皇上,这宫门都快落锁了,什么事儿不能明日再说?”
  康熙甩甩脑袋,气道:“朕忽然想到,老四要送礼,凭什么要跟他一起,撇开老六?一定有鬼!”说着高声问:“阿哥们如今在哪儿?朕去瞧瞧。”
  绣瑜哭笑不得:“孩子们孝顺,凭他是谁送的,您受着不就得了?”
  喝了酒的皇帝一定要较真儿到底,梁九功只好去打听消息:“阿哥们还没出宫,现在在水阁那边看戏说话呢。”
  此刻,水阁廊房,八阿哥面色冷峻挽着袖子亲手磨墨已经有大半个时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平缓心情的方式。那砚台里面已经积了满满一池黑墨,才见十阿哥大步进来,满脸喜色:“八哥,三哥跟四哥他们闹起来了,你快瞧瞧去吧。”
  九阿哥也觉得神清气爽,抬脚就要走。八阿哥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四哥跟十四弟同心协力,这盘我们就输了。”
  九十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我瞧着老十四太小,八哥,你盼着他赢过四哥,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