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
  临水曲廊蜿蜒,亭榭翼然。
  雕琢精致的屏风围出一方天地,永王就坐在亭下听乐姬弹奏琵琶。
  见管事引着谢家人过来,他抬手示意歇了乐声。待谢鸿等人行礼罢,便叫人赐座,道:“本王来魏州也有些时日了,只是琐事缠身,不得片刻清闲。难得今日有空,听闻谢大人性好山水,又通晓金石之学,特地邀来一聚。”
  “承蒙殿下高看,”谢鸿拱手,亦含笑道:“先前下官的案子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本该下官设宴道谢,如今却要殿下劳心,实在惭愧。”
  “无须客气。”永王摆手,睇向他身后的女眷,“夫人和谢姑娘也坐。”
  添酒开宴,琵琶泠泠,永王只字不提秦骁刺杀的事,只管跟谢鸿谈论魏州城外的山水风物,因听说父女俩皆爱金石碑文,还特地捎带上玉嬛,夸她虽是闺中少女,见地品性却与旁人不同。
  风卷着湖面的水汽拂来,永王言谈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谢鸿心里却总吊着。
  比起武安侯府,淮南谢家对永王的助力其实不算太大,且都是几位堂兄弟出力,他不曾参与太多,这回被贬,也是因世家子弟的身份触到霉头罢了。如今永王单独邀他赴宴,又不时往玉嬛身上瞟,半点也不掩藏激赏态度,这背后的深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诸般猜测涌入脑海,谢鸿直觉不妙。
  果然,待宴席初罢,永王便以天气炎热为由,命人待玉嬛母女去客舍午歇,而后屏退旁人后,缓声道:“令嫒品貌出众,性情娇憨,谢大人有女如此,着实是福气。本王听闻她已年满十四,不知……可曾许过人家?”
  谢鸿几乎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随即从案后蒲团起身,声音平稳不惊,“小女的婚事已有了眉目,多谢殿下关怀。”
  “是么。”永王斟了酒,停杯不举,只将谢鸿打量。
  片刻后,才忽然笑了下,“不必紧张,本王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是越过谢鸿,落在玉嬛歇息的客舍那边,想着那娇媚柔旖的小美人,眸色微深。
  客舍里,玉嬛虽觉得永王热心得过分,却还不知他的贪图。
  息园原是武安侯府的别苑,后随梁玉琼陪嫁永王府,沾了皇家的边,便刻意修缮过。
  正厅屋宇的轩丽雕绘自不必说,客舍里都陈设得格外精致贵丽,那张午憩用的架子床雕花描金,柔软纱帐长垂,铺得厚软舒适却不觉闷热。旁边案上摆着玉鼎,若不是玉嬛在陌生地方不爱熏香,此刻应有上等甜香熏人入梦。
  客舍里外三间,她和冯氏各居一榻,隔着两重珠帘屏风。
  外面随行的人也被别苑的管事招待安排,午后闷热的天气里,只剩蝉声嘶鸣。
  玉嬛抱着锦被,睡得半梦半醒,猛然听见窗扇轻动,当即睁眼。
  有个人影从窗户晃了进来,迅疾而隐蔽,仿佛是察觉她的动静,他进屋后迅速扫了一眼,便往这边闪身而来,撩开纱帐探手捂住她口鼻,旋即做个噤声的姿势。
  瞬息惊慌过后,玉嬛看清来人面容,愕然睁目。
  ——梁靖!骗了她许多美食,隐瞒身份还不让她生气的梁靖!
  梁靖显然也没料到帐中睡着的是她,手掌触到她柔软唇鼻,甚至能感觉到她愕然张口时嘴唇蹭过掌心的微痒。帘帐长垂,她躺在枕上,发髻微乱,衣领半敞,那双眼睛睇过来,似慌乱、似嗔怪。
  心神有一瞬恍惚,外面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搜查追捕的呼喝声。
  梁靖皱了皱眉,俯身贴在玉嬛耳边,呼吸温热,声音低沉,“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终于掉马啦~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安排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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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第23章
  床榻间因梁靖的骤然闯入而略嫌逼仄, 他的呼吸落在耳边, 玉嬛下意识躲了躲。
  未曾系紧的衣领愈发散乱, 她赶紧揪着锦被藏住,连同脖颈嘴巴都藏在了锦被里, 只剩漂亮的眉眼露在外面,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为秦骁的事。”梁靖答得简短。
  玉嬛缩在锦被里,心里是因他先前的欺瞒而恼恨的。此人行踪神秘, 神出鬼没,骤然重逢, 只觉他眉目轮廓很是可恶, 该当狠狠骂一顿,出了她被蒙在鼓里的恶气。然而外头一叠声追查的动静愈来愈近, 眼看就要往这边过来。
  秦骁的案子早已了结,玉嬛也不知他还在折腾什么,不过信任还是有的。
  心里几乎没有犹豫,她嘟着嘴巴瞪了梁靖一眼,旋即小声提醒——
  “后面空着, 藏在帐子下。”
  因客舍是临水而建,墙外又有树木葱茏潮湿,连累得屋里都有潮气,这架子床便不是贴墙摆放, 而是隔了两尺的距离, 拿厚重的数重软帐罩着。
  梁靖会意, 当即闪身入内, 侧躺在床边,拿帘帐盖住头脚。
  这边悉悉索索的动静才停住,外面便传来扣门的声音,是息园里的仆妇。
  “谢夫人,谢姑娘,有贼人闯到附近,可曾惊扰到两位吗?”她隔着门扇询问,声音恭敬,但手底下却没那么客气,不待玉嬛和冯氏起身,便径直推门闯了进来。
  好在她懂规矩,没带男人,进了屋子,年长的往冯氏那边去,年轻些的便来看玉嬛。
  玉嬛仍是抱着锦被午睡的模样,半抬眼眸,伸手拢着青丝,“什么事?”
  “是有贼人闯到附近,怕惊扰伤害姑娘,特地进来瞧瞧。姑娘无碍吧?”仆妇笑得一团和气,她身后的两位丫鬟则将目光四处打量,瞧着箱笼衣柜和门背后可能藏人的地方。甚至有位轻狂的,晓得床榻后的空隙,神情犹豫着,似乎要往这边来搜。
  玉嬛心里一紧,却是眉眼微沉,冷笑了声。
  “没什么事。”她开口回答,态度客气,声音却冷淡。
  那丫鬟听出不悦,碍着她是永王单独邀请的客人,就没敢擅动。
  玉嬛却已坐起身子,也不系松散的领口,只趿着软鞋,走到仆妇跟前,淡笑着道:“倒是方才门扇一开,将我吓得不轻,还当会有生人闯进来,衣裳都来不及穿。这息园是永王殿下的别业,规矩防守都如此松散么?”
  这便是不满她们贸然闯入的举止了。
  谢鸿毕竟是魏州的父母官,今日受邀赴宴,女眷在客舍小憩,理当客气招待。
  似方才那样贸然闯入寝卧之处,无异于轻视对方身份,不够尊重。
  仆妇也是情急之下一时没顾上,被玉嬛提醒,顿时有些讪讪的。
  “是奴婢考虑不周,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别见怪。”她屈膝为礼,面露歉然之色。
  站了片刻,她已将屋子瞧过,没见什么异样。怕这位娇养的千金当真计较礼数,到永王那里告状,永王失了颜面又心疼这般娇滴滴的美人,生气责罚,哪敢再逗留,当即告了声罪,带着两位丫鬟出去。
  另一位仆妇也“关怀”过了冯氏,告退掩门。
  冯氏随之走来,有点担心,“小满,没事吧?”
  “没事。”玉嬛摇头,揉了揉眼睛,“只是没睡醒,娘让我再睡会儿,好吗?”
  她向来是贪睡的,这等闷热绵长的晌午,在府里时从来没落下过午睡。
  冯氏见她无恙,也放了心,自回去坐着打盹,外头的声音亦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