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朱祁岳道:“听说是为十三奔忙,一下值便去各部各院的老臣处,请他们联名上书为十三请命,让他主持朝政。”他说到这里,兀自一愣,“难道不是?”
  “是。”朱沢微道,“但这只是一个幌子。”
  他冷笑着道:“本王算是瞧明白了,苏时雨其实老早就盯上了这刑部侍郎的位子,也知道内阁那群老不死为顾着保命,必不敢为朱南羡出声。每日廷议一提起东宫,他们一脸愧色本王看在眼里,他苏时雨也看在眼里。
  “苏时雨便借着他们这个当□□又想立牌坊的心思,挨个登门造访,请他们为朱南羡上书,等将他们说得满心愧疚难当之时,忽然退一步,说,‘你们不上书也罢,三月的月选,你等选我苏晋为刑部侍郎,我以刑部之名代各位大学士上书,也算你们对得起大随正统了。’那群老不死的自然觉得这样好,这样两全其美,因此今日全都选了他!”
  朱祁岳道:“这么说来,苏时雨走访这许多衙司,只是为混淆视听,叫人以为他在鼓动群臣为东宫上书,实际上她真正想走访的只是内阁这几名大学士,是为了让他们票选他为刑部侍郎?”
  朱沢微看了朱祁岳一眼,自一旁椅凳上坐下,半晌沉声道:“也不该怪曾友谅,这个苏时雨与朱南羡实在走得太近,几回以命相护,堪称生死之交,连本王都以为他此番愿为东宫上书实属理所应当。”说着又道,“且他手上居然还握着任暄当年为朱十四朱十七操持代写事宜的证据,被都察院一个叫翟迪的御史呈到了奉天殿上。刑部侍郎本就要选恪守律法之人,本王原还可以用苏晋任御史未满三年,资历不够为由筛了他,任暄出了这样的事,刑部左侍郎的位子只能是苏时雨的了。”
  他说到这里,隔着窗扉一脸阴沉沉地望着东宫方向:“也不知这朱南羡除了坦荡一些外有何过人之处,沈青樾苏时雨这样的人竟都肯为他所用。”想了想,忽地又吁了口气,缓缓地道:“苏时雨去刑部也好,日后没了柳昀庇护,本王要动手也容易些。这样的人,既不愿跟着本王,也只有杀了。”
  外间天色已晚,朱祁岳想到前几日,东宫的付统领传人来回禀说朱南羡想见自己一面,言语中又提及他思念父皇,难以入眠,本想跟朱沢微请个命,让朱南羡去明华宫一趟,但眼下看朱沢微一脸怒意未褪,竟也不便提了。
  朱祁岳心中一直对朱南羡有愧,不求他原谅,哪怕能如昔日一般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左思右想之间,心中便生了一个念头,于是对朱沢微道:“明日清明节,七哥一早便要去皇陵么?”
  朱沢微还在思量苏晋的事,听他这么问,只淡淡“嗯”了一声道:“虽说祖上的坟都在凤阳,父皇也没个要迁来应天皇陵的意思,怕动了风水,不吉利,但既是清明,规矩还是要有的。”
  朱祁岳于是拱手与朱沢微一揖,请罪道:“七哥,明日我便不随你去皇陵了,寰寰今日方至京师,一路辛劳,明日恰是清明休沐,我想在府里陪陪她。”
  朱沢微应道:“随你。”
  春夜月朗星稀,朱祁岳从朱沢微的殿阁中退出来,便一路往东宫去了。进得内殿,只见朱南羡独坐于廊檐下,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祁岳唤了声:“十三。”见他没动静,走近了几步又道:“你要见我?”
  朱南羡这才撑着膝头站起身,径自走向院中的一个鹰扬卫,说道:“把你的佩剑给本王。”
  那名鹰扬卫迟疑地看向朱祁岳,朱祁岳一点头:“给他。”
  得剑在手,朱南羡拔剑而出,将剑鞘扔在地上,抬目看向朱祁岳:“十二,你我打一场。”
  朱祁岳原还犹疑,又听得朱南羡道:“怎么,不敢?”
  他便伸手扶上腰间“青崖”:“好,打一场!”
  鹰扬卫的剑是黑铁所铸,虽也刚利,却比不过朱祁岳手中被血火淬过两次的“青崖”。朱南羡惯用刀,但他的剑技与朱祁岳一样出自曹将军,以快著称。
  一时间,只见院中两人挥剑如影,清光白光交织发出铮铮剑鸣。
  所谓外行人凑热闹,内行人瞧门道,两人看似不相上下,倘仔细看去,便能知道朱祁岳因朱南羡有伤在身,一招一式间都收了力道。
  可惜“青崖”无匹的锋刃在一个横挥之间终是将鹰扬剑斩成两截,朱南羡连退了数步,还好朱祁岳及时收手,才没伤了他。
  朱祁岳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说了句:“这剑不好,等你的伤再好些,我去帮你找一把好的来,我们再比过。”
  朱南羡将手中另一半断剑往地上扔了,又自廊檐下坐下,片刻说道:“除非将四哥当年丢了的‘世上英’找回来,再好的剑也比不过‘青崖’。”
  他沉默一下,然后冷清清地笑了一声:“可惜当年父皇命人为我们淬刀铸剑,‘青崖’,‘崔嵬’,‘世上英’,而今只余一把‘青崖’了。”
  朱祁岳道:“你的‘崔嵬’还在,我命人收着,等……日后一切好起来,我一定将它还给你。”
  然而朱南羡听他这么说,垂着眸似是思量了许久,有些难过地笑了一下:“我不在乎‘崔嵬’。”他说,一顿又道,“我如今心中只牵挂两人,若能知他二人安好,‘崔嵬’谁喜欢谁拿走也罢。”
  朱南羡说到这里,抬眸看向朱祁岳,竟似有些恳切地道:“十二,你可有法子让我见父皇一面,见……苏时雨一面?”
  第120章 一二零章
  朱祁岳一时无话。
  春日夜微凉, 他收起“青崖”,在朱南羡身旁坐下:“十三,我一直想问你,你与这个苏时雨, 当真如外头传闻中一般么?”
  朱南羡虽从未亲耳听过所谓传闻, 但想来也知道是说他有龙阳之好, 跟朝中御史有染。
  他想了一下道:“苏时雨怎么想我不在乎,但这些年除她之外,我确实不曾对其他人动心。”
  朱祁岳道:“那你也不当为了他不纳妃不成家,父皇从来最宠你, 他若知道此事, 动怒是小,伤身是大。”
  朱南羡问:“父皇的身子还好么?”
  “已是睡着的时候多, 醒着的时候很少了。”朱祁岳道,“即便醒来也是犯糊涂,我昨日去看他,听医正说,他这些日子偶尔转醒, 只唤几声母后的闺名, 然后睁着眼等上片刻, 见母后不来,就又睡过去了。”
  他说到这里, 叹了一声, 终是妥协:“也罢, 明日清明节,七哥不在宫中,我让人安排一下,命两名鹰扬卫护送你去明华宫。”又道,“苏时雨现已升任刑部侍郎,可至父皇寝殿,明日你见完父皇,我命他在明华宫外等你。”
  朱南羡暗自将朱祁岳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点头道:“好,多谢十二哥。”
  朱祁岳拍拍他的肩:“这有什么好谢的。”便起身离开东宫。
  朱南羡望着朱祁岳的背影,眸色渐渐沉下来。
  昭觉寺祈福之前,朱南羡为推拒与戚绫的亲事,被朱景元罚跪在明华宫一整夜。翌日天未亮,朱景元忽然屏退众人,赐了他一道密旨,密旨上说,倘朱悯达身死,当由皇十三子朱南羡承继储君之位,掌上十二卫领兵大权,登极为帝。
  原来朱景元早就知道他这些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冬猎时便派了虎贲卫暗自保护朱悯达周全。之后虽未出事,但他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知道,哪怕朱悯达顺利承继大统,将来也会有藩王割据,各地兵起的一日。
  朱景元于是便下了这道只有朱南羡知道的密旨,且将其存放于明华宫一处,命朱南羡一旦事发,当率南昌府兵回宫自取。
  却没想到昭觉寺惊变,朱悯达惨死,连朱南羡也未能回到南昌府,反倒被禁足在东宫。
  翌日寅时时分,朱沢微率一干皇室宗亲自皇城东门出发,往应天皇陵而去。
  他走后不久,朱祁岳便以皇贵妃闹疯病为由,调离了守在东宫的羽林卫,将自己的令牌给朱南羡,让两名鹰扬卫护送他去明华宫。
  明华宫一直由虎贲卫把守,但凡有人进殿,无论是皇室宗亲亦或朝臣内侍,都要里里外外搜过身。
  朱南羡进得内宫,便见朱景元躺在卧榻之上。他双目紧闭,整个人已瘦没了形,再不复昔日睥睨天下之威,反倒像个孤寡老叟。
  朱南羡心中如压着一块巨石,走前两步,问太医院李掌院:“父皇他还好么?”
  李掌院正在卧榻旁收药碗,听得这一声问,才发现竟是朱南羡来了,忙率着身后的内侍药仆向他拜下,随后道:“不瞒十三殿下,陛下已是大不好了。这几日连药汤都喂不进,往常的一碗药,如今要喂送三回。今早陛下醒来过一次,念了几声故皇后,又念了两声十三殿下您,便又睡去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如骨鲠在喉。有句话已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朱景元大去之期早该至,全凭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想来正是为见朱南羡一面。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本王明白了。”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道,“你等先退出去,让本王单独陪陪父皇。”
  李掌院应诺,带着一干内侍宫婢尽皆退出宫外。
  内宫的门“吱嘎”一合,朱南羡沉沉带着忧色的眸子里像是点亮了一簇星火,他咬了咬牙,没有先去卧榻近旁探视朱景元,而是环目朝这偌大的明华内宫看去。
  当初朱景元将密旨宣读后,怕朱南羡带着这样一道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并未将其交给他,而是道:“朕便将这道密旨存放于明华宫中,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要用上它,朕自会提点你它在何处。”
  外间天已亮,内间烛灯未灭,晃动着为宫中各物打下深影。
  朱南羡看着这明明灭灭的光影,心知明华宫太大,他若要逐一翻找过去,怕是来不及,可昭觉寺事变后,他再未能见父皇一面,父皇所说的提点,又在哪儿呢?
  一念及此,朱南羡蓦地想起昨日朱祁岳提及父皇时说的一句话——他这几日偶尔转醒,只唤几声母后的闺名。
  是了,母后的遗物全搬去了西阙所,而今在明华宫中,唯一与她相关的便是一副朱景元亲自为她所描的画像。
  朱南羡的目光刹那间落在宫壁前泛黄的画像之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画像摘下,先抬手仔细拂过宫壁,并无异象。然后移目望向手中画,也无蹊跷之处。
  朱南羡一皱眉,正待将画像挂回原处细看,一抬手忽觉不对劲——宫中的画轴的轴头都是以上好的紫檀木制成,何以这幅画竟如此之轻?
  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朱南羡将画轴直立,抬起拇指自轴头口微微一撬,再倒过来往外一倾,一道明黄的密旨果然自空心的轴头落出来。
  正是当初朱景元颁给他的那一道。
  密旨上除了盖了玉玺之印外,还印着朱景元的私印,是一点都做不了假。
  朱南羡沉了口气,将密旨收入怀中,又将画像原封不动地挂好,这才来自龙榻跟前,看向这个宠了他半生的父皇。
  方才李掌院与内侍宫婢退出去得急,连余在嘴角的药汤都未给景元帝擦净,朱南羡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口为他将药汤揩了,然后握着朱景元枯槁的手,一时间竟想起了那日朱景元将密旨念完后,跟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羡,朕其实不愿颁这样一道旨意给你。朕这么多儿子里,唯有你宅心仁厚,坦荡如砥。你的品性,若逢盛世必是明君,但如今时局纷乱,江山各处隐患重重,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坐令天下只有狠心之人胜任得起。
  “朕私心里希望你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一道密旨,一辈子,都赤诚不移。”
  心中巨石压得朱南羡喘不上气,但他明白眼下不是伤悲之时,还有太多的事等着自己去做。
  朱南羡松开朱景元的手,来到卧榻前撩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心中说道:“父皇,儿臣不知今日是否是儿臣见您的最后一面,这三个响头,只当是儿臣为您送终,但儿臣仍盼着您能等我带兵回来。
  “儿臣其实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今日愿争帝位,说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护不了心中想护之人。
  “但父皇放心,儿臣虽不明何为破而立,可是,若有朝一日,儿臣承继大统,一定尽己所能守好大随的寸疆寸土,一定将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会对得起父皇,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本心。”
  朱南羡磕完头,抬手抚向心口揣着密旨的地方。密旨在画轴里藏久了,发散出淡淡檀香气,他最后看了朱景元一眼,随即站起身,再不回头往明华宫外走去。
  苏晋辰时便到了明华宫,却因没有传召,被虎贲卫拦下,所幸等了不久,便见朱南羡领着两名鹰扬卫自高台走下来。
  戴孝期过,他额间的抹额已去了,汉白玉阶称着一身苍蓝蟒袍,整个人静而沉敛。
  苏晋迎上几步见了礼。
  朱南羡道:“本王听说苏御史不日要升任侍郎,原该为你好生庆贺,可惜近日在东宫养伤,竟是抽不出空闲。”
  苏晋道:“殿下客气了,官品是虚,职责是重,御史也好侍郎也罢,都是为民请命,怎敢劳及殿下相贺。”
  朱南羡笑了一下:“是,本王昨日与十二皇兄比完武后还——”
  话未说完,他忽然闷哼一声,抚住胸口一下子跌跪在地,竟像是喘不上气一般。
  苏晋连忙将他扶了,抬目看向跟在身后的鹰扬卫付统领,责问道:“怎么回事?”又问,“殿下伤病未愈,昨日与十二殿下比完武,可曾请医正仔细瞧过了?”
  付统领茫然道:“因十三殿下昨日比完武后,并不见异样,因此卑职等未曾传医。”
  苏晋斥道:“不见异样便不传医了么?十三殿下千金之躯,若出了事你等可担待得起?”再不等他反应,斩钉截铁地吩咐,“殿下由本官守着,你二人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一人为医正引路,一人取了药先过来。”
  付统领原还犹疑,但一想这重重宫禁把守森严,此处又是明华宫地界,平日连只耗子都跑不了,遑论苏晋与朱南羡两个活人,当即一拱手:“殿下,大人,卑职速去速回。”
  等两名鹰扬卫的身影消失在明华台,朱南羡眉间因病痛而生的郁色骤然消弭,他将苏晋的手紧紧一握,暗自道了一声:“走。”便牵着她,大步流星地往明华宫偏殿的一处耳房而去。
  第121章 一二一章
  风声在耳旁急掠而过, 苏晋一面紧随朱南羡往耳房走去, 一面听他争分夺秒地说道:“我算过日子,十日之内, 我一定要走。”
  他将耳房的门推开, 四下一望,自案头取了笔纸:“此去万险, 你和青樾就在京师等我,当作不知此事,保全自身为重。”
  苏晋见他像是要写信函,找水为他研了磨:“殿下是要离开京师去南昌?”
  朱南羡拿笔沾了墨,点头道:“是,冬猎过后, 父皇留了一道密旨给我。”
  他说着,一面提笔,一面将密旨的内容与苏晋说了, 续道:“我虽手握上十二卫领兵权, 但这十二卫中,守皇陵的忠孝卫与管仪仗的旗手卫等均是军籍出身的民户,战力乏善可陈,更莫提羽林卫锦衣卫并不为我所驱使,六万亲军可用仅不到三万人。朱沢微的凤阳军六月便到,我若不回南昌府调兵, 留在京师你我只能坐以待毙。”
  苏晋道:“那如何离开东宫, 离开后由何人接应, 何人保护,殿下可有安排?若尚没有,阿雨可为殿下打点。”
  “不必。”朱南羡道,“你升任刑部侍郎已成为朱沢微的眼中钉,万不可再为我奔波,否则一旦被他拿住把柄,势必不会轻饶。”
  信函简明扼要,片刻间已写完,朱南羡微微犹疑,重新沾了沾墨,于落款处画上一个图腾,又道:“但我确实有两桩事要交付给你,你若有法子,让沈青樾来东宫一趟,我有事想与他商议,自然若是冒险一定不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