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话一出,顾言倾也怔住了,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溪石忽地轻声道:“阿倾,你走以后,我便没有再待在伯府了。”
  “伯府里的人怎会放你走?”她知道沈家的规矩,沈家祖上沈顺宜秉持“和”才能兴家,所以族中子嗣祖父母尚在,皆不得择府另居。
  沈溪石依旧背着床,坐在了脚踏上,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六年之前,我已十四,景行瑜帮我在殿廷寻了一个殿侍的职位,伯府里的人也没有在意。”
  “殿侍?”
  顾言倾侧头望着那挺直的脊背,深深愕然,殿侍是殿廷三班里最末流的职位,不入品,尚在从九品西班供奉官之下,便是禁军下军里头的子嗣也看不上的,入职的都是各公侯府邸的奴仆,为了伺候在殿廷里当差的主子,名义上去了奴籍捐的官。
  他一个伯府的小郎君,即便名义上是庶子,也没有必要去受这份屈辱,伯府里的人何止是不在意,大概都在看沈溪石的笑话吧。
  只是沈家规矩,府中子嗣如若没有派官外放,都得在府里住着,但是若是殿侍又不一样了,可以住宫中。
  她忽然明白为何沈溪石能够擢升得这般快了,他本来就是一块不需雕琢的宝玉,只需要给他一个出现在权力链的机会,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沈溪石见她眼里的不落忍,不免笑了,“一月一千文,可以买得五十碗羊肉汤了!”见言倾如水的眸子轻轻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然他竟也会说这般冷的笑话,心里却不由暗暗庆幸,所有的苦难都发生在她回来之前,今时今刻,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勉力护得她周全。
  她不知那六年攀爬的艰难,尚比不得不知她是生是死来得煎熬。
  “阿倾,这六年你在哪?”
  顾言倾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蜀地,慕庐。”
  “你在慕庐?” 他早已派人去了益州的慕庐,带着她的画像,却并未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现在想来,只怕杜姨的人,一早就发现了他派去的人。
  顾言倾见他十分惊讶的样子,脑海里蓦地想起来汴京之前,藿儿告诉她,说汴京城中一直有人不相信她死了,一直在找她。只是杜姨不仅给她按了一个有迹可查的户籍,而且,她到蜀地后,迅速便黄瘦了下来,脸上发了好些疹子,连诗姨都说她不过一月便样貌判若两人。
  他便是堵在慕庐那条麋鹿巷子的门口,也未必识得出她。
  “阿倾,你当年没有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你,你既是觉得你我二人之间有了六年的鸿沟,那我们便先将这鸿沟填起来。”
  他说得胸有成竹,顾言倾滚倒舌尖的话又压了回去,今天他救了她,她若还句句不饶,似乎过于忘恩负义了。
  一心要和顾言倾消除鸿沟的沈溪石,开始断断续续地给言倾说着昔日与她相好的小娘子们的去向,起初顾言倾还认真听着,一双耳朵像兔子一样好奇地竖了起来,不过半个时辰,沈溪石便见言倾有些坐不住的样子,身子微微晃动,望着他几度欲言又止,心里闪过林叔父说的“放下脸皮”、“好女怕缠郎”,便一直稳如磐石地坐着,时不时还细心地给言倾倒一杯水。
  到最后,顾言倾端着茶碗的水都微微有些发抖。
  荔儿一觉睡醒,放心不下小娘子,便过来看看,却见女使都守在门外,这是在林府,她自然相信郡主不会让这些女使偷懒,轻声问道:“姐姐,里头是有谁在吗?”
  左边的小女使摇头道:“荔儿姑娘,郡主吩咐奴婢们不要进去。”
  荔儿心下疑惑,对两个小女使轻轻“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往里头去,她常年习武,手脚自比旁人轻盈些,站在软帘外头,只听见里头有低沉的男子声音。
  像是沈枢相的声音。
  忽听自家小娘子打断道:“我,我要睡了!”
  声音似乎有些痛苦。
  荔儿皱着眉头,适时地掀了帘子进来,道:“小娘子,您该歇息了。”
  沈溪石见天色已晚,直道是杜姨觉得他不适合再留,嘱咐荔儿道:“晚上警醒些。”见荔儿点了头,才转身走开,步履轻健,等那一身黑色云锦圆领直掇消失在了门外头,荔儿回身望着缀着珍珠的墨绿软帘,微微咬了唇,有一种自家小娘子要被拱走的“错觉”。
  却见小娘子忙向她招手,“荔儿,我要如厕!”
  荔儿这才发现小娘子额上急的都渗出汗珠儿来,心下暗道:以后可再也不能让沈枢相和自己小娘子独处了,她自来觉得自家小娘子好像一对上沈枢相,便没有好事!
  沈溪石自幼耳聪目明,耳力是常人所不能及,彼时尚不过在门外,听到里头的喧闹声,耳尖微微一红,不想自己竟将言倾逼迫到如斯程度。
  门外的小女使,便见先前步履矫健,有玉质仙姿美丰仪的沈枢相脚下忽地像长了小刺果儿一般,踉跄地消失在庑廊尽头。
  ***
  耶嘉郡主在府里办花宴,不妨被张丞相府上小娘子搅局的事儿,第二日一早在大殿上便由贾御史中丞参了一本,言张丞相教女无方,言语矛盾便要伤及他人姓名,“子不教,父之过”,张丞相需要躬省己身,方以表率诸臣。
  贾御丞言之凿凿,引得大殿诸位大臣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贾御丞这是刮得哪门子的邪风,为着这点小事参张丞相。
  便是楚王爷都不由对贾御丞侧目。
  贾御丞举着笏板,一副全然无所顾,大义凛然的模样。
  龙座上的官家半晌说了一句:“此事朕会派宫人前往查证。”
  却没说查证以后又当如何。
  等朝会散了,御史台有那相熟的,不远不近地嘀咕了一句:“听说昨儿个在御书房侍候的宫女也在林府里头呢!”
  察觉到老伙伴们别有深意的眼神,贾御丞顿时心口“咯噔”一下子,不由叫苦连连。
  昨下午,有那好事的妇人,将昨儿个林府上沈溪石救了一落水小娘子的事儿,告诉了老妻和女儿,老妻一夜在他耳边聒噪是张丞相府上的小娘子太过狠毒,他和老妻多年膝下只蓉儿这一个闺女,好容易娇养到十五岁及笄,可以相看亲事了,却不想蓉儿一心看中了沈溪石,昨儿个知道沈溪石救了一个落水的女子,怕是不日会纳进门去,恼得在家中咒骂不停。
  嚷的他一夜没合眼,脑子里就是要参张丞相教女无方。
  可是这么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昨儿个林府办花宴,虽是以耶嘉郡主的名义办的,但是定然是承了圣意的!
  东华门外,明远伯沈仁朴和魏国公等着落后了几步的徐参知,笑道:“今日难得看了这么一出笑话,不如去小酌几杯?”
  徐参知一听“小酌”,便知又要去荒唐,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连忙摇手:“家中尚有顽儿,失陪失陪。”
  明远伯指着徐参知仓惶逃脱的模样,问魏国公,“这,这是为何?”
  魏国公的妻子徐氏是徐参知的胞妹,对徐家的事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笑道:“先前那一回,闹到了丑时,回去二郎犯了错,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
  明远伯摇头道:“小儿犯错,本是常有的事,左右在汴京城里。”
  魏国公望着沈仁朴自得的模样,恭维道:“不比沈兄是正经的国舅,族中儿郎皆都是人中龙凤,比不得比不得哦!”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恭维着,沈家小厮忽地来报道:“伯爷,老夫人胸口疼,急唤您回去!”
  沈仁朴一惊,正要问是何疾,想着夫人病了不延请太医却唤他回去,定然是托词,当即和魏国公作别,“魏老弟,愚兄先行一步。”
  魏国公忙让道:“沈兄先行先行!”
  眼看着沈仁朴步履匆匆的模样,竟是连他都避过,暗道,难道是沈溪石又作了什么乱子?
  沈仁朴行了十步,小厮便轻声禀道:“伯爷,西北来人了!”
  等沈仁朴坐在黄梨花木太师椅上,拿着长子信笺的手微微颤抖,心中一片惊涛骇浪,永庆军竟然失守,拓跋家竟然攻下了庆州,此等消息,毅儿竟胆敢隐瞒!
  明远伯看着底下送信来的长子身边的随从沈全,“眼下汾州如何?”
  沈全奔波数日,又一路踱着信笺被张丞相一派截下,胆战心惊地在城外盘旋了两天,才扮成难民的样子进了门,听到老伯爷问,如实禀道:“汾州屯粮充盈,已经集调了代州和并州的厢军,即便困城三月,也供给充实。”
  尚有三月可转圜的地方,拓跋部在前朝便已在西北割据一方,因辖下只有四府,兵士不过数万,又历来每年供奉马匹,偶有侵扰边境,也不过是部内粮食不足,小打小闹罢了,赵国自开国以来一直都不甚注重西北防务。
  他将毅儿派去镇守西北,不过是为了沈家能够掌管一支军队,他已准备将三娘和四娘都送入宫中。
  宫中多年除了中宫皇后诞下一女,另只有一宫女因官家酒后宠幸,侥幸得了一个皇子,因生母卑微,官家也不甚看重,不过在宫中混着日子罢了。
  官家尚年富力强,他沈家女儿若再生下一个皇子,沈家富贵少说又可延续两代。
  只是眼下毅儿的永庆军却失守了,他上月才上传的捷报,官家尚龙颜大悦,赏赐了沈家金百两,绸缎百匹,彼时官家喝了福州送来的玉雪团饼,说等今年的新茶上了,再赏给沈家御用茶饼各五斤。
  今年新茶还未收,庆州却没了!
  沈全低垂着头,听见伯爷的叹嘘声,头低的更低了,这送信的差使,因着他是沈家跟去的,大爷只信他一人,这活便非他莫属,可是对于当日永庆军败北的细节,沈全是一句也不敢透露的。
  半晌,听见上头有“沙沙”的研磨声,约莫半刻,明远伯才写好了给儿子的回信,晾干,用蜜蜡封了信口,才对沈全道:“我记得大爷在庆州置了一房妾室,膝下有一对龙凤胎,既然庆州失守,两个孩子当快快送到伯府来!”
  龙凤胎历来是祥瑞,是以,这等时候,沈仁朴尚且惦记着。
  “回,回禀伯爷,那明,明氏投井了。”
  沈仁朴心口一窒,“那孩子呢?”
  “孩子被家仆抱走,尚没有消息!”沈全不敢说,两个孩子一早落进了贼军手里,正以孩子的姓名威胁大爷。
  但是沈仁朴毕竟长在祖父沈顺宜的膝下,在沈全吞吐的言辞中,已然窥探出长子在庆州一战中的狼狈,只是却不想竟是连幼崽都没有护住。
  沈仁朴的心泛起了无边的寒意,似乎冥冥中一种注定的宿命在朝沈家袭来。
  第31章 召见
  大殿上, 贾御丞一上午心里揣着事儿,听着耳边同僚们或参或奏,全然听不见一句话儿, 他先前脑子被卡住了, 参了张丞相一本,彼时官家虽没说什么, 张丞相也未就此事对他有任何的不满,但是近来贾御丞还是觉察到同僚们对他或明或暗的排挤。
  一连几日早朝, 众人候在丹墀上皆三三两两地聊着小话儿, 只有他一人不被理睬, 若是插话进去,那些人也只笑着点点头,便匆匆地结束了话题。
  避他如避瘟疫一般。
  昨儿个夜里, 老妻给他支招,说不如从沈溪石这里突破,老妻说那日沈枢相救的女子是耶嘉郡主新认下的义女,因身份低微, 做不得沈溪石正妻,不日或许会以妾礼抬进府去。
  既是沈溪石喜爱的,那张家小娘子险些害了这心头好掉了命, 他这边得罪了张丞相,但是在沈溪石那里也是变相地交了好啊!
  贾御丞虽爱惜自己作为谏官“正直”的声誉,但是也不是不懂变迁的人,大事上自然是要“耿直”的, 但这些微末而又关乎他现实处境的小事上,不妨做些变通。
  老妻说的虽是妇人之言,但是贾御丞被老妻点醒了一句,甘尚书和夏侍郎不敢得罪张丞相,对他的直言进谏不敢表露赞赏,但是沈溪石又不一样,虽然只是枢密副使,位同副相,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沈溪石是官家的人,便是张丞相也尊他四分。
  他若当着大伙的面与沈溪石一同出东华门,往樊楼上喝上两樽,众人知道他与沈溪石交好,他这一场无妄之灾,也便解了。
  贾御丞琢磨了一两个时辰,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忽听上头桂圆公公尖声唱着“退朝!”
  贾御丞和众大臣顿时扫袖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走官家,贾御丞瞄准了沈溪石的身影,正准备起身往沈枢相跟前走去,却不防上头的桂圆公公突然喊道:“沈大人请留步,陛下御书房召见。”
  贾御丞眼睁睁地看着自个谋算了一个早朝的沈大人从眼前走了,金銮殿中众人很快三三两两地散去,贾御丞垂头丧气地往宫门走去。
  正走着,忽然被人拦了道,心下正郁郁不乐,火气眼看就要蹿出来,却发现拦他的人竟然是张丞相。
  张丞相笑道:“贾大人这些日子,似有心结?我观贾大人已五日不曾在殿前上本?”
  贾御丞憨笑道:“近日来家中老妻夜里睡不安稳,下官也连带着夜不能寐。”
  张丞相也不戳破,只道:“御史台自来知道京中各大小趣事,不知道贾大人近日来是否听见,谁家的女使跑到街市吵嚷,说自家夫人被夫君打得至今昏迷不醒?”
  贾御丞心口一跳,此事他是知道的,是徐参知的次子,他原是准备写张奏本的,但是近来因见罪于张丞相,而昏昏不可终日,竟将此等恶劣行径忘了。
  “此事下官已经拟好了奏本,忘于家中了!”话刚出口,一抬头对上张丞相深不见底的眼,心里头忽然明朗起来,张丞相就是等着他说这句话。
  却听张丞相道:“我近来得了一些端砚,听说贾大人也甚喜欢收藏砚台,明日我带一个给贾大人品详一番?”
  这是鱼饵了。贾御丞原心里头尚在二次得罪张丞相和徐参知之间徘徊,听得这话,终是狠下了心,“下官先谢过张相公。”
  贾御丞在东华门外送走了张丞相,才逃出绢帕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刚刚片刻功夫,不想有一日自个将要将政事堂的两位相公都参一遍。
  这等豪举,如若不是自个知道内因,怕是都要钦佩这人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