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月连笙在门后定了定脚,终是将放在门木上的手收了回来,小跑着回到夏温言身旁,紧张道:“可是你这般难受吃力……”
  要是有个什么万一,该如何是好?
  夏温言又是微微摇了摇头,依旧咳嗽着,咳得他本是青白的脸色染上了些红润,只听他又道:“没事的……”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显然他说出这么短短一句话都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使得月连笙更着急,“你别说话了,我不去找绿屏就是,不去就是……”
  可为什么不呢?他明明就已经难受得不得了,为什么又非要忍着不可?
  “别让他们担心了。”像是知道月连笙心中的疑惑似的,夏温言又是吃力着低声道。
  月连笙愣了一愣,然后咬着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的“他们”,不止是绿屏他们,更是他的爹娘吧。
  她能理解他的想法,就像她总是不想让娘为她担心一样。
  可她终究还是让娘担心了。
  “那……那你先坐一坐,我去找绿屏盛一壶热水来,水壶里的水冷了,你喝着不好。”月连笙说完后看了夏温言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
  这一回,夏温言没有叫住他,显然他相信她,相信她就只是去叫绿屏盛一壶热水来而已,而不是去告诉他们他的情况。
  月连笙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相信你,哪怕是亲人,也不见得会相信你。
  绿屏手脚麻利,很快便盛了热水来,月连笙并未让她送进屋,在屋外便将水壶接了过来,入了屋后她赶紧兑了一杯温水给夏温言,“让你久等了,你快喝些润润……”
  月连笙的话并未说完。
  因为夏温言在床榻上已然睡了过去。
  他还是坐在床沿上,身子却已是侧卧在床榻上,他的面色很是苍白,呼吸依旧短促,显然他是在月连笙出屋的时候不知不觉睡过去的。
  月连笙本想叫醒他,可她想了想后却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将手中盛着温水的杯子放到床头边的小几上,然后蹲下身替夏温言脱了鞋袜,将他的腿抬上床榻,飞快地收拾好洒了满床榻的红枣桂圆花生还有莲子,扯了床榻里侧叠得整齐的鸳鸯戏水大红缎被来为他盖上,末了坐在床沿上观察他的变化。
  听到他的鼻息渐渐恢复为均匀,一直紧拧着心的月连笙这才舒了一口气。
  瞅见夏温言的唇有些干燥,她便拿了帕子沾了沾杯子里的温水,认真轻柔地替他慢慢润着唇。
  夏温言的唇很薄,他的鼻梁很挺,他的皮肤很细,他的睫毛很长很翘还很浓密,像一把小小的刷子,很是漂亮,月连笙还从来没有见过谁个男子的睫毛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的,还有他左眼下的坠泪痣。
  她一直觉得只有女子眼角缀着痣才会迷人好看,没想到男子眼角生着坠泪痣的模样比女子还要动人。
  要是他的面色能多有些血色,身子不这么单薄,那就更好了。
  要是他能像正常男子一样,那该多好。
  想到这儿,月连笙忽然从床沿上弹了起来,面红耳赤,目光也飞快地从夏温言面上移开。
  她用力摇了摇头,她在乱想着些什么,不能想不能想。
  为了让自己能不想和夏温言有关的事,月连笙将自己的视线和注意力转移到屋子的摆设布置上。
  从入这个屋子到现在,她这会儿才真真地打量这个屋子,她这也才发现,这间屋子,竟是间完完全全的竹屋,无论是地面还是墙面或是屋顶,都是竹子搭建而成,便是这屋子里的柜子架子桌子床榻等等,也全都是竹子制成,每一样都不失精致,整间屋子给人的是一种恬淡雅致的感觉,一点儿都没有夏家给外人那种大富大贵就该富丽堂皇的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的,雅致的。
  月连笙的神思终归是回到了夏温言身上,她看着床榻上睡得安静的夏温言,此刻她心中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她是不是该庆幸她到此时此刻还活着?还是该庆幸他没有像她出嫁之前所想的那般苛责她为难她?或是该庆幸他身子不好现下已经睡着了而不是要与她……
  不不不,月连笙羞臊地捂住自己通红的脸,她又在胡想什么,就,就算他这会儿没有睡着,也……也是没有那个力气和她,和她——
  呀,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千万不能再想了!
  月连笙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匆匆喝下了肚。
  雨停了,夜很深,夜很沉。
  这样沉沉的冬夜,有多少人睡着了?又有多少人睡不着?
  竹屋外,竹子拢着手哈着气小声问绿屏道:“咱要不要进屋去给公子和少夫人添些炭火?”
  “……”绿屏白了他一眼,“不需要你操这份心。”
  “哦哦,也是,也是,嘿嘿嘿。”竹子点了点头,嘿嘿笑着,心里想到了些别的事,“今夜可是咱们公子的洞房花烛夜呢!”
  “是啊……”绿屏如竹子一般开心,却又多了几分忧愁,“但愿这门亲事真的能让公子的情况有所好转……我去熬药,你在这儿好生候着啊。”
  “嗯嗯,你去吧,公子的药可不能耽搁了。”
  *
  夏温言觉得自己身子很沉重,沉得好似有巨石压在自己身上似的。
  可这样的感觉于他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他也再习惯不过。
  他的身子,总是这般,好像随时都会废了一般。
  他睁开眼时,透过窗户照进屋子来的晨光有些刺目。
  他又努力多活了一天,真好。
  他侧了侧头,一如往日一般想要唤来竹子。
  然他才一转头,便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追文的仙女啊~追文的仙女在哪里啊~~~~啊~~
  第6章 妻子
  他看见月连笙秀气的小脸,轻闭着眼睑,她跪坐在他床头边的地上,双臂枕在他枕边的床沿上,脑袋枕在手臂上,睡着了。
  她眼眶下有很明显的青灰,显然是没有歇息好而致。
  透过窗户的晨光逆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浅绒绒的光,照在她侧着的脸颊上,让他能清楚地看到她脸颊上那层短短细细的小绒毛。
  看到月连笙的一瞬间,夏温言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娶了妻,就在昨日。
  而眼下这个妻子还好好的,没有灾,亦没有难。
  她此刻就在他眼前,倦得睡着了。
  她……就这么守了他一夜么?
  夏温言没有即刻叫醒月连笙,他只是静静看着睡得安静的她而已。
  他昨夜已经见过她的模样,只不过昨夜的她是紧张慌乱的,甚至可以说是害怕的,不像此刻这般安然。
  她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配着两道弯弯的眉,不是竹子给他形容的时下美人标准的榛子脸,她的脸是圆圆的,给人一种还是小姑娘般天真单纯的感觉,小巧的鼻尖,小小的嘴,带着一股小家碧玉的秀气,可她的双手……
  夏温言的目光移到了月连笙枕在脸颊下的手上,此刻离得近,他将她的双手瞧得更为清楚。
  她的手虽然小巧,却不是小家碧玉那十指不沾阳春水当有的细嫩,反是颇粗糙的,明显是平日里粗活做得多了的缘故,他见过府上粗使丫鬟的手,便是粗糙不已。
  她不是小姐么?又怎会做粗活?
  无需多思忖,更无需问谁人,夏温言心中旋即便有了答案。
  若真的是闺阁小姐,又怎么会嫁给他这个不知道突然哪一天就躺到棺材里去了的药罐子?她嫁给他,怕是只有出于被迫吧。
  而且外边对他的传言她不会不知道,她嫁给他,心中定是害怕不已的吧,可她却没有将平安符求给她自己,而是求给他……
  夏温言抬起沉重的手,慢慢摸向自己脖子,摸上月连笙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明山寺的平安符极为难求,她独自一人由青州走到那儿不说,吃苦不说,又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求到的这一道符?
  她,是个好姑娘。
  这样的好姑娘,本不该嫁给他的。
  夏温言微微闭起眼睑,他的身子沉重,他的心也很是沉重。
  待他再睁开眼时,他伸出手欲碰碰月连笙,叫醒她。
  但就在这时,月连笙蓦地睁开眼,面露惊惧之色,同时惶恐叫道:“不要!我还不想死!”
  夏温言将将伸出的手僵了僵,随后慢慢收了回来。
  从噩梦中惊醒的月连笙面色本就难看,在对上床榻上夏温言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她难看的面色更是瞬间变得煞白,就像是偷东西的小孩被大人抓了个现行似的,惶恐得不知所措,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夏温言却很平静,只见他微微一笑,边吃力地撑坐起身边温声问道:“我很可怕,对么?”
  她许是在梦中梦到自己像之前那三位可怜的姑娘一样吧,否则又怎会从梦中惊醒且说出这般惶恐的梦话来?
  “不,不是的……”月连笙的面色白得更难看,嘴上虽说着否认的话,可她的面色与她那有些颤巍巍的语气却不像她嘴上说的那般。
  她的确是梦到她快要死了,她先是梦到那三位已经香消玉殒的姑娘,然后梦到她们拖着死时候的模样来找她,质问她为何她到现在还活着,紧着就是她们忽然变成了恶鬼向她扑来——!
  回想到这个可怕的梦,月连笙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死了才是好,她活下来却成了错吗?
  “对不住。”月连笙正惶然不安时,忽听得夏温言愧疚道。
  她怔怔地看向靠坐在床榻上的夏温言,他……是在与她说话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月连笙赶紧抢了夏温言的话,为什么要和她说对不住呢?明明是她该向他说对不起的啊……
  “嫁给我这个随时都会咽气的病秧子药罐子,让你担惊又受怕,委屈你了。”与月连笙紧张不安的反应截然相反,夏温言很平静,就像他的名字给人的感觉一般,温文然的谦谦君子,他看着她又是淡淡一笑,继而扭回头,看向盖在自己腿上的缎被,又道了一次,“对不住。”
  他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娶妻,就不应该害人。
  月连笙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夏温言接着道:“我知道我很可怕,我与爹娘说好了,待哪一天我这身子撑不下去了,届时就让你离开,不会为难你,至于你在府上的这些时日,就当是到亲朋好友家中住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他从不曾想害过任何人,可那三个可怜的姑娘却的的确确是因他而亡,他不想再娶妻,他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因为他而有危险,可他……可他又如何都看不了娘每日以泪洗面。
  他拒绝了宴请宾客,一是不想太过张扬,二是日后她离开时心中也不会有太多负担,三是如此也不会让她太过紧张不安。
  但这终究是他自私了,为了不让爹娘伤心,又平白害了一个好姑娘。
  说完这些,夏温言才又转头看向月连笙,发现月连笙正用惊愕万状的眼神看着他,她圆圆的杏眼大睁着,就像是他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似的。
  少顷,只听月连笙愣愣问他道:“我们……我们拜了天地了的,是吗?”
  夏温言只当月连笙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以好日后方便离开才这般问,是以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也喝了合卺酒,结了发,交换了信物的,是吗?”月连笙又问。
  夏温言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