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你身无长物?”严峫立刻反问:“身无长物的人,能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线索?”
  江停无奈道: “凑巧的事也没办法吧。”
  江停对警方的态度和回应,已经不仅是配合了,甚至能用柔和来形容。但严峫那轮廓鲜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种隐隐的肃厉。
  两人互相对视却都不出声,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突然严峫开了口:
  “冯宇光是个名牌大学研究生,来建宁实习,正准备考博,死因是东莨菪碱和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等各种成瘾药物的综合作用。”
  江停唏嘘:“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跑到冰箱里呢。”
  “所以你有什么灵感吗,陆先生?”
  “哎?”江停回以恰到好处的诧异神情:“没有,瞧您这话问得……”
  “那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
  严峫冷冷道:“我只说了成瘾药物,你却立刻听出了致幻这层意思。一般人听见东莨菪碱和mdma估计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还是说你大学学的是药化专业?”
  江停气定神闲的态度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但那也仅仅是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间隙。随即他露出一个比较微妙,有点类似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唔……严警官,虽然我没有上过大学。不过经常吃晕车药的人都知道东莨菪碱吧,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只有晕海宁的啊。”
  严峫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时候江停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您,以至于让您如此疑心。但既然你们离凶手已经很近了,也就没必要再揪着我这个守法市民不放了吧,您说是吗?”
  严峫:“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想跟女朋友分手回县城?”
  江停:“……”
  严峫说:“你等着。”
  严峫转身拔腿就走,图侦正从二手店内堂出来,远远地冲他招手:“找到了严副!白色丰田凯美瑞,五零二案发当天经过现场,隔日早上八点半离开这条路段,这是店内监控!”
  江停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严峫,后者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并不理睬,接过图侦打出来的彩印一看。
  店内监控镜头里,一个中等身高、略胖,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提着fendi双肩背,正站在柜台前,跟二手店老板商量着什么。
  “交管局的消息回来了没,这孙子叫什么名字?”
  “呃,查不到……”
  严峫眉头一皱。
  图侦小心翼翼说:“他开的那辆是……套牌车。”
  真相已近在咫尺,线索却啪一声又断了。
  严峫没有吱声,两颊肌肉发紧,肩背线条也在白衬衣下绷着,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足足过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站定在了严峫身后。随即江停非常和气的声音响起来:“严警官,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严峫突然一伸手,在图侦讶异的注视中把江停肩膀勾住,不由分说直接揽进了自己怀里,晃了晃手上那张彩印:“认识么?”
  那几秒钟内严峫灼人的目光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热度,江停视线一垂,仅在那男子的图像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浮现出“饶了我吧”的神情。
  “这个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电视里警察不都是先排查有案底的车辆,再排查有前科的人员么?我连目击证人都算不上啊。”
  严峫终于放开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准回。”
  江停:“……?”
  “你算涉案人员,在结案前限制外出,必须留在建宁。”
  江停脸色微僵,严峫却潇洒转身,仿佛漂亮扳回一城的将军,边大步向警车走去边拍了拍手上的彩印纸:“收工,回市局!技侦把证物带回去提取目标指纹,排查全市范围内的肇事车辆和前科人员,马翔!开车!”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严峫像狂风卷落叶,裹着所有线索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江停站在原地,面沉似水。
  “江哥,怎么样?”杨媚快步走上前来,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姓严的有没有……”
  “他起疑心了。”
  杨媚霎时心头一跳:“那怎么办?!”
  江停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刚才监控图像上的男子,许久才抬手整了整因为刚才被严峫强行一揽而扯歪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凉拌。”
  ·
  “严哥,”马翔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你认为那个叫什么江的小子可疑?”
  严峫把座位椅背靠到最后,两条结实的长腿伸展在副驾驶下,貌似在闭目小憩:“不像。”
  “怎么说?”
  “真有嫌疑不会刻意给我们传线索,不过,这人是有点怪。”
  马翔不明所以,严峫也没解释:“——你也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什么感觉?”
  “……”马翔为难道:“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男人没感觉……”
  严峫眼睛一睁。
  马翔笑着缩头求饶:“这不确实没感觉吗!案发当天晚上不是我记他笔录的,刚才也就打了个照面而已啊。不过这人吧,挺配合,确实比较积极,除此之外就没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话,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会留心他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协调感?”
  “没感觉啊,”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协调?我看他长得挺协调的,就是弱了点。”
  严峫沉思良久,突然说:“不,太自然了。”
  “啊?”
  “县城背景,务工出身,又卧病在床那么长时间,竟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无知所致的畏缩感,在一帮荷枪实弹的刑警面前姿态那么舒展。”严峫思忖半晌,喃喃道:“为什么呢?……”
  快到市局了,马翔打灯右拐进门,笑嘻嘻地说:“想不通别想了严哥,我看你是脑筋卡在案子上钻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怀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板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严峫轻蔑道:“说什么呢,老子会对男的有兴趣?”
  话虽如此,但严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时候,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刚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双手柔和优雅地交叠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带着笑的情景。
  “只是凑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像包巧克力用的。”
  ……还加个限定词巧克力,娘们唧唧的,可见平时整天都在吃零嘴。
  严峫心里不断琢磨着,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从后座上够着了证物箱,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把那个男款双肩背拿了出来。背包前端确实有个小的拉链包,就是这个拉链头掉了,严峫把手伸进去翻了翻,果真从夹缝中摸出了几小片各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锡纸。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觉得有点不对。
  这几片锡纸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种相比,质地明显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铝箔药板!
  从早上到现在若隐若现的灵感终于连成一线,猜测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严峫抓起手机,匆匆拨了个电话:“喂,二狗?我是老严!”
  “我叫……”
  “你听我说,有没有一种药是给学生考前吃的,可以让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试百分百能过,然后跟晕车药和摇头丸的成分类似,以至于误导尸检报告,让法医以为被害人是吸毒过量而死?”
  苟利阴森森道:“你觉得我们法医有那么愚蠢吗,你还不如叫我二狗呢。”
  严峫:“……”
  “不过你说的那种药倒真有,是最近才从国外传来的处方药,俗称‘大脑伟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个甲基,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以加速大脑反应时间和提高执行能力,据说国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过。不过过量服用呢会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状还挺相似的。”苟利问:“怎么啦,你怀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过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们验出的确实是东莨菪碱和mdma,正常剂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严峫缓缓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买苯丙胺来复习考博,没想到卖家却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刚才说的‘大脑伟哥’叫什么名字?”
  “adderall,”苟利有点结巴,“中文叫……叫那个,阿得拉!”
  ·
  “家境富裕、学校较好、 曾因吸毒过量记录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数两年,本省往前数四年!”
  “曾因非法代购国外处方药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员,有机会接触多动症患者并大量获取药品阿得拉的人员,名单全部拉出来与吸毒记录交叉对比,逐一审查!”
  严峫一声令下,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顿时堆成了案卷的海洋。
  现实中的破案跟推理小说不同,仅靠现场线索是不够的,更多时间要花在大量的摸排走访和跟踪上。凶杀案发生后的48个小时为黄金侦破期,两天两夜内没找到关键性突破,之后的调查过程就会非常的困难了。
  白墙上的大钟指针一圈圈转动,天光渐渐变暗,侦破黄金期转瞬过去,方便面的热气混合着香烟白雾在灯光下蒸腾。
  第一缕天光乍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秦川夹着一本案卷匆匆而入,“啪!”一声拍在严峫脸上。
  严峫在一堆案卷后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啊地惊醒了,手忙脚乱接住案卷:“怎么?怎么?找到了?”
  “胡伟胜,”秦川劈手把案卷夺回去,哗哗翻开,指着嫌疑人头像:“走私及造假阿得拉、利他林及莫达非尼等处方药,获利超五万元,半年前刑满释放。禁毒支队上个月抓了个毒瘾上来当街犯病的十九岁男生,就是这家伙房东的儿子!”
  严峫抽出昨天在秋雨名品的监控图像,与案卷左右一对比,“差不多。马翔呢?去交管局查胡伟胜名下登记车辆!”
  马翔五湖四海皆基友的强大人脉再次贡献了力量。凌晨四点半,交管局传回消息,确定胡伟胜名下有一辆二手白色丰田凯美瑞,车型与案发现场出现的丰田车完全吻合。
  “就是这孙子了。”严峫指关节一敲桌面,随手指了刑侦一组几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准备实施布控,把胡伟胜给我弄回来!”
  连续两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让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尤其像严峫、秦川等支队骨干,都两个晚上没回家睡个囫囵觉了。因此抓人的命令一下,整个支队都沸腾着往外冲,外勤组瞬间就空了一半。
  严峫拍拍秦川的肩:“辛苦了,缉毒的兄弟也……”话没说完就一哽,只见十秒钟前还醒着的秦川脸贴墙角,眼镜歪在鼻梁上,正以一个非常清纯不做作的姿势,发出舒适的鼾声。
  “……”严峫轻手轻脚走回了办公室。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暗灰色天空蒙蒙微亮。严峫索性也不睡了,拿着胡伟胜的案卷逐字研读。
  这胡伟胜是个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典型,从十六岁起就因为小偷小摸屡次被抓,成年后更是偷钱包、偷手机、偷电动车几次进宫。几年前在恭州他摊上了更严重的事,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三年。
  严峫摩挲着冒出胡渣的下巴,轻轻咦了一声。
  胡伟胜是个“街偷”,目标一般是随身物品,没有入室盗窃的记录。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胆量不会很大,犯罪性质也跟强奸相差颇远,突然“过界”显得非常可疑。
  严峫盯着案卷上的恭州二字,心底突然有个地方动了动。
  “严哥,”突然马翔探进一个头:“内化学高材生还关在局子里呢,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放不放啊?”
  严峫一抬头:“什么,还关着?”
  “技侦那边的实验室监控恢复不出来,一时半刻的,也就没人把他放走。这不,昨晚睡了一夜审讯室,今儿居然感冒了,揣着纸盒在那咳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