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屋里冷冷清清,他姑姑串亲戚去了。
  只能听到对面热切的声音,说着:“瞧你娘俩激动的,快进屋快进屋。”
  和他一开始所想的不一样,他们是以和睦的姿态相处的。
  他的担心多余了。
  陆之遥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背靠着门,眸色晦涩。
  陆之遥第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记得他参加完父母葬礼返校时,桑苑说,我也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没什么过不了的坎儿,总有一天你会把这些事情都看淡了、放下去。
  他和桑苑,是这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但是他的另一个自己,却渐渐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
  桑苑走进屋里,椅子上坐了个不认识的男人,儒雅温和,抱着个孩子。
  他对桑苑笑着,但表情有点忐忑。
  桑母也不太自在,介绍一下:“抱歉,这是你郑叔叔,这是……”
  桑苑轻轻接过她的话,把尴尬化解开:“我妹妹?”
  桑母点点头:“叫郑俊琪,小名俊俊。”
  小姑娘棉袄下穿着毛茸茸的裤裙。胳膊和腿都圆圆的,看起来像是一团毛球儿。
  等郑斌说“喊姐姐”之后,毛球儿奶声奶气跟着说了句“喊姐姐”。
  郑斌慌忙纠正:“姐姐!”
  毛球儿咬着手指,无意识答着:“欸。”
  桑苑笑起来。
  她外婆难得换了件新的羽绒服,颜色鲜艳。
  老人家没笑,绷着脸:“既然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桑母立刻说:“不好意思,我来端菜。”
  她每句话都带着道歉,怀着莫大的愧疚。
  桑苑听出端倪了,却不戳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晚上吃汤圆。
  她外婆说,是因为不知道会突然回来人,懒得做菜。
  郑斌马上笑道:“汤圆好,团团圆圆。”
  俊俊才两岁,吃不了汤圆。老人家打了两个蛋,多做了碗蒸蛋。
  端过来时桑母就忙不迭接住。
  郑斌笑:“俊俊就喜欢吃蒸蛋,肯定高兴坏了。”
  说着低头哄:“俊俊,谢谢外婆没有?”
  桑母跟着声音直点头:“外婆做的蒸蛋特好吃,特嫩,多吃点。”
  郑斌舀起一勺,吹冷了,喂到俊俊嘴里。
  俊俊小脸蛋上都是笑,细声慢慢说:“谢谢外婆——”
  桑母怕顾此失彼,冷落了大女儿,赶紧回过来:“苑苑多吃几个汤圆,芝麻馅儿的,香着呢。”
  桑苑“嗯”了声,老人却皱着眉:“你别给她挑,苑苑从小就不喜欢吃汤圆。”
  桑苑一直不喜欢粘牙的食物。
  桑母脸刷的红起来,捏了下手指,像无措的孩子:“对不起,我都不知道。”
  “没事儿。”桑苑主动多舀一个,“也不是不喜欢,我能吃。”
  ***
  老太太每天晚上九点半睡觉。
  今天难得十点半才睡。
  桑苑早早回了房间看书。
  等老太太一回屋,就听到外面窸窸窣窣声音。
  郑斌说:“我来带孩子,你和苑苑这么多年没见,你俩多说说话。”
  桑母答应着,又事无巨细交代:“俊俊三点钟要醒一次,你就给她喂点奶。我把奶粉灌瓶里了,你直接倒水。她晚上睡觉还打人的,你悠着点,别睡糊涂了把她撇开。”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
  接着,桑苑卧室门被敲了敲:“苑苑,今晚妈妈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桑苑过去开了门。
  桑母抱着枕头和被子进来,见到床边放着的书时,对她笑:“还在看书呢?我会不会影响到你?”
  桑苑回答:“我在看闲书。”
  桑苑卧室里是张一米二的单人床,桑母尽可能往床边靠,不挤着她。实际上两个人的空间都绰绰有余。
  她和她搭话:“我都不知道你们搬家了,我还先回了老厂区一趟。”
  桑苑把书压在枕头下,不看了。
  她妈妈又说:“老厂区变化真大,以前妈妈住过的宿舍楼已经拆了,新修了几栋楼。其实你小时候,还跟妈妈一起住过宿舍楼,你记得吗?”
  桑苑没说话。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妈说:“就一个七八平的小房间,公共厕所公共灶台。妈妈那时候三班倒,特别担心带不好你,所以辞了工作在宿舍做租碟生意。”
  她说的事情桑苑虽然没印象,但这老宿舍楼她还记得。
  在她幼儿园后面。
  桑母吸了口气,突然问:“苑苑,你恨不恨妈妈?”
  桑苑说:“不恨。”
  她记事起并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恨意爱意无从而来。
  桑母却好像松了口气,叹息着:“你外婆是个女强人,总觉得妈妈是个废物,每天都是苛责。那时候妈妈就想着,出去闯荡一番,做出成绩再回来让她看看。”
  “我那时候初生牛犊,揣着一百块钱就不知天高地厚跑去沿海。被人骗过,也睡过天桥……苑苑你知道吗,现实有时候比理想残酷多了,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一开始觉得,不出五年,我就能出人头地。可实际上,我花了十五年。”
  桑苑看着她:“你怪外婆吗?”
  桑母笑笑:“你外婆以前是书香门第大小姐,别人骑牛的时候,她已经坐着小轿车上下学了。后来被抄家,她一个大小姐成了被人欺负的对象,还必须咬着牙去跑平反。”
  “她由里到外都是女强人做派,又心高气傲。她想让咱家变回书香门第,但我脑子笨,学不好,她就总是用激将法一套来刺激我。”
  “可她不知道度,她那套非但激励不了人,还逼得人想要远离她。”
  她说着,想起什么:“苑苑,她是不是也这样逼过你?”
  桑苑微微一笑,不予回答。
  桑母叹息:“我以前其实怪过她。要不是她成天没度数地逼我,说不定我也不会被消磨了积极性。我去了广东后,一直想回家,特孤独,但想到回家后又要被她打压嘲讽,我憋着一股气儿,再难受也没回来。”
  说到这里,她又有点哽咽:“其实,你外婆刀子嘴豆腐心,她是爱我们的。”
  桑苑抿着嘴,别开脸。
  “那我爸呢?”
  “你爸重男轻女。我生你那天,他和我婆婆拎着营养品过来,一听我生了个女儿,提着东西立刻打道回府。所以我一出月子,就和他离婚了。”
  她轻描淡写把更多不悦的过往揭过。
  问:“你外婆没和你说过这些?”
  桑苑摇头:“我外婆就说,我爸不要我,我妈也不要我,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桑母擦擦眼睛:“都怪我。怪我一直没回来,你外婆是害怕,怕你和我一样,把她一个人扔下。”
  她又轻声道:“她还怕我有了妹妹就不关心你了。今天回来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夸你,说你考了班上第一名。”
  她笑了笑:“苑苑,外婆也好,妈妈也好,我们都很爱你。”
  ***
  桑苑第二天还要继续去美术班帮忙,换衣服的时候,她妈说想要和她一起去少年宫看看。
  俊俊还在睡午觉,两个人动作都十分轻巧。
  等人走出来之后,桑苑又用钥匙扭着门锁,将门悄无声息合上。
  南方冬天晴天居少,大多数时候,天色都是阴沉沉的。
  今天难得出了点太阳,仿佛将空气中的湿气吹散,落在身上又暖又懒。
  从公交站下来,得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才能抵达少年宫。
  这十余年间,城市变化着实巨大,桑母不停扭着头看着,一会儿是新奇,一会儿又是怀念。
  过红绿灯的时候她才收回视线,找着话题。
  “听外婆说,你学了不少特长?都有些什么?”
  桑苑想想:“书法、民族舞、戏剧、绘画、钢琴……我学得挺多,但大多都是学个皮毛,精的只有那么一两个。”
  “精的是哪个?”
  “画画最擅长,钢琴也还可以。但其它的早就还给老师了。”
  家里有好几张奖状,都和绘画有关。桑母对这一特长并不意外,只是惊讶于另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