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小丫鬟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秦婠这才进偏厅。
  何寄正捧着茶看墙上的画,听到身后响动已转过身来,正瞧见门外巧笑倩兮进来的秦婠。她边走边脱斗篷,露出里面穿的大红缕金百花袄与罩在外面的大毛皮褂子,头发整齐拢在雪貂毛的昭君套里,额前只露大红勒额一角,满月似的脸被衬得玉雪可人,一笑那眼睛就弯如弦月,两点梨涡深得醉人。
  说来也怪,从前他总嫌弃她打扮俗丽,可如今再看,这满身颜色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压得住,没有富贵逼人的气势,只有一身的喜气鲜活。
  “何寄哥哥今日怎么过来了?”秦婠走到堂上圈椅坐下,立时就有丫鬟捧茶予她,她略抿一口便放下。
  何寄抱拳,刚要行礼,就被她打断:“你跟我客气什么?别见礼了,快坐下说话。”
  他依言坐下,道:“上次王新的案子,多亏你帮忙,我还没正式谢过你。”
  “嗐,你没杀人,就算我不帮忙,应天府也一样查得出来,我也就让你少受几日牢狱之灾,不值什么。”秦婠谦道,又指着地上的东西问他,“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我母亲打点的年礼。她本要自己过来,不过近日大雪,她的腿疾严重了,我就没让她一起来。这里头有你上回说的酥酪、甜醅,还有自家熏的腊肠、板鸭,腌的各种酱瓜酱菜,还有几包炒货,娘说都是你爱吃的。”何寄说着就发现眼前人的眼眸越发潋滟动人。
  秦婠很高兴:“是啊,我就好这些。不过天气这么冷,难为她还替我想着这些,你回去替我谢谢她,也让她别再辛苦了,身体本就不好,该多歇歇才是。”
  “知道了。”何寄淡淡应下,客气里添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秦婠又问候了连姨几句,蝉枝已将她要的包袱给取来。
  “这本就要给你们送去的,近日事忙给忘了。里边是些家常药,还有上回给连姨的膏药,另有几块皮子,虽然不是完整的,不过缝在里头做衬里倒是暖和得很。今年冬天冷,你给你娘做一身袄,剩下的也够你再做个马甲贴身穿着。再有我挑了几匹好料子,一会你回去的时候都带上,做两身体面的衣裳。”
  何寄的手压着沉甸甸的包袱,摸到里边毛绒之物,忽想起那天在大理寺时沈浩初收到的斗篷,如今他也得了这些,心里平衡不少,莫名的喜意浮起,来得古怪且毫无缘由。
  秦婠絮絮叨叨着,忽又神秘暖昧地凑近一些。
  “上月我回娘家的时候,我娘和我说了,连姨想给你讨个媳妇,已经托我娘在看了。”她小声道,“你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也替你物色物色?”
  “去!别跟着凑热闹。”何寄把脸一沉,没好气道。
  “你羞什么?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秦婠看着他直笑。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何寄听她提这话题,心里不自在,起身就要走。
  “诶?别走,说你两句怎就恼羞成怒。”秦婠忙也站起,撅了唇道,“你今日来得巧,我们府三姑娘办赏雪宴,厨房备下不少好菜,我虽没空陪你,不过你也别急着回去,一会我在奉哥屋里置桌席面,让他陪你喝几杯,你吃过中饭再回吧。”
  何寄原不在乎酒肉吃喝,才刚要推拒,忽记起一事来,便有些迟疑。这一迟疑,秦婠就当他答应了,张口便唤人去找奉哥,又让人把何寄带来的年礼都抬回蘅园。
  那厢青纹已来寻她,说是谢皎已经把曹星河迎进府了。秦婠不再多留,只命人好生招待何寄,便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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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府的园子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漂亮,到了冬天草木被雪一盖,别有一番萧瑟空灵的意境,比起春日富贵繁华的景象,倒更添雅韵。
  大雪下了几天才停,园中积雪甚厚,为了看雪景,丫鬟们只把各处行道上的雪给扫了,好让人走路。曹星河是个闲不住的,秦婠也没准备让她在蘅园里坐着,两人去丰桂堂见过老太太后,秦婠就带着她在园里走起来。
  “星河,其实今日我请你过府,是有些私事想求你帮忙。”逛了一会,秦婠拉着她到小亭里坐下歇脚,说过另一事来。
  “哦?是何事?”曹星河问道。
  “其实上回约你时就已经想请你帮忙,不料被王新之案给耽搁了。”秦婠叹口气,缓缓说起自家孪生哥哥秦望被掳走之事。
  曹星河越听脸色越沉,及至秦婠说完,她双眉已拢成川字。
  “竟有这等事?那些贼匪着实可恨,你们当年怎不报官?”
  “我爹自己就是官。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北那地儿匪患严重,那时我父亲母亲又初来乍到,哪有办法查到哥哥下落,后来时间越拖越久,找到的机会也越发渺茫。不瞒你说,家父家慈早就放弃了,是我不甘心。我一个女儿家,嫁了出来就难以尽孝膝下,家里又没个承继的男丁,到了父母年老之时,怕他们要受族中欺凌,所以……”
  曹星河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按着秦婠肩头:“放心吧,这事我会帮你查。也不必等我回西北,晚上我便修书一封,将此事禀报我父亲,让他着令属下帮你查找。只要令兄还在西北,便是掘地三尺,我也帮你找出来。”
  “如此,秦婠先谢过你。”秦婠大喜,起身向她行礼,却被她拉住。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只恨我没早些向你禀明身份,否则这事断不会拖到十七年后。”曹星河说着便有些歉疚。
  “这哪能怪你,你肯帮我已是情义之举。”秦婠忙劝她,又道,“我兄长之案,父亲已整理了一份卷宗,晚上待你回去时我拿给你。”
  “好。”曹星河爽快应下。
  秦婠心中长长舒口气。
  十七年了,其实找回的希望还是渺茫。
  只是再渺茫,总是份念想,有这念想,母亲也算有个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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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近午时分,沈芳龄所邀的姑娘们都陆续进府。有老姨太太家的孙女,也有沈芳龄的表姐妹,还有秦孙李等几家嫡出的姑娘,不是公侯小姐,就是高官之女,都是惯常与沈芳龄玩得要好的,另加上沈家三房的几个姑娘,拢共约有十来个,再算上随行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在冰天雪地里笑闹而行。
  这些姑娘正值青春浪漫的年纪,身上衣裳皆富贵华丽,大红大紫,刺金描彩,在雪天墨淡间俏丽得像凤鸟还巢,便是技艺最好的画师,恐怕也画不出此等美景。
  最好的年华,最好的颜色。
  就连老太太都被她们影响,穿戴整齐,坐着软轿出来赏雪,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起消磨时间。
  “咦,快看?那是谁家的公子小姐,大白天的你侬我侬,好不知羞。”孙大姑娘拂开一丛松枝上落下的细雪,指着前边石桥上站的两个人趣道。她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大,又最大胆的一位,最喜说笑打趣人。
  众人都随她而望,只见那石桥上站的两个人不过相差半头,一人着绯红箭袍,长发高束,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英挺非凡;另一个则娇俏许多,也是大红缕金袄,花团簇锦,面如雪玉,端是讨喜。
  二人站一块,夺人眼眸的美。
  “谁家小子丫头,快去给我叫过来。”老太太一叠声地叫。
  雁歌捂唇笑道:“什么小子丫头,你们都看差了。那是咱们家的夫人与和安公主!”
  曹星河可不耐烦京中女儿繁琐打扮,身上惯穿的皆是骑射服所改的衣裳,远远看去正像个少年公子。
  “和安公主?她和府上也有交往?”孙大姑娘又惊讶道,“这样的人物,我早想结识了,听说前两日燕王的马球赛上,她与燕王赛了个平手!真真巾帼不让须眉。”
  “切,有什么好的。好好的名门闺秀不当,总和男人争强好胜。要我说,舒姐姐更胜一筹。燕王的马球赛她也去了,一曲祝阵引也是满堂彩呢。”沈芳龄挽着秦舒的手得意翘起下巴。
  “不敢当,你谬赞了。”秦舒忙谦道。
  “是了,是她们。”老太太可没听着后面的争论,只看着前面两人呵呵笑起,“这两人怎会在这里?”
  “过了桥就是醉翁亭,夫人怕是在这里侯着各位姑娘过去呢。”许嬷嬷凑过来笑道。
  这厢正说着,那边秦婠与曹星河已经看到她们过来,忙笑着迎下桥。秦婠看到老太太出来不由讶然,忙命身边的丫鬟去取更厚实的褥子来再收拾个温暖的位置给老太太坐。
  沈芳龄今日很高兴,这赏雪宴到目前为止都办得体面,所以对秦婠态度尚好,见了她也规矩喊声“嫂子”。一时间,秦婠与众女一一见过,又向众人介绍身边的曹星河。星河如今已是公主之尊,在场所有人便都齐声行礼,曹星河忙谦让众人。
  “姐姐。”
  待众人先完礼,秦舒走到秦婠身边,亲近道。
  “妹妹。”秦婠只略点点头,便招呼道,“外头冷,快进亭子,里头炭火齐备,又能赏到冬湖雪景,还有吃的玩的。老太太今天也要喝两盅,看我替您烫肉。”
  “好!”沈老太太很久没如此起劲,便领着众人进了亭子。
  秦舒看着秦婠与曹星河交好,咬咬唇,咽下心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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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蘅园外的西厢房里,一桌好菜已去泰半,酒坛也喝空两个。
  秦婠果然令人送了桌上好的席面到奉哥这里,让奉哥陪着何寄喝个痛快。
  “奉哥,再饮一杯?”何寄端着酒盅敬奉哥。
  奉哥已经双眼迷茫,半趴在桌上摆着手:“不行……不行了……再不能喝了。”
  话没完,他就“砰”一声彻底倒在桌上。
  何寄笑了笑,把酒盅放下,起身出院。
  侯府的路,他摸着黑都熟,既然进来了,要避开耳目去他想去的地方,易如反掌。
  如此想着,他纵身一跃,轻灵飞上树梢。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年的赏雪宴,秦舒会遇见“沈浩初”。就是这场相逢,让他守了她这么多年。
  这辈子,他与秦舒,也需要个结局。
  他知道如今自己身无长处,配不上她,但当年秦舒既然说过那样的话,那她就不该介意那些身外之物,他如今无拘无束,正好娶她,再搏个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摊手……
  对了,我每章都□□评论送小红包,应该常留评的小天使都收到过吧,有没有这么久以来,经常留言却从没被抽到过送红包的小天使,快来和我报下名,我给你送运气。
  第48章 雪宴(3)
  大雪倾盖,远山如白头老翁遥立天地间。
  沈园的莲池名为“流香”,香水南流,水道收窄,便成绕园小泾,渠面颇宽,可容采莲小舟穿行,唤作“漱玉”。这泾一侧是临水长廊,另一侧是植道,岸边遍植松柏杨柳与藤萝,经年累月那树已横生过渠,最繁茂的那棵树树冠都已压到对面的长廊檐顶,宛如巨大的树形搭桥。
  何寄站在树杆上跺跺脚,震下一大片的雪沫。他抖掉头肩上落的雪,双手环胸背靠着主杆站妥,目光凝望临水长廊的一头,等心里那道明月光纤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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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舒今年已经十七,要不了一年,至多半年,她的亲事就该定下。上秦家提亲的人很多,可一直都没传出秦家有意与哪家结亲的消息,与康王的亲事是来年五月定来的,这亲事借的还是他与小郡王的交情,再由秦婠作引,秦舒方入太妃的眼,当上康王妃。
  那时他想,他与秦舒今生无缘,便替她保一门好亲吧。
  看着心爱的姑娘嫁予他人,他心里滋味自不舒服。秦舒出嫁那日,他独自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
  就是在这漱玉泾旁的相遇,让他心甘情愿把她一辈子放在心里,守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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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他与秦舒的第一次相遇。他和秦舒早在六年前郡王府的赏梅宴上就已相识,那时他们尚只是垂髫小儿,他和霍谈并称京中二霸,而她却是秦家最乖巧温柔的姑娘,他本以为秦舒理当同其她人一样,看不起他的作为,却不料一番交谈,她却是最理解他的人。
  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想走的路,秦舒都懂。
  她不像祖母,会用家门荣耀与前途束缚他,也不像婶娘,虽然嘴里说着明白,可所行种种不过纵容他变本加厉地坏而已。
  谈起梦想,她从没嘲笑过他,次次都字如珠玑,每一句都说进他心里。
  她曾赞他如雄鹰,天宽地广方是他心之所向。
  她也曾言及想一窥天地广阔,奈何身为女儿,走不出桎梏。
  他很难不动心,而秦舒待他分明也是欲语还羞,那脉脉情意虽未言明,却也如朦胧雾纸,他曾许她塞外之约,有生之年带她远离兆京,看遍天地广阔,她欣然应允。
  两情相悦,贵在同心。
  他自然珍而重之。
  在娶秦婠之前,他已向祖母禀明要娶她为妻之愿,媒人都已开始物色,却出了秦婠之事。他很难不怨秦婠,尤其在误会那落湖戏是秦婠刻意所为时,那愤怒更是难以控制。
  这漱玉泾旁偶然的相逢,便从她劝他好生对待秦婠开始。
  她在这里劝他忘记不该记的事,劝他珍惜眼前人,更要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