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果然,春社散后,亲族及乡人之间,只欢洽了几天。等心绪平复,便渐渐生出许多嫌隙。这家说那家社日拿去的是酸酒,损王家颜面;那家说这家舍不得肉,只带了些腌菜酱瓜去,惹乡人嘲笑;这家又嫌乡人酒浊菜劣,那家又说乡人无礼,敬酒竟不知年齿高低,乱了礼序……总之,几乎每家都能寻到一两处不满不快来。心宽的还好,心窄的,甚至为你笑了我一句、他瞅了我一眼,而引起口角。
  王驭只能一一去开解,难免招致一些怨责,甚而说他如此卖力,是贪得族长之位。王驭一向不爱计较,只能笑着摇头叹息,这时才回想起当年读史曾读到,隋朝长孙平掌管大家族,曾言:“不痴不聋,未堪作大家翁。”唐朝时,张公艺做大族之长,高宗曾向他问治家之道,张公艺老泪纵横,连写了一百多个“忍”字。
  不过,王驭也并不灰心。他早已深悉私心难去、公心难聚,更何况族中人心溃散多年,想要团拢回来,哪里有那般容易?他想了许久,想到一条:众亲族离心离德,是由于忘了根本。
  亲族们口上都自称是三槐子孙,可心底里其实已经不信。有些是自惭沦落不敢信,一些是自恨无能不忍信,另一些则是自甘卑庸不肯信。而年少一代,则只将三槐往事当古话逸闻,至多羡叹一番,哪里会信?人若是连自家祖宗根脉都不信,心怎能凝到一处?
  王驭想到一个主意:拜祖。
  王家后代中,最有声誉的是二房宰相王旦之孙王巩,能诗善画,与苏东坡是至交好友。王巩在汴京东门外修造了王家宗祠,曾请苏东坡题写《三槐堂铭》。那宗祠中立有王旦神道碑,碑额上是仁宗皇帝亲书“全德元老之碑”,碑文则由欧阳修奉旨撰写。率领子弟去那宗祠祭拜,自然能想见祖宗荣耀。
  王驭又去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两人都赞这主意好。那时宗子王豪又出门远行,他们便自作主张,分头去说动亲族,清明一同赴汴京祭祖。可襄邑到汴京有二百多里地,路途不近,又费钱粮。王驭虽善于劝诱人,可落到钱财上,万句甘言,难敌一文小钱。大半亲族都不肯去,只有几家愿往。
  王驭三人又商议,虽然总共只有十来人,却也不算少。这十来人去汴京祭过祖,回来必定要讲给众人听。听了的,必定有动心的。到来年,愿去的必定又会增多。
  于是,他们于寒食前一天动身,各自背着干粮,一起徒步前往汴京。路上行了三天,虽然有些劳累,但年轻子弟们眼见着一路上风物越来越繁盛,都极新奇振奋。等到了京城,便越发惊叹不已。
  他们在汴河虹桥两岸寻了一圈,最后在河北湾的崔家客店要了间通铺房挤着住。那晚便没再吃干粮,几家咬牙凑了些钱,一起去了东水门内孙羊正店,挤坐了一桌,点了些软羊、炒羊、羊脂韭饼、石肚羹,众人美食了一顿。那些年轻子弟何曾见过这等金贵、这等鲜肥?全都涨红了脸,个个吃成了烧羊头。
  吃过后,王驭让一位熟知汴京的堂弟带着众人去游逛,自己和王铁尺、王佛手先去探看宗祠。那宗祠就在望春门外、三槐故宅旁,等他们走上朱家桥,一眼瞅见三槐故宅,三个人全都停住了脚。二十余年未见,那大宅静坐于暮色中,门前、院里都已亮起灯,几处青瓦房顶升着炊烟,恍如当年。王驭不由得眼圈一热,险些落泪,再看王铁尺和王佛手,也都满眼悲喜闪颤。
  三人都没出声,一起下了桥,走近那大宅。经过时,见院门半开着,不由得都朝里望去。里面庭院布局也照旧,只是花木树影更深茂了。有许多仆役在忙着搬东西,全都不认得。那些人个个行动轻熟,神色自若,像是在这宅子里住了几辈子一般。王驭心里忽然一阵难受,没敢停步,忙和两兄弟一起走了过去。然而,刚走到院墙西头,三个人全都顿住了脚——宗祠不见了。
  那宗祠原先正挨着宅院西墙,虽不如何宏壮,却也门额高峻、厅堂肃穆。可如今,连同它左边一座院子全都不见,那片地起了一座官宅,一瞧便是新造不久,门楼巍然,粉墙雪白。门前高挑两只锦绣灯笼,有几个身着锦服的门吏守在门边,里头传出来阵阵欢笑声。
  他们三个全都呆住,左右张望,恍惚半晌,才确认,宗祠真的不在了。王驭活了五十多年,那一刻才真正体味到何谓“怅然若失”,如高楼基石被人抽走,顿时空荡荡无所依凭,虚浮浮没了着落。
  王铁尺和王佛手比他受创更深,王铁尺连声颤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佛手则不禁落泪,忙用衣袖擦拭。王驭看着堂兄弟,心里越发难过,却知道这时再说什么都无益,倒是带来的那些亲族得给个着落。他默想了一阵,低声说:“宗祠不在了,三槐祖宅还在,拜拜它,也是一样。”
  三人只得默然回去。第二天,带着那些族中老少,一起又来到这里,就在河岸边插了香烛,按辈分排作三排,对着三槐宅门,一起跪下,叩拜先祖。
  幸而几个年轻子弟并不介意宗祠,倒是这三槐故宅,让他们震惊至极。看到他们连连惊叹,个个感奋,王驭才稍感欣慰。
  果然,回去后,这些人四处去传讲那京城繁华和故宅煊赫,不但年轻一代羡叹,连老一辈也被惹动故情旧思。第二年清明,去了二十来家,在那河岸上跪了长长三排,引得四周的人都来围看。到第三年,族中大半人都去祖宅祭拜,慕祖之心终于被唤起,亲族之间也渐渐比以往亲近了许多。
  王驭又想到,三槐王家并非一般农户,子弟就算挣不到功名官爵,至少也该耕读相济,诗礼传家,这样才不辱没先人。堂兄弟中尚有几个通习诗书的,他便想请他们,先立起冬学,教儿孙们识字读书。只是,说到兴学,即便不建学堂,不备束脩薪资,至少该有两间学舍,给为师的几位,常奉些茶酒报酬。一回半回,王驭自家倒也情愿贴助,但这是长年累月之事,得有个持久供给。
  他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那两个一听便摇头。他却放不下这念头,等叔祖王豪年底归来时,忙去请告。王豪听了,说:“这是好事,花费又不多,我也不必给自家孩儿单独延请教师。就把我西厢那间大房腾出来做学舍,教书人的茶点,我让厨房里备办,年终再给他们每个人送一份羊酒。你去放胆兴作起来。”
  王驭得了这应允,欢欣无比,忙去说动了那几位堂兄弟,又去有孩童的亲族那里一一告知。众人都很欢喜,忙将自家孩儿送了过去。
  头几年,这学舍办得极好。清亮亮、稚嫩嫩的读书声响起时,这偏陋村庄顿时有了光亮,连草木尘土都散出些清鲜气。那些学童的父母们更是欢喜感激。
  然而,宗子王豪两个儿子先后病夭。他再见不得孩童,更听不得吵闹,便驱走了学童,关停了学舍。
  王驭也没奈何,只能等王豪的幼子长大些,再去提议。可惜,那幼子只活到五岁,也一病而亡。接着,王荡的两个哥哥县试遇挫,一起投河自尽。其他亲族见了,再不敢逼自家孩子读书,怕偏移了性情,功名不成,反送性命。王驭兴学之愿因之而灭。
  这时,王驭已经日见老迈,振兴宗族之心却越加紧切。他不死心,又想到宗祠。宗祠最能收束人心、凝聚宗族,让族人世代记住自家血脉渊源。汴京宗祠没了,这里可以重建。只是宗祠要地,要营建,即便事事从简,至少也得容得下全族人员,更莫说还得长年看护、清扫、修缮,此外每年祭祀也是一项不小开支。因此,这比兴学更难百倍。
  族中唯有宗子王豪最富,宗祠照规矩也只能定为宗子永业、不许析分。于是,王驭又去请告这位叔祖。然而,这一回,王豪听了勃然大怒,一脚将王驭踹倒在地,厉声吼了个“滚!”。王驭爬起身,退逃出来后才醒悟,王豪接连丧子,他这一门恐怕要断根,自己却去讲说后裔之事。
  然而,这营建祠堂之事,王驭却始终放不下,又去向亲族们募资。论到钱,又是个个搪塞,即便愿出的,也不过百十文。王驭想:聚沙成塔。每年到收成之时,他便拿着账簿,挨家去募钱。几年下来,也只募到几贯钱,莫说买地营建,连工匠钱都不够。他却不急,一年年继续积攒。
  后来,王小槐出生了。王驭比叔祖王豪还欢喜,天天去看视,诚心诚意替他祝祈康健长寿。王小槐虽生得瘦小,精气却足,一天天长大,天资更是聪颖异常,诗书一听便会,过耳成诵。王驭心中连连感念,恐怕是上天要助三槐王家重振,那宗祠自然也不是难事了。不过,他也不敢过急,只能暗暗等待时机。
  他没料到,自己还未及再次开口,叔祖王豪竟一病不起。王驭正在焦心,王豪忽然叫仆人来唤他,他忙赶到叔祖病床前,王小槐也在那里,正抓着父亲的手在哭。
  王豪躺在那里,虽然枯瘦虚弱之极,却满眼慈爱,费力笑着,轻抚王小槐的细瘦臂膊,转头对王驭说:“你那年说的宗祠那事,我没忘。桌上那张契书你拿去,我已画了押,也已经交代槐儿了。家中田产账目,他都记得。过两日,你跟他画割土地、支取银钱,尽早把宗祠修造起来……”那天傍晚,王豪便一命呜呼。
  这些年,他身任这一带乡里的保正,王家一族都得他庇护,才无人敢欺。他一死,县里便将保正之职转任了他人。王家顿时没了依仗,村里那些人见了他们王家人,也渐渐少了敬畏。去年秋税时,催税甲头便开始横挑竖拣,诸般苛细。王家没了顶梁人,家家都只能隐忍赔笑,再这般下去,只会一日难似一日。
  王驭心里焦忧,这些年王家宗族中已有一些亲族由于生齿日繁,又不善经营,生计日益困穷。王豪所写遗嘱中,将自己田产划出近六百亩作墓田和祭田。律法明令,民户墓田七亩以下不纳税,并且严禁典卖。王豪便是照这律令,给宗族中六十八户每家分七亩墓田,剩余一百亩为祭田。这六百亩地每年能收谷千石,就算日后王家宗族尽都破落,只要有这墓田,便不至于饿死。
  他一直小心藏着那纸遗书,直到翻过年,见王小槐又开始欢蹦,他才取出那纸契书,去见这位小叔父。王小槐那时正在院里和王盆燃火药耍,听他说了来意,笑着说:“我得再看看那契书。”王驭忙递了过去,王小槐瞅了几眼,皱起小鼻头,眨着眼说:“这契书是假的。”
  王驭惊得空张着嘴,寻不着话语。王小槐却迅即将那契书搓卷成个筒,让王盆把竹筒里的火药倒了进去,随后拧上一根引线,笑着说:“我这是神药,专能分辨真假——”他将引线凑近石台上半根正燃的蜡烛。王驭这时才回过神,慌忙要开口劝止,引线却已被点燃。王小槐忙将纸筒撂到地上,顷刻间,引线便燃到中间,随即“砰”的一声,爆燃开来,瞬息便烧得只剩一些纸烬。
  王驭惊在那里,活了六十多年,从没这般愤恼过,牙齿咯咯咬颤,脑仁一阵阵暴跳。然而看着王小槐拍手欢叫,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王小槐笑着瞅了他两眼,随即转过头,又催王盆去装火药,跑一边玩耍去了。
  王驭呆怔半晌,才颓然转身离开了那院子。昏茫间,不知走了多远,竟走到村北睢水边。他站在泥草滩中,心里一片冰凉,耳边一遍遍响起母亲当年说的那句话——“桥归桥,水归水,各人各有着落处”。
  听了母亲这话,这一生,他事事都尽力让别人有个着落,为这三槐王家,更是倾尽了气力。只想着,死去万事空,愿留一些心意在这家族骨血绵延中。可到头来,竟落了个透底空。如今眼看年近七旬,不久将辞别人世,这一世空忙白碌,做了些什么?又得了些什么?自己的着落又在何处?
  翻来覆去,他越想越悲,不由得落下老泪。等泪水被河风吹干,他才稍稍回过一些神,望着河滩上一地乱石,胸中竟涌起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想杀了王小槐,让他给自己陪葬,也让子孙、让这宗族少一个祸害,多一些松活。
  然而,莫说杀人,家中养的鸡羊,他都从来不敢动手,请别人帮杀时,他连看都不忍看。空愤了一阵,觉着疲乏之极,只能黯黯然回家。步履又重又轻,虚虚荡荡,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院门,却见老妻迎了上来,小声说堂兄王铁尺来了,似乎是受了那小叔父的气。
  他听了心里一动,走进去一看,堂兄坐在桌边,铁青着脸。他过去坐到对面,一问,堂兄果然也是被王小槐戏弄。他忙将自己那事也说了出来。最后心念一动,又加了一句:“他说,要另选人掌管这家族。”
  堂兄听了,身子一颤,瘦脸也跟着颤起来,瞪着茶盏闷了半晌,一言不发,随即起身走了。望着堂兄的背影,王驭知道堂兄比自己更恨,也更下得了狠手。
  果然,元宵节后,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王驭疑心是堂兄做下的,忙去寻堂兄,说到此事,堂兄果然神色一变。他不敢再试探,忙借故出来了……
  这时回想起来,他心里又生出一阵愧怕,王小槐之所以丧命,自己最后添的那句话恐怕最是要害。王小槐虽已死了,却顽魂不散,不断作祟。这家族不但没能得宽释,反倒个个狐疑,人人自危。自己辛苦十多年才勉强凝起的人心,重又溃散。三槐王家恐怕只能这么一日散似一日,最终衰零如残秋落叶……
  想到这些,他眼眶又湿,忙长舒一口气。上个月,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说:“你之卦象属泰。天下之事,万心万理。各循其志,各归其门。殊途自安,天下泰然。异心强聚,必致其乱。乱而强理,难承其患……”他听了大惊,一连数日都惶惶不安。
  他望向街西头,一眼瞧见那顶轿子来了。但愿相绝陆青所言不假,真能释解冤孽,让王家逃过这一劫。他慌忙理了理衣裳,转身往前慢慢行去,边走边留意身后那轿子,等那轿子赶上自己时,他照相绝陆青所言,朝着那轿窗说出了那句话:
  “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
  第二章 否
  否者,壅塞使之不进之谓也。
  ——司马光《温公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