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她从包里翻出一盒线香,捡出三根,除了虎口处外,左手手指间各挟一根,打着了打火机一一点燃,待香头稳了,左右晃了晃,让烟飘出,然后递给丁碛。
  丁碛伸出左手,以同样的手势接过来。
  他们这一行素来敬死,认定“死生之外无大事”,遇到水里或者河滩上的无名尸,一般都要上三根香,敬这人从前、眼下、今后。
  一死恩仇消,哪怕是仇人的尸身,也不会去糟践。
  搁着解放前,还要帮人入土为安,现在不了,因为这种尸首多半涉及罪案,现代社会有一套完整的勘察和处理程序,随意干涉破坏了现场反而不好。
  丁碛趟水过去,把三根香插在距离那女人头顶寸许的泥水中,然后蹲下细看。
  易飒拿棒球棍当拨篙,让船继续漂近些:“是她吗?”
  不用回答,她也看清楚了:那女人裸露的肩背上,有多处戳口,伤口处的皮肉里没血丝,呈现出浸泡了很久的白。
  易飒从包里捡了双胶皮手套扔过去,丁碛接过了套上之后,拿手去捏那女人裹胸的布料,捏起来的几乎都是水浆。
  他转头看易飒:“布都快泡烂了。”
  一般来说,能把衣服泡成这样,没个一年也要半载,但衣服穿在人身上,人泡这么久,在这样的温度和环境下,应该早就成骨架了。
  他甩甩手,四下又看了一回,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各个方面都解释不通,更别提一两个小时之前,这女人还试图杀他。
  易飒也没想到追到末了,会是这么个诡异情形,死人不会讲话,四周也没其它线索,她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先回去吧。”
  这里就先保持原样,太过诡异的尸首,不好收葬。
  丁碛不甘心:“等一下,我看看她的脸。”
  易飒继续帮他打光,头却偏向一边:对于某些势必有碍观瞻的画面,她素来能避就避,省得心里膈应,一连好几天吃饭反胃。
  偏丁碛又叫她:“易飒,你看一下,很怪。”
  易飒只好转过头来。
  居然是张年轻姣好的女子面孔,除了过于惨白之外,栩栩如生。
  这又不对了,死了很久的人的脸,怎么都不该是这个样子,但确实是死透了,因为周身都带一股粘腻的腐臭味。
  而且,这张脸有点眼熟。
  她阖上眼睛,努力回忆,视线如蛇行,在这几天见过的纷杂林总画面间迅速穿梭,丁碛上了船,知趣地不去打扰她,把军铲塞进包里时,忽然看到里头有张原本卷起、但又没卷实的纸。
  他随手拿出来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回忆中的那条视线骤然停顿,然后,一幅画面在眼前铺展开。
  那是马老头,脸上带畏缩而又讨好的笑,正向她抖开一张寻人启事——
  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着留意一下。
  ***
  陈秃一早就出去订货。
  不同的窝点,不同的人,上下打点,一订就订到了日落西山。
  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易飒。
  船屋一层的平台上摆了折叠圆桌和椅子,她正坐着吃饭,脚边堆了大包小包。
  陈秃以为她是要走,泊船的时候,黎真香过来跟他说话,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于是扯着嗓子冲易飒嚷嚷:“什么意思啊你,弄了一个来住还不够,自己还要住进来!”
  他知道多半赶不走她,但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
  果然,易飒叹气:“又不是我想来住,我是东道,人家来探望我,在这出了事,我不好交代,又怕再有意外,所以过来住两天,以防万一。”
  陈秃白了她一眼,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朝她的行李包努了努嘴:“怎么不拎进去?”
  易飒说:“这不是要征得你的同意吗?主人不发话,我怎么好意思拎进去。”
  陈秃干笑了两声,觉得她这装模做样的,也是没谁了。
  他转头看杂物房:“你那朋友……”
  本来想问去哪了,问到一半刹了口,看到了,躺床上休息呢,估计昨晚上那一折腾,累得够呛。
  陈秃在外头吃过了,但坐着看人吃饭,总觉得嘴里味寡,于是招呼黎真香拿两瓶酒过来,同时压低声音:“到底是谁要弄他?今早阿香还催我找人下水看看,非说人就在船屋下头。”
  边说边朝水下瞄:真有个死人在下头“镇宅”,也是够瘆的。
  易飒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在,香姐想多了……哎,我问你啊,马悠在这住过,有人瞧见过吗?”
  陈秃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马悠是谁。
  他摇头。
  易飒不死心:“一个都没有?”
  陈秃指了指浮村:“如果是摸黑来的,待屋里,基本不在外走动,走动也选没人的时候,谁会看见?别的不说,就说你,你都回来好几天了,青天白日下头晃来晃去,还有好多人不知道呢。”
  也是。
  易飒有点泄气,谁也不是先知,要是预先知道事情会跟马悠有关,那天马老头给她塞寻人启事时,她会拽住马老头,里里外外问个透彻。
  也不知道马老头现在在哪。
  ***
  其实马老头离她很近。
  只消抬起头,视线往西南,就能望见他那间屋子的房顶。
  这一刻,马老头嘴唇嗫嚅,一颗心在胸腔狂跳,跳得要撞出轰隆声响。
  他看看门口站着的蛋仔、肥佬,又看看角落里面如死灰的宗杭,然后低下头,把头低到干瘦耸起的肩胛骨间,希望这煎熬的场景赶紧过去。
  “走啊,”见宗杭不动,蛋仔有点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吗,搞清楚了,是把人弄错了,现在把你送回去。”
  宗杭瑟缩着起身,真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使尽浑身解数,只求能拖一秒是一秒:“都快晚上了,不好开车……要么,明天?”
  蛋仔似笑非笑:“大哥,我们是把你绑来的,见不得光,难道大白天送回去?当然要选晚上……走快点!”
  他见不得人磨蹭。
  宗杭让他吼得全身一哆嗦,还要陪着笑、点头哈腰。
  他慢慢走出去,背都不敢挺直,这唯唯诺诺里,带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悲壮。
  他想好了:真躲不过去,死到临头,得为自己搏一把,真把他沉湖,他就觑准机会,拼死也要拽下去一个。
  这样,以后事情传到宗必胜耳朵里,他老爹会说,这小子,临死还男人了一把,童虹也会抹着眼泪说,我们杭杭,还是好样儿的。
  所以他现在要配合,要让蛋仔他们觉得他窝囊,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
  坐的还是来时的那条渔船,还是那几个人,平台上有女人洗锅刷碗,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像给人送殡。
  大湖上云头按低,后头怕是要来一场急雨,马达声很快响起,宗杭蜷缩在船舱一角,目光在舱后的水泥块上停了一两秒。
  有些渔船会拿石头或者水泥块来当锚,但他记得,来的时候,船上分明没这玩意。
  渔船穿过浮村,两侧的住户有些已经亮了灯,灯光晕在尚白的天色里,泛昏惨惨的老姜黄,宗杭强打起精神,客气地跟蛋仔搭话:“谢谢你们啊,麻烦你了,回去了我让我爸请你们吃饭,吃什么都行。”
  蛋仔拿看智障的目光看他,嬉皮笑脸,还拿手在他脑袋上撮了一把:“哪个爸呀?”
  宗杭很没骨气地陪笑:“真爸。”
  蛋仔大笑,转头用泰语和那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笑成一团,估计都觉得他蠢到让人费解,蔑视一起,警惕心消了大半,连拿东西罩住他以避人耳目都懒得费事。
  宗杭笑得心酸,无意间抬头,突然脑子里轰了一声。
  他居然看到易飒。
  是真的没错,那是幢船屋,离渔船不远,她正蹲下身子,端着个陶碗,喂一只很大的水鸟喝水,边上坐着个秃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敞怀露胸,手里握了个酒瓶子。
  还有,船屋上有扇门,贴的是春联,红春联,门楣下挂着个葫芦,那种小时候看连环画,八仙中铁拐李背的那种葫芦。
  他忽然血冲上脑。
  这家是中国人!
  他腾一下站起来,大吼:“易飒!我认识你!是我!”
  与此同时,再无犹疑,拼尽浑身的力气,猛地跃进水中。
  世界瞬间失衡,铺天盖地的水在耳畔、鼻端、眼前漂晃,宗杭拼命扑水。
  他不会水,但他一定要跳。
  冥冥中,他觉得这幢房子,还有易飒,就是他的生机。
  身后传来渔船靠近的机器嗡响,蛋仔单脚跨在船舷上,不住口地咒骂,但没下水:住户区的水极脏,一般都是屎尿垃圾齐下,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会下水。
  而且他看出宗杭是旱鸭子,逃不掉的。
  船屋上,易飒端着碗站起来,看眼前水花乱溅,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秃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叫了你的名字,你认识他?”
  易飒看水里挣扎的人,又看船上那几个人的脸,摇了摇头。
  打破这僵局的,是黎真香。
  但见她一脸惶急,手忙脚乱地把船屋墙根处的船篙抱过来,使劲推向水中:“要死啦,后生仔不会游泳,救人哪!”
  第21章
  宗杭连灌好几口脏水,拼死拼活抱着船篙爬上平台时,渔船也恰好靠了过来。
  蛋仔和一个泰国人气势汹汹跨上平台,抬脚就往宗杭头上踢、往背上踩,宗杭痛得身子纠成一团,但还记得紧要事,拼命往易飒那头爬,黎真香没见过这场面,骇地大叫:“干什么呀,要死啦!不要打人啦!”
  丁碛听到动静,从床上坐起,不过没出来,只透过开着的那扇门静观其变:这是别人家的事,轮不上他插手。
  易飒冷眼看这一幕,不明白这几个人唱的是哪一出,心中警惕多过好奇,她坐回椅子,把陶碗搁到桌面上。
  陈秃反沉不住气,抬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吼了句:“还有没有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