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荞荞吐了吐舌头,苦着脸去揉发酸的脖子,转脸却看见方才四处寻不得的人儿,眼神蓦地一僵:“他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苏阆摊手:“我在洛长街碰上的。”
  荞荞眉毛一拧,旋即撸着袖子走了过去:“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外头有人管饭没有?”荞荞凶神恶煞的扬起了手,一川眼珠定在她的巴掌上,梗了梗脖子。
  荞荞丝毫没有犹豫,手啪的落了下去,却一把搭在了他肩上,硬揽着他往苏阆的院子里去了:“将军府不够大是不是,还得劳烦您老人家没吃饭就跑外头野去?快点儿走,给你留的饭要是凉了,姐姐我还得重新给你热一遭儿!”
  被晾在一边的成斐和他的青马小伙伴都惊呆了。
  苏阆叉了会儿腰:“荞荞接了个棘手活儿,这趟飙发的,还挺有我的风范嘛。”
  成斐:“……”
  . . .
  果如苏阆所言,苏府药房中的伤药比寻常医馆还齐全,瓶瓶罐罐靠着墙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架子,瓷玉漆盒琳琅满目,苏阆熟门熟路的在其中拿了两个小瓷瓶儿和细布坐到成斐跟前,那厢十分有眼色的把手往她跟前一递,眉目含笑。
  苏阆伸手去解帕子上缠的结,眉心微微皱起:“和伤口粘在一起了,怕是会有些疼。”
  成斐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温声道:“无甚,你放手拆就是了。”
  苏阆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继而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嘴上不动声色的将话题扯开了:“公子与皇帝表哥似乎关系不错?”
  成斐摊着手,身子稍向前倾,唔了一声:“亦臣亦友。”
  苏阆嘿然一笑,手上动作不停:“表哥挺好的,人后也没有架子,对了,他说我宰了两个刺客有功,要予我赏银,等公子伤好了,我请你去华月楼吃酒罢?”
  成斐目光温然:“好。”话音才落,手上咔嚓一声,沁血的细布应声而断。
  苏阆舒了口气,身子亦往前倾了倾,指肚按着他手掌上温软的皮肉,将黏连在上边的布条一点点剥离,眼睛一眨不眨。
  成斐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轻笑:“苏姑娘还怕我会喊疼么?不用那么细致。”
  苏阆暗自腹诽,这若是换了她自己,断然不会这样磨叽,直接扯下来便罢,奈何面前的是个庖厨不近执笔弄墨的谦谦君子,还是为着自己伤着了,她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更何况面前这个书卷墨水里长出来的少年,白玉琢磨出来似的,莫说淌血,只怕蚊子都没冲他下过嘴,冷不丁挨了两刀,说不疼那一准是胡扯。
  苏阆慢慢将最后一点粘住的地方拽开,紧绷的脊背方松下劲来。成斐从始至终半声未吭,面上一应的温然柔和:“姑娘好手法。”
  苏阆扬眉,用帕子蘸了温水给他擦拭血污,这次却麻利干脆了许多,伤口上半点水都没让他沾着,便将手擦的干净,一手拔开小瓷瓶,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成斐看着她熟练翩飞的手指,眉心无声一簇,低垂了双眼。
  想来必然是做惯了才会如此吧。
  冥思间,苏阆已然将他的双手都包扎好,将案上两只小瓷瓶儿往他跟前一递:“呐,这个你带回去,每天换一次,保准不出半个月就好全了。”
  成斐应声谢过,抬手去接,手指触到冰凉瓶身时,身后恍然响起瞠目结舌的一声:“成、成公子?”
  第19章 你们继续
  荞荞好容易才按着那皮孩子的脑袋给他喂了饭,惦记起苏阆之前许给她的兔子狐狸皮来,遂出来寻,却听院中丫鬟说,小姐没回自个儿的院子,往药房那边去了。
  没成想她才推开门,便看见了成二公子和自家小姐对坐在案边,十指交握,含情脉脉。
  不就出去打了一天的猎么,这进展也忒快了。
  三人大眼对小眼,成斐的手还覆在苏阆的指尖上。
  荞荞吞了吞口水,干笑两声往门外头退去:“对不住,你们继续…继续。”
  苏阆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成斐接过去的药瓶,觉得这丫头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咯吱一声响,房门被关上了。
  成斐笑笑,将药收进袖中,苏阆站起身:“没什么事了,公子可要到正厅,喝杯茶否?”
  成斐还未说话,外头将后脑勺抵在门上的荞荞突然旋身推门,探进一颗脑袋:“要的要的!我…”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赶紧站直了身子,两手交叠在小腹前,笑眯眯的点了一下头,“公子是贵客,哪能这样就走呢,奴婢已经备好茶水,劳烦公子移步。”
  成斐眉梢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继而起身应了。
  苏阆眼角狠狠一抽,荞荞打蛇随棍上的功夫愈发不择手段,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她明明刚刚才发现成斐来府里,哪来的功夫去备茶水!
  苏阆吸了口气,和颜悦色道:“荞荞啊,你烹的什么茶?”
  那厢舌头立时不争气的打了个结儿:“呃,花…花茶。”
  苏阆笑的更加和蔼:“我走之前忘跟你说了,前些日子父亲新得了些君山银针,就搁在正厅偏厢雕花架上的漆盒里,你去重新备些与成公子。”
  荞荞了悟,慌忙应过,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苏阆暗暗翻了个白眼,冲成斐比了个手势:“公子请。”
  荞荞动作还算利落,二人到得厅中时,茶盏已然摆在案上,盈香满室。
  然偌大的正厅里意料之外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连荞荞自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小妮子又做的什么妖?
  苏阆将成斐让到座位上,自己亦坐下,拨了拨茶盏,眼见得黄莹莹的茶水中根根毫针簇立如花,心才朝下放了放。
  还算靠谱。
  成斐不紧不慢押了一口,含笑道:“这样好的茶,可见将军亦是雅致之人。”
  苏阆想起自己老爹平日里拎起笤帚疙瘩教训苏二的英武模样,干笑了两声:“多么偶然的风雅,不巧倒叫公子撞上了。”她顿了顿,及时转开话题,“今日一川的事,还得多谢你。”
  成斐将茶盏放回案上:“姑娘与我客气什么。不过,”他眸中墨色渐深,脑海中闪过孩子黑瘦而带着伤疤的手,“那孩子倒不像是将军府里出来的。”更似个出来打杂还没遇上好主子的小长工。
  苏阆吞了口茶水,抬起脸来:“一川,姓陶。”
  成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莫不是…那个猎户的儿子?”
  苏阆点头:“真是个愁人的孩子啊。”她想起陶一川,恍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沧桑了。
  “何良那厮害一川成了遗孤,我就把他带回了苏府,也不知是对官宦人家心存芥蒂还是过不惯这样的日子的缘故,给他裁的好衣裳从来不穿,非得粗布糙粮才能过,还倔得很,三天两头的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后来二哥给他找了个先生,成日看着教着才好了些,头几天先生家中有事告了假,荞荞闲着没事接了看顾他的活儿,今儿却又教他给跑出去了。”
  苏阆摊了摊手:“他在这里待着不自在,我们也不愿意拘着他,我和二哥还不都是散养的么,可一川才那么点儿大,出去将军府的门举目无亲的,能去哪呢。”
  苏阆托着下巴,朝耷下来的碎发吹了两口气:“荞荞这几日折腾的着实不轻,黑眼圈都出来了,亏她当初还自告奋勇。”
  成斐默然片刻,忽而道:“你说,一川过不惯府中的日子,若是安排到泓学院暂且做个书童,可会好些?”
  苏阆眼中一亮,下巴离开了手掌:“可以么?”
  成斐温然道:“学院中几无官宦子弟,他待着大概会舒服些,且过些时日还会再安排进不少与他一般年龄的小书童,也不会闷。”
  苏阆拍了下手:“那太好了,他倒机灵,学东西也挺快的。”
  成斐点头:“若一川愿意,过了休沐,姑娘将他送到学院来便是。”
  荞荞领着一干小丫鬟在回廊中修叶剪枝,人一个接一个的往中厅门前凑,手里捧着花浇,执着剪刀,瞅着机会便凑到门框前咬着嘴唇往里瞧,荞荞急的不行,兜着碎叶子悄声贴在窗牖上,冲离着房门最近的丫头使眼色:“哎,说的甚,听清了么?”
  小丫头又将脑袋往外蹭了蹭,拧着眉心嘟囔:“太远了,听不大着啊。”
  荞荞撇撇嘴,挤了上去:“我说你们能不能行?让开让开,教我听听!”小丫头不情不愿的侧开了身子,那厢却过来的太急,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没立稳,大喇喇往前跨了两步,直接钉在了房门正前头的空地上。
  小丫鬟们寂静了。
  成斐才起身告辞,正欲迈出门槛,不料从天而降一个楞兮兮的小姑娘,木头桩子似的栽过来,将他挡在了门里头。
  木头桩子手一抖,衣摆里兜着的枝叶哗啦啦掉了一地。
  成斐低头看了看撒在自己跟前半黄不绿的一大片:“贵府送客的方式倒是很别致。”
  苏阆:“……”
  众丫鬟赶紧把荞荞拉到旁边,将成二公子让了出去。
  苏阆目送成斐离开,看了眼行将秃尽的灌花,复看了眼几个围在一块的小丫头,笑眯眯道:“挺能干么,剪得真干净。京中最好的修花师傅都剪了十多天呢,你们可比他快多了。”
  身旁人皆虚虚笑了几声。
  苏阆夺过荞荞捏着的一条木枝,冷着脸敲了敲手心:“一人罚两个月月银,都散了!”
  丫头们小脸一皱,看见苏阆的表情,心知求情无望,只得苦着表情怏怏撤了,下得台阶时,恍然又听见背后木然的声音:“慢,回来。”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缓缓回过头,苏阆把枝条夹在指间,边走边道:“到我院里,烤肉吃去。”
  . . .
  第二日暮色将至之时,木兰宫宴结束,苏将军和苏二终于策马回到了府中。
  彼时苏阆正映着初掌上的灯光看那柄长刀,双眉微微锁起。
  荞荞将苏二引进房,关上了门。
  苏城撩袍坐到她对面,自顾自分了一杯茶水。
  长刀上没有任何可以算作是记号的标志,黑铁刀柄上缠着牛皮条,半丝花纹都没有,除却白刃锋利了些,只怕随便去个铁匠铺子,这种形制的长刀都能翻出一大堆来,苏阆掂在手中仔细瞧了好几遍,末了将其往案上一搁,当啷一声轻响。
  苏二宫宴上油水吃多了,喉咙里有些腻腻的,连着喝了两杯茶才停下来,看见苏阆这个反应,挑了挑眉:“怎了?”
  苏阆将长刀往他跟前一推:“你瞧瞧,可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苏二看了她一眼,复拿起来摸了几把,沉默片刻,方笑道:“劳烦你背回来这么个鸡肋的铁疙瘩,辛苦辛苦。”
  苏阆有些懊丧,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一点烛火的光,抬手托了托下巴:“那两个黑衣人身上能察出什么吗?”
  苏二啧了一声:“怎么察?若是交给佐枢兴许还好办些,可尸体被舅父领着卫军带走,这会儿肯定已经入了大理寺了。”
  苏阆无言吞了口茶水。
  苏二手指敲了敲案角:“你觉着是怎么着?”
  苏阆眼皮子一眨,径直道:“将军府平日里与那些公侯们原本就不大对付,加之先皇推行新政时咱爹的态度作为,明暗开罪了不少人,且苏家军去岁冬中战退北狄,免不了又成众矢之的,再者,佐枢虽是小皇帝表哥暗中培养的势力,这几年劲头大了,难保不被人察觉,咱们暗中帮着佐枢办事,岂知背后有没有眼睛盯着。总上三则,挨个刺什么的实属正常,不过却连累了成二公子,挺让人惭愧。”她搁下茶盏,“我原本是这么觉着的,可仔细想来,又不大像那么一回事儿。”
  苏二做出个洗耳恭听的神色。
  苏阆伸出几个手指头:“其一,我平日并不大出门,无非上了一次战场,帮了几次佐枢,得罪了些北狄中人,顶多就是个小喽啰罢了,杀我图什么?其二,他们如何得知我会那天下午出现在后山,买通了赤卢不成?其三,秋狝之时圣驾亲临,护卫森严,后山虽人少了些,那起子人也不该能轻易就混进来,十有八九,是有人里应外合。但若能里应外合,就说明他们背后的人应是个朝中权臣,然权臣们,无论是来杀我这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勾结指使北狄中人,都没有那个必要,多掉价不是。”
  苏二皱了皱眉:“那晚舅父命人抬走尸体前,我曾扯下两人的面罩看了一眼,都是中原人,并非外族。”
  苏阆眉心一跳:“是么?我看他们骨架都高大的很,宽肩阔背,十分耐锤,还以为是外族人来着。”
  苏二正色:“可见会打架还能保持长身玉立的良好身材,是多么难能可贵。也就你哥了,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