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他声含真元,远远传开,回响连绵。
  林间积雪簌簌落下,一群群鸟雀振翅惊飞,又惊起更多鸟雀,从山门外到深不可见的云雾中,黑压压冲天而起。
  一眼望去,仿佛整座佛光山抖了抖。
  山岭间回声还没消散,两个小和尚震惊的嘴巴还没闭拢。
  石阶上,一位身穿杏黄僧袍的老者凭空出现,他缩地成寸,转眼到男子面前,合掌行礼:“程施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随贫僧来。”
  程千仞还礼,跟他登上山道。
  石阶陡峭而平整,不沾半点残雪,落叶零星,可见日日有人打扫。
  山野寂寥无声,只有二人脚步回响。
  走了许久,老僧缓缓开口:“贫僧法号慧德,是寺中监院,了悟方丈座下亲传弟子。”
  这意思很简单。即使你将来回到南渊做了院长,我也是慈恩寺未来方丈,由我亲自迎接你,不算寺中失礼。
  可惜程千仞没有理解到位,略觉莫名其妙,应了一声,依旧四下打量。
  他这些年四海游历,见过不少佛寺。
  有的在荒山野岭,小庙门里两三僧人苦修,不知哪天就悄没声息断了传承。有的在繁华市井,香火鼎盛,善男信女踏破门槛请方丈算卦解签,问完姻缘问仕途。
  都与慈恩寺不同。
  它们没有慈恩寺这种排场。
  说‘排场’显得庸俗,不衬出家人淡然超脱,程千仞看着越来越近的金殿飞廊、以及山林高远处,逐渐显露的巨大佛像,默默把这两字换成了‘恢弘大气’。
  他本就俗人一个,实在没有更好的词。
  老僧顺他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敝寺接引大佛。由后山一座山峰雕成,意为‘接引上天’。”
  “我听说过,佛像全身贴金,日出时有万丈霞光相映生辉。”
  程千仞还听说,若天气晴朗,从大雄宝殿遥望后山,可见云海间金光璀璨的佛首,画面壮观雄奇,不是信徒也生三分敬畏。
  他笑了笑:“可惜今天是个阴天。无缘得见。”
  石阶将尽,到了内山门,渐渐有脚步声人声响动。
  寺中没有香客,无人大声喧哗,二人走最宽阔的大道,一路行来,僧人们皆低眉垂眼,避让行礼。
  正月十五未至,寺中已大兴灯火,殿外石灯塔成林,殿内长明灯千万,袅袅青烟升腾,与山雾笼罩大寺,更显其神秘渺远。
  程千仞上山之前,心意已经足够平静,诵经声、莲花、香烛青烟,并没有让他思想更超脱。他琢磨着这里的地势阵法、眼前老僧的修为境界,暗叹慈恩寺底蕴果然深不可测。
  慧德也打量着他。
  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告诫自己,见到此人,不可心生动摇。
  他年过七旬,程千仞虚岁二十六,论修为,他只比对方略高一线,论战力,他未必能胜神鬼辟易。面对此人,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慧德还有一点想不通。
  修行界最传奇人物之一。远行六载,若决意走进正山门,应该以南渊院长的身份,带着胡易知、楚岚川、南渊督查队,还有他的朋友、追随者们,浩浩荡荡的来。
  若他依然不愿现身,应该赶在燃灯大会之前,潜入山上,去十方地狱一探虚实,像从前每次一样,隐匿踪迹,尽量不被人看到。
  结果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所有准备白费。
  那人一声大喝,不出半日,整片大陆都会知道他来了。
  竟然还轻袍缓带,山寺赏花春游一般。
  其实这不怪程千仞,他认为自己光明正大上山,黑斗篷不好再穿,反正有真元护体,只着斗篷里春衫也无妨。
  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僧人们手捧香烛鲜花,往来匆忙而有序。
  慧德终于出言试探道:“人言程施主性情狂傲,行事无忌,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多有不实之处。”
  “大师深山修行,怎么也听信传言。”程千仞摸摸鼻子,“我觉得自己脾气挺好的。”
  除了林渡之,顾二徐冉哪个有他好脾气。
  他客气地问:“敢问大师,方丈请你引我去哪里?”
  慧德感觉此人没有想象中难对付,笑得皱纹舒展:“自然是后山客院。我已命弟子准备客房。”
  程千仞停下脚步:“不对。”
  老僧回身,忽然心生寒意:“哪里不对?”
  “你们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不是来参加燃灯法会的,我是来找人的。”只见那人认真道:“我找宁复还。如果他在,就请他出来相见。如果他不在,我便下山。”
  他就这样直白的挑明一切。
  山风大作,佛殿前漫漫青烟,仿佛被一把无形之剑斩破,被逼露出本来面目。
  慧德震惊无语。
  自程千仞入寺,所遇僧侣看似随意行走,实则保持高度警惕,众僧很快回过神,迅速排列阵仗。
  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僧人如海潮涌来,越聚越多,一眼望不到边际。
  慧德宣了声佛号,沉默不言。
  脾气挺好的程千仞,右手握上剑柄。
  “大师不说话,是想拦我吗?”
  第88章 他一定会来的
  一刹那间, 慧德察觉一道无形剑气直指心口, 锋锐至极,令人遍体生寒。
  他清晰意识到, 如果自己答一句是, 此人真的会拔剑。
  在天下信徒尊崇的神圣佛门, 对监院拔剑。
  这是什么行事章法?!
  种种不解、愤怒涌上心头,他立刻默念经文, 平心静气。
  大雄宝殿前, 群僧一片死寂。
  程千仞泰然自若,浑不似身处重围, 甚至因为没有得到回答, 微微蹙眉, 显出几分不耐烦。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打破紧张至极,一触即发的气氛。
  “程施主,此剑凶煞,不宜在佛前出鞘。”
  众僧侣忙不迭让路, 行叩拜大礼, 人群尽头, 红色袈裟的老僧跨出殿门,缓步走来。
  慧德敛眉合掌:“师父。”
  程千仞见众人做派,猜到来者身份,仍笑道:“我没有破阵硬闯,是大师引我上山。佛要是真不乐意看到我,我也没办法。”
  他说‘引’, 意思是‘接引’,慧德听来,却是他们放出宁复还的消息引人现身,当即脸色一阵青白。
  方丈亲自出面迎接,慈恩寺已经退让到如此地步,给了此人天大的面子,他竟还出言不逊!
  了悟不嗔不怒,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程施主万里远来,敝寺理应接风洗尘,还请随贫僧入殿一叙。”
  程千仞打量着这人,年纪比慧德大许多,单看面容却更年轻。
  十寂法师成圣后,于后山隐居,他的亲传弟子了悟继任方丈。了悟沉浸大乘圆满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境界究竟多高,是否触碰到圣人门槛。
  程千仞不喜欢与朋友以外的人聊天,无甚趣味,经不住对方执意想聊。
  他对如临大敌的众僧挑眉一笑,随了悟走向大雄宝殿。
  殿中青烟浮动,重重杏黄经幡漫垂,四面墙壁烛光璀璨,程千仞定睛细看,原是数不清的小洞,洞嵌金身佛像与明灯,万千小佛龛层层叠叠,没入高阔无边的殿顶。
  了悟行止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回荡殿内,惊得四壁烛火摇晃,光影错乱。
  大殿后设有一间待客禅房,陈设简单,小案几上已备好茶具,两杯清茶白雾氤氲。
  程千仞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棋盘,否则一下几个时辰,他可没林渡之的本事。
  两人相对而坐。
  “寺中诸多准备,只为引程施主一见。燃灯法会在即,各派掌门齐聚,商讨结盟,如果见不到程施主,未免可惜。施主既然来了,不妨多留两日,与我辈共求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程千仞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值得贵寺如此费心。”
  大乘境佛修果然不一样,这比跟慧德聊天舒服多了。
  但他的手掌没有离开剑柄,依然处于随时可以拔剑的状态。
  因为对方说得好听叫请他来,说得不好听,就叫逼他来。
  “请教大师,何为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抵御魔族入侵,人族修行者皆有责任。特殊时期,只有团结一致,才可以早日结束乱世,还众生太平。”
  程千仞不搭话,了悟法师叹息道:“说来容易,然而各派各行其道已久,人心难齐……”
  “诶,这便是传说中的神鬼辟易?许多血仇因它结下,许多人因它失去性命。贫僧听闻当年夺日楼一战,施主剑下杀人逾百,你年纪轻轻背负这么多,着实沉重了些。”
  他话锋转折突兀,语气却像一位温和的长辈,很容易令人放松。
  程千仞掂了掂旧剑:“三斤六两,不重。”
  剑在鞘中发出沉沉嗡鸣,如野兽低吼。
  了悟一怔。
  他饮一口茶缓过神,接着说了很多话。最后道:“施主还有什么不清楚、有异议的地方?”
  程千仞深吸一口气,反问:“这便是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老僧微笑:“有疑虑但说无妨,我们详谈。”
  程千仞摇头:“没有。有缘再会罢。”
  顾雪绛很擅长论法辩难,林渡之口不善谈,也能以笔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