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他从来都没有担心她会偷窥,萧震只是,自惭形秽,怕她无意瞥见。
  她那么白,阿满阿彻也都随了她,就他,老铜似的黑,与她简直是云泥之别。
  “快去吧,洗完喝碗姜汤,别着凉了。”苏锦柔声催道。
  萧震心情复杂地嗯了声,然后快步走到屏风之后。薄纱做的屏风,确实能挡住视线,但隐隐约约地也能窥见对面的影子。萧震侧对屏风站着,一边宽衣一边用余光盯着苏锦,他知道她不会看,可萧震就是紧张。
  以最快的速度褪了衣裳,萧震抓起浴桶旁的水瓢,从桶里舀水泼到自己身上。
  一会儿苏锦还要洗,萧震不想弄脏里面的水。
  “什么声音?”苏锦惊讶地转了过来。
  萧震本来就在水桶北侧站着,闻声嗖的蹲了下去,只露出肩膀以上。
  “我,我在泼水。”心头狂跳,萧震努力平静地道。
  苏锦纳闷问:“你怎么不去桶里洗?”
  萧震哑声道:“我习惯舀水洗。”
  苏锦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转了回去。
  就这么短短的功夫,萧震惊出了一身汗,草草再冲两下,赶紧抓起换洗衣袍披在身上。
  “穿好了?”苏锦猜测问。
  萧震最后整理一番衣袍,嗯了声。
  苏锦扯下蒙眼的巾子,转身,就见萧震一桌整齐,头发却还绑着。
  苏锦皱眉提醒他:“你忘了洗头。”
  萧震摸下脑袋,垂眸道:“就当洗过了。”
  “那怎么行,脑袋最容易着凉,必须用热水洗。”苏锦站了起来,捏着萧震的袖子将他往屏风后面拽,“这样,侯爷坐椅子上,我帮你洗头。”
  萧震想拒绝,但看看苏锦捏着他袖子的小手,料想自己拒绝也是徒劳,只好从了她。
  为了方便娇小的苏锦,萧震坐下后,腰杆几乎完全弯了下去。
  苏锦一手拿着水瓢,一手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
  萧震很舒服,他已经忘了上次有人帮他洗头是什么时候了。
  苏锦愿意照顾他是真心的,但苏锦也想趁机占点便宜,洗着洗着,苏锦就发现萧震后颈偏下的地方有一道灰白的疤痕,露在衣领外的地方大概有一寸来长,剩下的被衣裳挡住了。
  “侯爷,你这个疤是何时落的?”苏锦的手指,自然而然地点了点那道疤。
  萧震脖子一紧,刚要告诉她那道疤痕的来历,忽然感觉小妇人抓着他后面的领子往上提了提。
  紧跟着,苏锦手里的水瓢掉在了地上。
  萧震的心,狠狠地颤了下。
  头顶传来小妇人不容拒绝的坚定声音:“给我看看。”
  萧震下意识地道:“陈年旧伤……”
  “给我看看!”苏锦再次开口,只是这次,她声音发颤,仿佛心疼地要哭了。
  萧震拒绝不了她的眼泪,犹豫片刻,手与肩膀齐动,便将上衣褪到了腰间。
  ☆、第72章
  苏锦转到萧震身后。
  男人宽阔坚.硬如石的背上, 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脊背中央, 上窄下宽,狰狞可怖。这是最吓人的一道大疤,萧震的整个后背还分布着无数小疤, 浑似一张被人胡乱划刻的树皮。
  苏锦不受控制地酸了眼睛。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伤,冯实也上过战场, 但冯实的伤比萧震少多了,轻多了。
  “什么时候伤的?”苏锦情不自禁上前, 手指颤抖着触碰那道最狰狞的疤痕。
  就像一只纤细的蝴蝶, 轻轻地落在了千年老石上。
  萧震身体陡僵,他害怕她的接近,又贪婪她小心翼翼下的温柔。
  闭上眼睛,萧震回忆道:“十年前,我第一次上战场。”
  参军前,萧震抱着满腔卫国的豪情, 且他自信武艺非凡,定能活命回来。可是上了战场, 萧震才发现杀人并没有想象里的简单,即便那些都是匈奴敌人,可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中了刀会发出绝望的惨叫,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双目圆睁, 死不瞑目。
  周围全是人,然而每个人都像森林中的野兽,只管往前冲,只管杀掉对面的异族。
  那样的场景,逼疯了第一次上战场的萧震,他杀红了眼睛,忘了章法忘了枪招,完全是在凭借一股蛮力继续往前冲,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厮杀与防守。混乱之中,萧震杀死了一个匈奴大汉,与此同时,匈奴兵也从背后挥刀而下。
  匈奴人的弯刀锋利极了,萧震虽然敏捷地往前逃,却还是被匈奴弯刀砍中。
  直到今日,萧震也忘不了当时撕心裂肺的疼。
  他大吼一声,一个回头枪.刺穿了对方心口。
  没有时间包扎,萧震与无数的大周将士继续奋战了半日,那场战争才终于结束。
  萧震失血过多昏迷了,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夕阳斜照,尸横遍野。
  萧震当时觉得,他肯定要死了,与那些人一起跨上奈何桥,但他命大,昏睡三日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只说了一句话,没有向身后的小妇人详述当时的危险,但苏锦想象地出来,她切菜不小心切到手指都疼得叫娘,萧震被人砍了这么重的一刀……
  苏锦心疼,后怕,她上前一步,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将军。
  她曾经为萧震的魁梧英勇心生爱慕,她曾经为萧震的封侯拜将骄傲知足,此时此刻,苏锦心里只有后怕与庆幸,庆幸萧震活了下来,庆幸老天爷将这个男人留给了她。
  趴在他肩,无视他湿漉漉的头发,苏锦别过萧震冷峻的脸,想要亲他。
  萧震下意识地躲避。
  苏锦扣住他下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回避的眼睛:“你已经三十了,一辈子能有多长?再来一次这样的伤,你敢保证一定能回来?”
  萧震闭上眼睛,双拳攥得咔咔作响。
  苏锦缓缓地亲他隐忍的脸,一手摸着他的刀疤:“要了我吧,多给我留些念想,在你能陪我的时候,让我多做几次你的女人。”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哗啦啦的朦胧了所有理智,萧震呼吸急促,似一头即将挣脱牢笼的猛兽。
  可就在苏锦的手已经碰到他腰带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如意的声音:“侯爷,安平侯来了。”
  就像一声佛号,萧震的理智突然回笼。
  他迅疾地扣住苏锦手腕,艰难地道:“锦娘。”
  短短两个字,却携带者一个铁血将军无法言说的哀求。
  苏锦狠狠地咬在他后颈,松开后,苏锦转过去,背对他道:“你走吧,只要你跨出这房间一步,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碰你。”
  萧震半晌没动。
  水珠顺着发丝滚落,水越凉,理智就越清晰。
  “这辈子我对不起你,若有来生,我为你做牛做马。”穿好衣服,萧震沉声道。
  回应他的,是苏锦的狠狠一推,以及憋不住的哽咽。
  萧震双腿如同灌了铅,每走远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跨出堂屋,窗外雨帘如注。
  萧震深吸一口气,去了前院。
  下雨天枯闷无趣,霍维章拎了两坛好酒来,见萧震迟迟才来,头发还没干,脸色比死了爹娘还臭,霍维章立即想到了那上头,一把窜了起来,一边抱酒坛子一边连声朝萧震道歉:“怪我来的不是时候,萧兄快去陪弟妹,我这就走。”
  霍维章确实如他所说,眼睛毒的很,萧震有没有与苏锦同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如今萧震终于开窍了,准备在这小雨蒙蒙的下午与苏锦圆房,霍维章当然要识趣。
  “坐吧。”萧震抢走一个酒坛,闷闷地落座。
  霍维章听他语气不对,不由坐到萧震对面,盯着萧震打量片刻,霍维章忽然叹气,一边倒酒一边道:“你这是何苦,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明明两情相悦,却要因为一个死人而不能结合。
  萧震什么都没说,只是闷闷地喝酒。
  两人一直喝到了天黑。
  霍维章走了,如意神色复杂地来传话:“侯爷,夫人说她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侯爷,在她康复之前,还请侯爷在前院就寝。”
  萧震僵硬道:“知道了。”
  如意低头退了出去。
  萧震呆呆地看着门前的雨,耳边是她绝情的威胁。
  只要你跨出这房间一步,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碰你。
  心里苦,嘴里也苦,苦着苦着,萧震自嘲地笑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吗,为何还会难受?
  难受的比挨了一刀还疼。
  .
  接下来几天,苏锦都没再见萧震,随便阿满去前院找爹爹玩,只要萧震在,苏锦就不离开后院。丫鬟们都看出来两人在闹别扭了,可是看出来又如何,苏锦不在乎,她就差脱了衣裳去求萧震要她了,萧震还是不肯踏出那一步,既然他如此清高,那就让他守着对冯实的兄弟情义过一辈子吧!
  苏锦恨恨地想。
  距离返程还有五天,绵绵的春雨终于停了,阳光明媚,春光灿烂。
  萧震去伴驾了,苏锦牵着女儿去隔壁找华氏作伴。
  华氏提议去外面逛逛。
  行宫颇大,有内外两座花园,里面的供后妃游玩,外面的臣妇可随兴逛逛。
  苏锦与华氏并肩走,霍温清牵着阿满小手走在前面,少年郎霍云腾陪着两个小姑娘。
  阿满一会儿叫温清姐姐,一会儿叫云腾哥哥,小嘴儿可甜了。
  苏锦看着霍云腾芝兰玉树的身影,心中忽的一动。
  来行宫之前,苏锦压根没想过女儿的婚事,毕竟才六岁,可经过三皇子的事后,苏锦那方面就开窍了,现在有个样貌家世性情都好的少年郎在眼前,苏锦越想越觉得霍云腾不错。
  她笑着问华氏:“一眨眼云腾都十三了,姐姐是不是该考虑云腾的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