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冯荞一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刚才这死丫头果然都看见了,又羞又恼,便拿手指戳寇小胭的额头。
  “死丫头,你躲在哪儿呢,你就不能吱一声?”
  “我等在那边墙根,见你跟大表姐夫说话,就没敢打扰你们。”寇小胭拉着冯荞说:“大表姐,大姑使唤我来这儿等你,我估摸着吧,她是怕你临时改了主意,又不回家了。”
  “回家,怎么不回?”冯荞说,“那是我家,想回去我凭啥不回去?”
  冯荞没直接回家,却带着寇小胭先去了二伯娘家,寇小胭如今跟二伯娘一家也算混熟了,冯荞也没怎么背着她,特意回去跟二伯娘报备一声,听说她的东西中午已经让冯老三和寇金萍拿走了,才带着寇小胭回去。
  寇金萍倒是没再装病,正在猪圈里喂猪。冯荞走了以后,冯小粉是死活不肯踏进又脏又臭的猪圈的,冯老三上工回来晚,回来他也是不大理会这些家务事的。寇小胭呢,她那瘦小的个头,要把大盆猪食端上半人高的猪圈墙,根本就端不动——所以这阵子家里的两头猪,就只能留着寇金萍专属了。
  然而寇金萍今天喂猪却是很愿意的,为了怕冯荞回到家见面尴尬,自觉没脸的寇金萍躲在猪圈里磨磨蹭蹭,就想等着冯荞一进家门,她不用迎面说话。寇金萍甚至还想着,等冯荞进了屋,她喂完了猪再从外头进去,冯荞总应该先跟她说句话吧?
  饭倒是做好了的,冯小粉不喂猪,就跟着寇小胭一起做了晚饭,一锅地瓜粥,一碟子腌白菜帮,居然还有一碟子凉拌荠菜。深秋的荠菜才长出来,鲜嫩鲜嫩的,简单择洗干净了撒点盐,倒也爽口。
  冯荞走进家门,眼角瞥见猪圈里有人,扶着猪圈墙露着半个头,知道是寇金萍,冯荞只当没看见,就先进了东屋。
  见冯老三不在,冯荞对桌上青绿的凉拌野菜来了兴趣。
  “小胭,荠菜你挖的?”
  “嗯,我下午跟着生产队的妇女去摘花生,看见有荠菜就挖了,就是还太小了,没长大呢,只挖了这么一碟子。”
  “就这样嫩嫩的更好吃,有空再挖点儿,做玉米面儿荠菜粥吃。”
  冯荞估摸冯老三是没回来,也不再多问,转身回了自己原先住的西屋。冯小粉躲在里屋没出来,冯荞那两个包袱放在床上。
  冯荞先解开那个新的看了一眼,东西当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冯荞就动手拾掇包袱里的东西,牙刷牙膏,刷牙的搪瓷茶缸,小圆镜子和牛角木梳,白瓷瓶的友谊雪花膏,洗脸的香皂……她把这些日常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靠床头的窗台上,原样把包袱系好,放在自己床尾,把被子拎起来用力抖了抖,铺好。
  “大表姐,你买雪花膏啦?”寇小胭新奇地拿过来看,小心打开来闻了闻,“可真香。就是这个香味儿,前边李婶子家的新媳妇就用这个,她那是袋子装的,跟我们说可贵了呢,说这个瓶子装的更贵。”
  “不是我买的。”这东西是订婚时杨边疆放在包袱里一起送来的,送来两瓶,当地风俗讲究,定亲的这些小物件一般都是双数。冯荞还真不知道有多贵,听寇小胭一说顿时又有点心疼,心说杨边疆就是个傻的,就算想买,换了买袋装的也一样用,不是更省钱?
  雪花膏这东西,在农村人看来属于非必要的“奢侈品”,远没有煤油火柴来得重要,冯荞她们以前也没买过。看着寇小胭喜欢的样子,冯荞就笑着说:“你想用就来擦,早晨洗了脸擦一点儿,脸就不皲了,不会干巴巴的。”
  “大表姐夫给你买的……”寇小胭有点儿不好意思,笑眯眯地故意逗冯荞,“大表姐,留着你当新媳妇的时候用吧,新媳妇都擦得香喷喷的,新郎官一看就喜欢。”
  “你这死小丫,说什么呢。”冯荞推了寇小胭一下,作势要去挠她痒痒,“那还有一瓶呢,叫你擦个雪花膏,你倒是贫嘴。”
  “不敢啦。”寇小胭忙想躲开,两个小姑娘笑闹成一团。
  “小胭!”忽然冯小粉在里屋叫了小胭一声,寇小胭脖子一缩,跳下床溜到里屋门口去看。
  “二表姐,咋的了?”
  “还不能吃饭吗?冯荞不是都回来了吗。”
  “大姑夫还没回来呢。”
  里屋布帘一掀,冯小粉从里头出来,脸上带着些别扭的表情,看着冯荞:“哎,你终于回来啦,咋也不吱一声。”
  “你不是听到了吗。” 冯荞慢悠悠说。
  “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跑了,你爸在家里整天吊着个脸。”
  “可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冯荞冯荞要笑不笑回了一句,“你没问你妈?她一遍遍跑去,好说歹说非叫我回来的。”
  冯小粉明显噎了一下。
  这时听到大门一响,寇小胭忙说:“大表姐,二表姐,大姑夫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冯老三跟寇金萍说话的声音,问冯荞回来没有,寇金萍说了什么没听太清,紧接着冯老三就伸头进来了,看见冯荞,挺满意的笑了。
  “冯荞回来啦?上班累不累?吃饭了没?”
  冯荞说没吃呢,冯老三就交代道:“这阵子秋收农忙收工晚,饿了你就先吃,不用非得等着。”
  然后冯老三就大声招呼一家人吃饭,看着桌上的两碟子菜,不太满意地说:“冯荞回来了,咋没炒个鸡蛋吃?”
  “鸡蛋没有了,这几天攒下的鸡蛋,都拿去供销社换煤油和酱油了。”寇金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讪笑着看看冯荞,“冯荞回来啦?”
  冯荞笑笑:“回来了。”
  “赶紧吃饭吧。”寇金萍走到饭桌边坐下,吩咐寇小胭给大家盛粥,嘴里对着冯老三解释:“我寻思冯荞不在家,鸡蛋也就没舍得留着,拿去供销社换煤油了。这天开始冷了,家里的鸡下蛋也少了——冯荞啊,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鸡蛋啥的我就没舍得给他们吃,想吃鸡蛋,我这几天再攒啊。”
  冯荞:……怪别扭的,能不能别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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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各人心知肚明,冯荞回到家,寇金萍对她的态度明显客气起来,说话和颜悦色的,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她对冯荞很好呢。冯小粉大约也受到了她妈的告诫,说话虽然阴阳怪调的,不过也没敢明着找茬儿。
  尤其是冯老三,闺女好容易回来,简直是嘘寒问暖,那讨好的样子让冯荞好笑又心酸,实在无语。
  这么一来,倒也能和平共处。
  冯荞第二天早起照旧上她的班,杨边疆来接她时,格外仔细地看着她地脸色,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
  “都跟你说了,没事儿的。”
  杨边疆说:“我怕你心里不舒畅。”
  冯荞想想,可也是,她在农具厂,或者在二伯娘家,心情总是很轻松的,可是回到家里,就像是某种小动物似的,本能的就会竖起身上的刺,把自己武装起来。
  “哥你放心吧,我这次回家,她们面上都挺客气的。”
  不管真客气假客气,反正看着寇金萍讪笑吃瘪,冯荞心里还挺乐意的。冯荞坐在自行车后座,拿手掌比划着去拍杨边疆宽宽的肩背,感觉很坚硬很结实的样子,很有力,冯荞琢磨着,要是捏一捏,怕不得跟石头似的硬。
  嗯,冯荞比划来比划去,比划着捏一捏,再把两个手指合起来,比划这要掐一掐。反正杨边疆背后没长眼睛也看不见,比划半天,小姑娘终究没好意思真的摸上去。见他毫无知觉,小姑娘调皮地嘻嘻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冯荞赶紧说,“哥,你就放心吧,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像受气包吗。寇金萍从来不是个傻子,她知道现在拿捏不了我,就不会再敢打骂虐待我的,对她又没好处。我白天上班,一整天都跟你在一块儿,无非晚上回去吃了晚饭就睡觉,我心情也没什么不舒畅的。这会子秋收也快完了,家务活我能帮就帮,她们也不能都推给我。”
  “什么叫能帮就帮!”杨边疆顿时不赞同了,“你上了一天的班,厂里那些活大男人干了都累,你一个姑娘家干一天活,回家你还要喂猪做饭?家里好几口人,一家子闲着等你做家务?”
  冯荞被教训得笑眯眯的,心里一阵暖流,忙保证:“你放心,家务活我爱干不干,往后我就管洗我自己的衣裳,刷我自己的鞋,别的我都不理会,行了吧?”
  杨边疆对她的表态还算满意,稍稍放心了些,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有什么事情跟他说,缺什么东西赶紧买,下了班就好好休息……
  “冯荞,你呀就是有这么个缺点,总觉着多干点活儿没什么,你也不想想,该你干的你干,不该你干的,别人凭什么使唤你?时间久了别人不光不知足,还会觉得你干活理所当然,背地里指不定还当你是蠢蛋。这不是干不干活、累不累的问题,这是一个人该有的原则。”
  “知道啦——哥你教训得好——”冯荞憋笑拉长的语气。明明挨了数落,她却直想笑,深秋的寒意中她心里却暖暖的。
  农具厂的大门早早开了,杨边疆一路骑车进到大院里,停住自行车让冯荞下来。他一转脸,便看见小姑娘一脸憋笑的表情。
  “小丫头,说正经的呢,你笑什么呀。”
  “没笑啊,我听着呢。”不自觉撒娇的语气。
  徐师傅这时也骑车过来,瞅了冯荞一眼问:“丫头啊,一大早傻笑什么呢?啥好事儿呀?”
  “没笑什么。”冯荞俏皮地皱皱鼻子,指着杨边疆:“我犯错了,我哥教训我呢。”
  “他敢?”徐师傅乐呵呵地说,“他敢教训你,你跟师父说,看我不拿木杆子敲他。”
  第49章 买肉
  晚上下班回去, 冯荞却没机会实施杨边疆的理论指导,寇金萍自己喂猪,冯小粉坐在院子里择洗一把萝卜缨子, 寇小胭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烧火做饭,好得很,没她什么事儿。
  看来寇金萍少了冯荞这个劳工, 是打定主意要把寇小胭培养成冯荞的干活接班人了。
  回来路上风大, 吹得人有些干巴, 冯荞进屋后放下黄帆布挎包,就去井台洗了把脸,回来一看, 咦,雪花膏呢?
  冯荞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就探身问厨房的寇小胭:“小胭,知不知道雪花膏放哪儿了?”
  “大表姐, 我……我不知道呀。”
  小胭既然说不知道, 那就不言而喻了吧。冯荞顿了顿还没开口,那边冯小粉就抬手一指:“不是在那儿呢吗, 就在眼皮子底下,你就不会找找。”
  冯荞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 白瓷小瓶子的雪花膏赫然放在西屋的外窗台上,窗户上边装了个木条和油布做的遮雨帘, 当时农村的房子都是土坯墙, 外窗台积雨容易湿, 不能泡水的,装了这么个简易的遮雨帘,窗台因此可以放些随手用的东西。
  冯荞瞟了冯小粉一眼,走过去拿了雪花膏擦脸,一边说道:“怎么放在这外头了?一刮风盖子上很多灰土。”
  “我拿来用一下,随手就放那儿了。”冯小粉说着,口气就尖酸起来,“就一瓶雪花膏罢了,你明明有两瓶呢,你非得放在你自己床头,只准你自己用,别人用一下就不行了?你可真自私。”
  “小粉,你不吱一声拿来用,我说你什么了吗?拿着不是当理讲,你还真好意思。” 冯荞索性把那雪花膏拿起来,对着冯小粉示意了一下,“反正这是我的东西,给你用是人情不给你活该,你要这么说,那你不许再用。”
  “你怎么这么小气,不就一瓶破雪花膏吗,我以后不稀罕用你的就是了。”冯小粉气哼哼摔掉手里择的韭菜,看着那雪花膏瓶子,心里却又痒痒。日子穷啊,农村人买盒火柴都算账,像雪花膏这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成了非必需的奢侈品,冯老三家里虽然三个姑娘,却绝不会舍得掏钱买这东西的。
  冯小粉昨晚听见冯荞和小胭说雪花膏,今天一早起来,冯荞上班已经走了,她就赶紧洗了脸去擦雪花膏,闻着那香香的味道喜欢极了,还盘算着能不能叫冯荞分给她一瓶。现在一听冯荞说不给用,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
  “小胭你都给她用,偏不给我用,冯荞你怎么就非得欺负我?”冯小粉跺脚噘嘴的委屈生气,“行行行,反正你现在是有钱人,我们穷人,我们买不起就不用你的,行了吧?”
  冯荞本来也不是那样小家子气的人,不知为何,自从“老鼠药”事件之后,她心里还真有点同情冯小粉。可你看看这个冯小粉,骨子里的好吃懒做不讲理,根本就不可理喻。冯荞被冯小粉这么一说,真是气不得笑不得了,简直无语。
  “冯小粉,小胭我都主动说给她用,可是你——让人说你什么好!”她深吸一口气:“冯小粉,谁欠你的吗?你好好说话会死呀。就你这样万人嫌的性子,你跟谁合得来呀。”
  “妈,你看冯荞……”
  寇金萍听着冯小粉被数落,在一旁翻翻眼皮,习惯性地就想护着自己闺女,可到底也忍住了。她现在可不想跟冯荞正面冲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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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间隔了两天,杨边疆到冯荞家来送八月十五的节礼。白酒、月饼、猪肉和鲤鱼,四样礼,都是按时下农村惯例准备的,杨边疆另外多带了一条葵花牌香烟和一些糖块儿。
  冯荞自然陪着他一起,先到了冯老三家,寇金萍大约是见了礼物高兴,态度还算过得去,把他们迎到堂屋里坐。
  冯老三跟杨边疆坐着喝茶水,闲聊些家长里短、今秋收成之类的,寇金萍把六样礼物看了一遍,问杨边疆:
  “小杨啊,冯荞前几天去你家认门,你妈给多少见面礼呀?”
  寇金萍话一出口,冯老三忙给她使眼色,使眼色没用,索性重重咳嗽了一声,可是寇金萍只当没看见似的。杨边疆笑笑,也只当没看见,坦然说道:“我妈给了六十。”
  “哎哟,那可真不少。”寇金萍明知故问,暗暗咬牙愤恨,冯荞这阵子住在二伯娘家,压根就没回来,面都见不着,钱更见不着。如今冯荞搬回来两天了,提都没提这事,钱也没给家里。寇金萍背地里嘀咕了好几遍,冯老三却不敢开口要,怕把闺女再逼走了。
  寇金萍心里不屑,就一个农村丫头,杨家还真拿着当棵葱了,这么给她做脸,想想那钱,却又更加心痒难受,农村姑娘的见面礼和彩礼,娘家扣下的多得是,甚至视为理所当然。
  在寇金萍心里,这钱跟冯荞的工资一样,都应该如数交给家里才对。眼看都入秋了,她还盘算着多弄点钱,给自己和冯小粉做件新衣裳呢。寇金萍不阴不阳地说:
  “冯荞这个丫头从来主意大,我拿着她当亲闺女疼呢,养她这么大,你家给的见面礼钱,她回来也不说一声,连她爸她都没说一声,你说闺女养这么大,也不知能不能指望上。”
  冯荞明明就坐在旁边呢,寇金萍这话当着杨边疆的面说,实在难听。杨边疆给了冯荞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只当听不懂话音似的,笑笑。
  “叔婶你们都放心吧,我妈说了,钱给冯荞了,就是冯荞自己的,就是给她花的,她爱怎么花都行,旁人不许过问。”
  寇金萍脸色一僵,抢白道:“这是什么话,媳妇是要管的,你妈这么惯着她可不好。再说了,冯家把她养这么大,谁家养个闺女能白养了?”
  “当然不能白养,这不是给叔婶送节礼来了吗?叔,我知道您就冯荞这么一个闺女,等您老了,我和冯荞肯定会照顾您。”杨边疆说着站起身,十分客气有礼的样子,“叔,您看我是不是去大伯、二伯家坐坐?”
  “要去,要去。”冯老三连连点头,“我带你们去。”
  冯老三便去收拾杨边疆带来的礼物,八瓶白酒,八包月饼,都是把大伯、二伯家预备好了的,寇金萍站在一旁不理会,冯老三只好自己动手,拿了四瓶酒,四包月饼,又把香烟掏了四盒,重新挂在自行车上,陪着杨边疆和冯荞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