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战乱频仍。”徐少谦沉吟片刻,低声问道,是什么时候?”
  楚望微微闭了闭眼,默念道:“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七年,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五年,一九五零年。”
  隔了阵,徐少谦又问,“谁?”
  “倭国,战败国,美国。”
  徐少谦埋下头思索起来。
  楚望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们来不及的。即便我们不提出来,十年后我们的敌人也会发现……不,甚至更早。为什么不早一些,早一点做一些准备?”
  徐少谦笑了,“凭谁?今年东北案后,二十万大军归顺南京政府,面对倭国无比卑躬屈膝。凭他们给出资源,能使我们研究出引爆与投射技巧,组建一支伟大军国?抛开这一切不谈。试问,倘使真的先于任何人找出引爆与投射技巧,以那些决策者的野心,你以为,他们会率先用它来做些什么?”
  “这是武器,weapon。在某种情况下,它可能阻止战争的威慑力。某种情况下,它更可能成为催化剂。在它面前,我们人人都是蝼蚁,”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政治短暂,方程永恒’。但是这种事,一旦涉及政治,危及家国,便远远在你我掌握之外。”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想到过,可是。”
  她知道。这一切她都思及过,甚至在东北火车被炸毁时,她几次都忍不住想将这个理论同徐少谦和盘托出。不过她终究克制住了自己。
  她想起曼哈顿计划里,查理问弗兰克:“如果它真的能结束这一次战争,那么,下一次呢?”
  可是。
  楚望睫毛嗡动,嘴唇发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百万计无辜的人死伤。再设身处地一点的讲。一九四一,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所作的努力,统统付诸东流。”
  片刻安静过后。
  “如今知道它的,只有你,我,梁璋,决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这个理论。既然都知道代价,那么深信我们都会守口如瓶。明天开始,关于重元素的一切实验也都暂时停止几周。”徐少谦双手食指交叠,沉思片刻,问道,“守住这个秘密,需要多少军力?”
  “三千。”楚望说。
  “六千。”徐少谦接着说,“引爆与运输的计算,需要多少人。”
  “一千人支撑,计算人数翻倍。”
  “嗯。”他思索一阵,突然纾解眉头,抬头看向楚望身旁的桌上,“请递一页信纸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一九三一占领东北,三七不谈,三八除了水晶之夜外,还有个震惊中外的南京,三九欧战,四一登陆香港及开启太平洋战场,四五投射胖子和男孩,五零抗美援朝。
  ——
  朝鲜战争是我觉得最心酸的战争。那时候杜鲁门无数次表示:“我将会使用我们国家拥有的一切武器,来对付中国”。而使得他忌惮投核的背后的苏联,却始终不肯将他们的技术对我们顷囊相授。
  试想,假如苏联早几年和我们谈崩。
  而那时美国还没放弃朝鲜次要战场。
  所以我一直有一点偏执的认为,屈辱史一直到中国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核威慑力量那天才算终结。
  不过我不是一个核武器终结战争论者。
  ☆、〇六八 病人十二
  “有些太难。虽然难了些,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在最大程度保证稳妥的情况下, 我竭力去尝试一下。但目前来说,能做到保全这个秘密的人,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徐少谦接过信笺与钢笔, 快速写下一行英文,将信的抬头给她看。
  那行英文是:“dear prof. lutherford.”
  他举着那页纸, “能懂得这个理论厉害之处, 会从所有角度权益考虑;有能力调遣诸多值得信赖的科学家,也有资格请求调动皇家军力的人,我想只有这一个。而这个人的品德, 我能用性命担保。”
  她一愣,问道:“这个卢瑟福, 是那个……”
  “欧内斯特·卢瑟福。是我在剑桥时的恩师。”
  剑桥的卢瑟福, 那么就是那个桃李满天下,一辈子教出近十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的学生的卢瑟福,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 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的卢瑟福。
  是这个时代物理学界当之无愧的大佬。同时也是未来十年,物理学界十余位大佬们的恩师。
  徐少谦竟然也是他的学生之一。
  惊叹之余,楚望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中子的存在不论是谁发现的,这世上唯有卢瑟福, 怎么都不吃亏!
  第二个反应就是,问徐少谦道:“为什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徐少谦抬头,“你也从没问起过。他是我老师这件事,意义重大么?”
  “倒也……”
  卢瑟福一九三七年去世, 不偏不倚躲过了一切硝烟战火,自然也没机会收到邀约,与他的诸多弟子相约美国未知区域与曼哈顿计划。
  没等楚望回答,徐少谦继而毫不客气在信纸上又写下几行英文。写完之后,递给楚望。
  楚望拿起信纸一看:除了抬头之外,全是些诸如关于不确定性原理、辐射发射率之类,看似彼此之间毫无逻辑关系的公式。
  最末尾那个公式,则是联系起这一切的质能方程e=mc2.
  除了公式外,只有寥寥几行字:
  “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的严重性,所以写信来英国,向你寻求各方面的增援。——迫切的期待您的回信;您诚挚的,徐来。”
  楚望有些困惑,问道:“这些公式之间看似没有逻辑联系,但若是落入情报工作者手中,不是难免也会有人找到方法破解?”
  徐少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打主意想让她自己回想起来。
  隔了一阵,他泄气,说笑话一般,“这世上能看懂广义相对论的,只有三个人。”
  虽然全世界没人知道那三个人究竟是谁。这种说法也稍微有一点夸张。
  不论如何,在这理论问世的二十年之内,即便从当今世界里揪一百名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其中也未必能有一个能理解广义相对论。
  而徐少谦与卢瑟福,恰恰都囊括在这万中无一之中。
  楚望点头称是:科学狂人,就是该这么自信!
  不过卢瑟福的名字一经徐少谦提出,仿佛点亮一盏指明灯。一瞬间,仿佛黑暗前途中都有了一丝微光。
  楚望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学术界宗师,后世口耳相传的,也统统是关于他与他诸多弟子横贯十九世纪物理学史的传说。
  都说科学家是全人类的。她愿意相信,能够教出诸多德行优秀的诸如玻尔、索迪之流的学生,让徐少谦“可以以性命担保”的卢瑟福,绝不会可能为一己私欲、为求一国独大,而枉顾千万人性命安危。
  徐少谦将那页薄薄信纸折叠好,塞入信封,写上地址。
  起身披上大衣。
  楚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
  徐少谦抬眉,看到她的神情,“仍旧十分不放心?”
  “不是……”
  “那是?”
  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徐少谦笑了。
  “很简单。记得那篇《到达超高空方法》的假设么?”
  “记得。”
  “嗯。一开始,我只是有一些怀疑。尝试论证假设的方法是,向你寄去这一篇英文论文,请你译作中文。论证结果,正好证实了我的猜想。”
  “为什么?”
  “我发现你自创了一些英译汉的词汇。我们,当下,许多名词的英文翻译,尚未统一定论。比如violin hypothesis,人们通常译作凡阿林猜想,你却斩钉截铁的写下了一个有趣、崭新的词汇,叫作:小提琴假说。又比如,robert hutchings goddard,人们比较愿意称呼他为罗博哈覃丝,你为他取了个看起来更为正式的中文名字。如今留洋回来,懂得英文的人并不多,将英文用作中文交流的更少。人们往往各按喜好,胡乱将英文拟作汉字。而你,有你独特而规整的命名体系。这是一个人的能力所做不到的。”
  “这……论据并不充分。兴许我就是这么一个思维新颖跳脱,又自成一体的人呢?”
  “嗯。这确实不充分。但更有趣的是,你创造了一些词。比如,你更喜欢称水为water resource而非water。water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匮乏,竟能称之为一种资源财富?我十分想要猜测一番。工业革命发展至今,许多资源无度耗用,未来不久,以煤为代表的资源,都将濒临稀缺。我不常钻研化学,因而也得不出工业过度发展,会对水——资源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你却理所当然的使用了这个词——恰好某种程度上论证了这一猜想。你有太多漏洞。故而,当初但凡请你审的稿,我都要彻头彻尾再去校对一次。”
  环境危害,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才渐渐新兴起的议题啊。
  但凡涉足物理化学领域的科学家,只要看到“water resource”这个词,必然会起疑。
  还是大意了。
  但是。楚望挑挑眉,“某种程度上。”
  “种种可能性极大的‘某种程度上’的论证,我们可以归结为类似于:《中子可能存在》与《致密星可能存在》这一类可能议题,距离去掉‘可能’二字,已经十分接近了。”
  “可是从《中子可能存在》到《中子存在》,整整用了十八年。”
  徐少谦笑道:“而你想要为国效力的一腔热血,今天,将这十八年提早了。”
  沉吟片刻,楚望问:“那么,当你问我,‘科学家当如何为国效力’这番话时。某种程度上,我能否理解为,你在挽留我?”
  “当然。”
  “所以你还说,‘请像最初防备你一样防备那群科学怪人’,是怕我这些显而易见的漏洞一经发现,很可能被某些对相对论求知若渴的物理学家架上实验台?”
  “包括我。第一次发现你时,心中惊喜难以抑制。明白你的才学,任何一个所谓‘天才’,在你这个年岁阅历,绝无可能达到这种程度。有时,困惑我与旁人多年的议题,你不经意之间,却当作一个‘前提’在用。一开始想从你身上探知更多:未来这门学科会发展到哪里,困惑多年的难题将在那一年解决。但是探知过程中,我却发现自己身上最为可怕的特质。”徐少谦笑了笑,“我将你自然而然当作一个研究对象,只为满足我所谓对科学的探索欲。而这种特质,并非我个人所有,是我这类人群所有的。也因此,我无比庆幸我只是一位物理学教授,而非一位生物学家、医学家、神经学家、解剖学家……”
  楚望叹了口气:“或者野心勃勃的军事学家。”
  “所以万幸,我将你留了下来,”徐少谦苦笑。扬扬手中信封,“请让我们期待一点好消息。”
  ——
  即便能为他们提供诸多资源的卢瑟福,是个极富盛名,号召力强,品德出众的科学家。但他也只是一名科学家,而非一位身居高位的决策者。
  他会如何保护这个秘密,又将会如何帮助他们周旋于诸多家国党羽之间?
  脑子里一时间塞了太多东西。她慢慢整理思绪,连潜移默化间被徐少谦发现了自己来自未来这件事,她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混混沌沌在葛公馆外下了车。
  虽是周五,但临出门前,蜜秋告诉她,葛太太今晚与明日都没有宴会。故而这个周末还是可以在葛公馆闲散的过。
  进门脱掉线绒大衣与围巾,正要上楼去换晚餐服,穿过走廊,听得厅堂里传来麻将声,伴随着熟悉的谈笑声——
  温柔的男中音,是蒋先生:“女士们今天手气不错。”
  爽朗清冽的女子笑声,是弥雅:“托葛太福,一下午光景赢钱赢到手软,没劲。下把输牌,不如玩点有意思的。”
  蒋先生:“比如?圣诞过后订婚,今晚牌都归你赢。”
  弥雅咯咯笑了一阵:“好歹等春假过后正式毕业呀。”
  略带烟嗓的女中音:“横竖今天就去结婚,全当陪你们从两家人做成一家亲。怎样?”顿了顿,接着说,“这小两口打情骂俏过了头,你哥哥情场失意,也不知照顾着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