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她勉力克制着呼吸,手指僵硬着把信叠好,将信封翻过来,塞回去,突然看到了封口内的蝇头小字:
  央央情义,侗文没齿难泯。愿卿鹏飞万里,一展鸿图。
  热泪一涌而上,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刻被敲得粉碎,溃散千里。
  他全记得,昔日她在纽约说过的话全记得。他给她的那笔钱,足够她用到暮年苍老,可他准备了这一封信,就是因为记得她回国的初衷。
  这也是他初次对她自称:侗文。
  忍了一日夜的泪再止不住,她右手捂着嘴,拼了命去看窗外的江面。水面上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的是月影,是灯影,还有一艘艘渡江游轮的倒影……
  三哥,三哥。侗文……
  侗文。
  她在上海的一家大饭店定了房间,也定了去英国的船票。
  全世界都在打仗,船期待定。
  沈奚在饭店等待着,看川流不息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和女人。这里有刚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赴美经商,孤单到此用餐的少妇;有大谈民主自由的新派女学生;有私奔被抓回去,送去乡下,又偷逃回上海来混迹在大饭店里和人闲谈恋爱,过夜谋生的女人。
  每天早晨,她都在等船走的消息,又怕真来了消息,就没退路了。
  三月的某个早晨,突然有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步入早餐的大堂,手中拿着厚厚一摞报纸:“袁世凯退位了!”远近哗然,每一桌都在抢夺着报纸。
  如此消息每日都有,像挣扎的溺水者在呼救,喊得久了,信的人也会减少。
  可今日是登在了报上。
  那个年轻人发完最后一张报纸,见沈奚这里有空位,于是对她充满热情地点头示意后,坐在了她身旁:“退位了,真的退位了。”
  酒店大堂里有人带头欢呼鼓掌,死气沉沉的客人们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都沉浸其中。
  1916年。
  她在上海的和平饭店里,手握着去英国的船票,等待她的是再一次的留洋之旅。船期未知,前路未明,可至少她眼前的餐盘里还有面包。
  套用他喜欢的麦克白里的戏剧台词就是: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明天,又是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的跋涉,直到最后那一秒钟。
  第二卷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今岁故人来(1)
  1918年初春。
  晨雾弥漫在法租界码头上,许多光着脚的装卸工人挤在一处。在等天亮。
  沈奚带着四个中国籍的男医生、三个男护士、三个女护士,穿着白色的工作衣,戴着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这十六铺的外滩码头。
  这里是上海唯一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设立的码头,他们在等一艘今早会入港的游轮。
  当年,她和傅侗文归国,就是从这里下船的。
  “沈医生,”一个男医生在沈奚耳边问,“你是女人,一会要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动起手来,记得往我们身后躲。”
  “不偷不抢,为什么会要动手?”沈奚哑然而笑,“你们要护住那三个护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护士,可不要给吓跑了。”
  大家笑。
  “沈医生,我们才不怕。”其中一个女护士表决心。
  沈奚也笑,虽然笑容隐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担心,我们这几个人,拦不住那么多的旅客。”一艘游轮跨越重洋到上海这里,虽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这里,至少还有几百人。
  他们只有十一人。
  “总要试一试,况且我们不是要扣押他们,只是要询问,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说,“还有,重点问有没有病死的人。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尽量劝说检查体温,能找到一个是一个。当然我最好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这番话早重复了十几遍,大家烂熟于心:“记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肤变色是后期症状。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见过这样的死亡症状,马上来告诉我。”
  告诉了她之后呢?
  “可真有,我们也无权扣留病人啊。”男护士说。
  沈奚想了想,说:“没关系,你们用段副院长的名头扣下,实在不行,我去砸市长的办公室。”她是在给大家吃定心丸。
  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忧虑满满。
  去年年底的美国,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发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状恐怖,大多满面鲜血,皮肤变色。
  世界大战正在紧要关头,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要求媒体不要在报道中提“流感”和“瘟疫”这样的字眼,以免影响战局,引起民众恐慌。可是各国的医生组织都互相私下联系,推测这场流感将会蔓延欧洲大陆和美国腹地……
  沈奚自从和陈蔺观恢复联系以后,对方一直会提供给她最新的医学信息。包括这次突然爆发的流感*。先是打了份电报,又紧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进行了尸体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脑显著充血,全身器官都有病变,肺部全是液体……沈奚,大家都在疯狂找寻着治疗方案,但束手无策,我们都很绝望。连我的教授也说:‘医生们对这场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纪佛罗伦萨医生对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陈蔺观在信上如此说。
  他是个客观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见到傅侗文失了理智,从不会夸大事实、危言耸听。所以她料定,这场瘟疫只会比他说得更严重,毕竟他人在法国巴黎,还不是重灾区。
  从沈奚沈奚给市政府申请过许多次,要在中国最大的上海和广州码头进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会。也对,国民总理一年能换几次的世道,是没有人会管这些。
  但政客怎么会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尽力想办法了,幸好跨洋而来的游轮本就不多……
  “来了!”最年轻的女护士按耐不住,仿佛随时要报国一般的热血上涌。
  很快,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开来在几个方位。
  码头上准备接货、卸货的工人们都奇怪地看着这些医生。十六铺历来是青帮地盘,有大的异动都有人盯着,这批医生来的突然,衣着干净,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肃穆,猜测是某个患病的政要在这趟船上,也就没胆量来打扰了。
  很快,游轮开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马当先,用娴熟的英文询问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是否船上有大范围的流感?是否有人因为发热,或是流感而病危。为了让自己让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着最友好的微笑。绅士们见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会驻足,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边问,边催促离自己最近的男医生:“快,上船去,找船医询问情况。”
  忙乱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来不及捡,最后还是一位华裔的先生替她捡了,还给她:“小姐,你的帽子。”
  “谢谢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请问你有流感症状吗?或者你同一层、同一舱的旅客有感冒发烧,传染给身边人的吗?”
  那位先生微笑问她:“我是从美国俄亥俄州过来的,你所说的可是突然爆发的疫病?”
  “对,对,是。”
  这位先生显然知道这被媒体压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没有这样的病人。”
  “谢谢你先生,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大家都很幸运。”
  沈奚感激笑着,又去拦下一个人。
  那位先生提着皮箱子,笑着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沈奚的背影微颔首,也是在“致谢”她的仁心。他复戴上帽子,见有人举着张白纸,上头写着一个姓氏和俄亥俄州。
  他笑着对接应的人颔首:“你好,我就是他。”他指纸。
  沈奚刚拦到一位英国人,听到身后有人说:“三爷等许久了,先生快请。”
  她的心大力一抽,猛回首。
  旅客们像涨潮的水,向码头外奔涌而去,帽檐下的一张张脸全是陌生的。哪里来的三爷,哪里来的仆从,这里是外滩码头,是上海的法租界,并不是北京城的前门火车站……
  直到沈奚面前的英国人失去耐心,匆匆离去,沈奚才回了魂。
  她再次把口罩蒙上半张脸,在同事的询问目光中,遮掩自己的失态。
  码头的旅客散尽后,沈奚又和船医详细谈了十分钟,确信这艘游轮上没疫情,才安了心。
  同事们要回医院开工,她昨夜是夜班,今日休息。大家去吃早饭,她则叫了黄包车回家。
  她到家时,桌上有留了葱油拌面。
  可惜做饭的人并不清楚她离开医院没回家,而是去了码头,比平日到家时间晚了足足三个小时。酱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动,她泄了气,在沙发椅上坐下,翻看圆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报》和《新青年》。
  用筷子插入面坨,咬一口,翻了张报纸。
  忽然,电话铃响。
  沈奚搁下碗筷,去书桌旁,拿起了听筒:“你好。”
  “是我。”
  她喘口气,摸到茶杯,灌下口隔夜的茶:“段副院长,我正要找你。”
  “第一,这里不是医院,不必这样称呼我,”段孟和的声音忽远忽近,线路不畅,“第二,我看你给我留了消息,有要紧的事?”
  “是,这一星期我打了许多的电话给上海市政府,想要让他们出一个公开文件能重视这次美国和欧洲大范围爆发的流感,这场流感会很严重,我的同学们都给我回馈了。但我只是个小医生,没有人理会我,就只有敷衍。要再这样漠视不管,我真的要去市政府门前示威了,必须要重视国际上的疫情——”
  段孟和打断她:“可我也只是个医院的副院长。另外,你并不是小医生。”
  “不,你可不止是副院长,”沈奚把电话听筒放到书桌上,跑到桌上去翻找前天的报纸,又回来拿了听筒念:“3月22日,段祺瑞复任总理。段孟和,你家那位长辈又是总理了,你去打个电话,他们不会不理你。”
  她又嘀咕:“况且,你家里那位长辈,不管是不是做总理,都还不是幕后一把手吗?”
  “可我这位长辈,生平最恨人擅用私权。”他笑。
  “这是与民谋福,我并没让你作奸犯科。”她义正言辞。
  “你还是叫我副院长吧,”段孟和无奈,“这样起码不用受你胁迫。”
  “我不是胁迫你,是在说正经的事。我今天刚好有空闲,能去码头检查旅客,万一我没时间呢?有船来了怎么办?”
  “这个你可以放心。欧洲来的船只很少,三个月才来了今日这一趟。”
  “就是因为船少,才给了我们准备的机会。假若真频繁往来,现在我们早在疫情第一线了。”
  “……好,沈医生,我会打电话,”段孟和辩不过她,“我保证。”
  “谢谢你。”她由衷说。
  “不必言谢,这不是你的私事,也不是我的私事。”
  沈奚“嗯”了声,反应过来:“你不是要星期一才会回来?提前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