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从宫里出来,想来此处坐坐。”谢珩觑向伽罗,烛光下但见美人如画,比从前添了几许妩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当日鹰佐说她“又香又软,蚀骨销魂”,谢珩后来明白那是鹰佐在搪塞。否则以傅伽罗这样子,若当真被鹰佐欺负,哪会风轻云淡?
  只是……又香又软他早就知道,蚀骨销魂呢?
  身姿袅袅婷婷,纤腰盈盈如柳,渐渐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绽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谢珩轻咳了声,起身踱向书案,随手翻起伽罗那本佛经,“你抄的?”
  “听说文惠皇后的佛事将近,抄本经书,聊表心意。”伽罗随他走过去,目光微垂,“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傅家与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罗心知肚明。殿下宽宏大度,伽罗无以为报,唯有虔心抄诵经书——这是外祖母从前教我的。”
  谢珩觑她一眼,翻着经书。
  簪花小楷写得整齐秀丽,看得出她很认真。傅玄狠毒奸诈,高探微随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长在傅、高两府,却还是玲珑剔透,十分难得。
  “随我走走。”他说。
  伽罗依言跟随在后。
  晚风薄凉,渐渐行至湖边。临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风挑了数盏灯笼。亭中有石桌,搁着两坛酒,再无他物。
  战青笔直的站在那里,待谢珩进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备好了。”
  谢珩颔,令他退下,随手拆开酒封,就着酒坛喝了两口。转头见伽罗还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坛酒,“尝尝?”
  “这个吗?”伽罗瞧着酒坛,颇为惊讶。
  今晚的谢珩很奇怪,从初见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觉出来。从前他神情冷肃,虽宽宏大度地帮了她,却总是威仪不可亲近。今晚却无端叫她来散步喝酒……
  难道是那卷经书的功劳?
  伽罗猜疑不定,毫不犹豫的拆开酒封,捧起来喝了两口。
  不是预想中的辛辣,入口绵软,甚至有清香扑鼻。她在淮南时也喝过酒,虽然量浅,却也不惧酒味,喝了两口放下,偷偷擦拭唇边酒渍。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会责备。但伽罗却觉得过瘾,抬头看向谢珩,便见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触,谢珩仿若无事的挪开,旋即坐在水边喝酒。
  伽罗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搅扰,就在旁边陪着,偶尔喝两口。
  苍穹浓如陈墨,唯有灯笼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极低的风里,谢珩忽然开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听到她们议论,才知道外面的动静。”
  谢珩颔,未再多说。
  酒坛渐渐空了大半,伽罗醉意深浓。
  酒壮人胆,这话是没错的。原先的顾虑敬畏皆被酒意冲走,伽罗决定开口,“其实在听到虎阳关大败,殿下和皇上回京的消息时,外祖父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说过,当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终会自食恶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不过殿下,外祖母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插手过这些。”
  “我知道。”谢珩颔。
  “殿下答应帮我搭救家父,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该贪心。”伽罗侧身,蹲在谢珩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抚养,待我极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曾阻拦过外祖父和舅父,但是没用。殿下——她真的是无辜的。”
  谢珩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皇上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谢珩的膝头,道:“倘若皇上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谢珩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东宫太子,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谢珩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直直栽向谢珩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谢珩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谢珩膝头,睡了过去。
  谢珩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谢珩却知道,不远处是比东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谢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傅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谢珩瞧着她,心绪翻滚,忍不住靠近,双唇触到她的脸颊。
  柔软温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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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道长无恙, 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 不止学问精湛, 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 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 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 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 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 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 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 便辞去官职, 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 师恩深重, 这回有意顺道探望, 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