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当然,得罪一群是得罪,但也不叫得罪,大家一起丢脸,就不那么丢脸了。
  “是。”沈朝元答应一声,莲步款款走上衡月园中央的高台。
  落座时,琴也放在她面前。
  调整好姿势,她将双手落在弦上,右手拇指轻轻一拨。
  今晚她要弹奏的是《大河颂》。
  ☆、技惊四座
  在斗花宴上,第一个打哈欠的人是焦和煦。
  独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打完哈欠,他甚至抻了个懒腰,“唉,没意思。”
  在他以后,不少人都受到感染,或者说传染,纷纷打起哈欠。
  “无趣。”沈朝亚难得附和他的话,“也就你刚才那个剑舞还算精彩。”
  “谢谢你夸我。”焦和煦很得意,他这剑舞也是特意准备过的,被人夸当然高兴。
  沈朝亚冷笑一声,“您也就会这个。”
  “表妹。”叶律歆象征性地警告了她一句。
  “那您怎么不上去试试呢?”焦和煦道,“叶公子喜欢琴,你一定会吧?”
  他故意的。
  沈朝亚当然也想学出她表哥的厉害本事,但她不能。外人知道,只是没人敢说。焦和煦就没有这种顾忌了,沈朝亚不悦,他就特别高兴。哪怕只是占点口角上风,他也乐,反正他又不能打仗,想赢别人也就靠这种嘴上功夫了。
  好在他选择的对手是比他更无能的沈朝亚,他一点都不觉得欺负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丢脸。
  焦二公子哪天若要脸了,这就是天下奇闻。
  “你……哼!”沈朝亚也知道他的德性,跟他吵就算是输。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憋屈。
  “亚娘。”叶律歆轻轻拍了拍她,摇头。
  “表哥我给你面子,不跟……哼……计较。”沈朝亚已经被他气得连名字都不愿意喊了。
  这时世子妃亲自宣布最后一人将登台表演。
  只是三人刚才一番争执,倒没听清将表演的人是谁。
  吟诗的下去,古琴抬上。
  “这是第几个弹琴的了?”焦和煦皱起眉,难道就没点新花样?
  “算了,演完就结束了。”叶律歆劝他。
  “无聊,懒得听,非要讲琴不如说点别的,你上次错过那琴谱是怎么回事?”焦和煦道。
  关于上次叶律歆错过的琴谱,之所以连焦和煦都感兴趣,就是因为叶律歆总挂在嘴边,经常主动提起这次失之交臂的事,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恼,总之这曲谱是天籁之音,没落在他手里就算是被糟蹋了。以前焦和煦不耐烦听,但跟今晚无聊的琴艺比起来,还不如听下那琴谱的故事。
  果然这种话题马上就吸引了叶律歆的注意力,一提起他就懊悔不已。
  “那天我听一位朋友说,云纹书屋有一本《大河颂》,那老板挂出了一百两银子的价格,他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还当笑话说给我听,这可是《大河颂》啊!结果,等我赶到云纹书屋时,那本书已经被人买走了,前后脚,我就晚到了一步!若说我晚了一天,我还甘心,一步而已,可恨!”
  叶律歆从来都是冷静的人,唯独说起错过《大河颂》的事,总是能令他激动。
  焦和煦是不懂琴的人,一无所知那种不懂,“《大河颂》到底是什么?”
  叶律歆双目灼然,一脸震惊。
  ——是“你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大河颂》?这可是《大河颂》!”那种震惊。
  焦和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请教?”
  “《大河颂》乃是开国时的琴艺大宗师苏玉亲自谱写的作品!苏玉是琴艺大宗师,也是一位名帅,那天他领着大军过了大河,与敌军交战大胜,有感而发便写下这曲谱。这曲谱说的是他眼前所见大河滔滔奔流向东的景象,也暗喻了他连番胜利后的雄心壮志,只不过他野心太胜,意图反叛自立,失败被杀……”
  “怪不得,又是大宗师又是名帅,我却没听过苏玉这个人。”焦和煦刚还以为他是编的。
  “史书上倒是提过,但他是个叛徒,没人想替他宣传罢了。”叶律歆道。
  这已经是开国时的事,此人又是被沈家先祖亲自斩杀,算是功绩,没什么不好提的,所以叶律歆可以讲。但一直说这种事,还是有点危险,他很快略过,“总之,不管此人品格如何,他的琴艺无可挑剔,尤其是他亲自谱写的《大河颂》,据听过的人说,是苏玉一生写过所有作品中最精彩的琴谱。我曾获得残篇,此言非虚。”
  “反正这琴谱很厉害呗。”焦和煦懂了,“那买走《大河颂》的人还算识货,是懂行的嘛。”
  他就不明白了,叶律歆怎么总是摆出一副明珠暗投的架势。
  难道只有他适合做这琴谱的主人?
  “他懂又如何?他能弹得好吗?能不辜负这琴谱吗?”叶律歆又炸了。
  “一百两银子而已,难道我表哥给不出?这人偏要跟我表哥抢,真是不识抬举!”沈朝亚道。
  焦和煦无语半晌,道:“你们兄妹真讲理。”
  正说着,高台那忽然热闹起来。
  焦和煦先扭头望去,“咦,最后一个人是她?”
  他偏偏不说名字,勾得叶律歆和沈朝亚也忍不住转头去看高台上预备弹琴的“她”是谁。
  “沈……咳咳,怎么是涪陵县主?”沈朝亚惊诧道。
  叶律歆则皱紧眉头。
  他依旧记得此人对琴的不屑,他以为她是不喜欢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最后一个上去弹琴。
  那么她之前的不屑是什么意思?
  鄙夷他的琴艺?
  叶律歆的双手握成拳头,微微发抖,气的:好,我就看看你的琴艺又有多么了不起!
  沈朝元不做致礼等多余动作,坐好,挺直了背,便将双手轻轻落下。
  “她把这琴当桌子吗?”沈朝亚嘲笑她举止粗鲁。
  “竟然不试音,简直太自大了!”叶律歆看她哪里都不顺眼。
  这对兄妹你一眼我一语,将沈朝元从上到下批评得像一根废柴。
  “朽木不可雕!”沈朝亚曰。
  “手倒是够修长,可惜太放肆,浪费这样好的天分。”叶律歆下定论。
  焦和煦忍不住瞪了他俩一眼,“人家还没弹呢。”
  话音刚落,沈朝元拨动琴弦。
  初时,是风平浪静。
  沈朝元一旦开始弹奏,就不会停下,她神情专注,动作流畅而自然,每一个音节之间几乎没有停歇,相近的音节反复交叠,随着她双手飞舞缓缓流出。这首曲说的是大河,却像是泉水,山间缓缓流淌的小溪,在平稳的山脉裂缝里静静流动。
  懂琴的人,从她起手弹奏的短暂乐章里便能听出不同寻常的地方。
  叶律歆轻蔑的神色微敛,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而凝重。
  连沈朝亚也暂时忘记了她的表哥,小声自语道:“这水平好像……还行?”
  焦和煦一言不发,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轻缓的曲子,但也本能地闭嘴,静静地倾听起来。
  嘈杂的衡月园里,慢慢安静,偶尔有人下意识说了什么,又连忙住口。
  谁也不忍心做第一个打破这寂静的人。
  这轻缓的乐章只是很短的一段,占据了《大河颂》里不足一成的分量。即便如此,它的力量也足以令人心平气和,就算是正在发怒的人,听到这段乐章,恐怕也会忍不住平静下来——前提是,别接着往下听。
  乐章第二段,曲风陡然一转,就像是小溪流淌到尽头,接着向前冲却冲出悬崖,形成瀑布。
  瀑布底下炸响一朵朵水花,但这仍然不是溪流的尽头,它仍然向着某一方向继续前进。
  这段转折之曲很突然,却并不突兀,就像谁也不会质疑这世上为何有瀑布,这首琴曲就应该有这段转折,听到这里的人心情忍不住激昂,如果有人在发怒时听到这一段,恐怕会像火上浇油一样令此人的心情更加震荡。
  是,震荡。
  经由瀑布冲下的水花重新化为流水,但这次它们流速加快,不再是沉默从容的潺潺小溪了,这条流水中被注入了名为震荡的情绪,它们争先恐后地向着目标的方向赶去,加快,越来越快,是的,连裂缝也配合它们变得更加宽阔。
  山泉成为了小溪,小溪成为了大河,大河奔流向东,滔滔不绝!
  沈朝元冷静地拨动着琴弦,她耳朵里不断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惊呼声却全然无视。
  她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她只是来弹琴的。
  手不停,曲不歇。
  有人急切地跨过大河,与敌人厮杀,这一段较难,两种截然不同的曲调在同一张琴,同一个人手下响起。沈朝元用左手弹奏着大河渐渐浑浊,又重新恢复清澈的两种情境,右手则间歇性弹奏出行军出击的节奏来。同时左手拇指食指和右手拇指食指则要相互配合按出“对方”需要的音节。
  这岂止运指如飞!
  如果是新手,就算练习无数次也不可能弹奏出如此精妙的乐章。
  这起码是宗师的水准了!
  叶律歆双手微微发抖,渐渐蔓延到全身,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高台上那道倩影,目光既有不信,又有敬佩,更多的是为乐章与这技艺的痴迷——她可以蔑视他!她理应蔑视他!她竟然是如此年轻的宗师!
  曲高和寡最痛恨不是无人赏识,是无人继承。
  失传多年的《大河颂》,大宗师苏玉一生最高的曲谱,终得重演。
  在琴曲最后,大河来到终点,眼前便是茫茫大海,它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
  沈朝元顺着琴弦曲折抚下,一曲终了。
  衡月园中,半晌无人说话。
  ☆、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