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
  这天夜里,星也无月也无,漆黑的松林路上响起脚踏针叶的沙沙声响,伊涧寻火急火燎地穿过林子直奔敛雾湖去。
  夜半三更,鹭沚居竟然还亮着灯光,倒也没什么,晚睡的人很多,像这种上面下来的大神睡不睡都一样。
  不过诡异的是从窗上映照出的灯光不是暖黄而是幽幽的青光,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伊涧寻站在湖岸上咽了咽口水,方才额上冒出的热汗瞬间转为冷汗。
  他当前也顾不了太多,便铆足劲对着建在湖心上的小屋大声喊道:“前辈,冒昧打扰了,涧寻有急事相求,恳请前辈救救小师兄!”
  夜空像死寂的深渊倒挂头顶,突兀的声音惊起一滩沙沚白鸥。
  恍惚间,鹭沚居青光愈盛,桌椅翻倒,瓷器碎裂声从屋里传来。
  伊涧寻正惊疑不定时,小屋的门被人从里面哐当一脚踢开,屋里喷出一团张着大口竟要吞人的烈焰。
  但见朽月周身遍布灼灼烈焰,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半明半昧的脸,用令人颤栗的低音问:“那娃娃怎么了?”
  伊涧寻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适时迎面袭来的夜风突然让他冷静下来:“前,前辈,魔头来朝尘观滋事,还无端抢走了师兄,师父被打成重伤卧床不起,恳求前辈出手相帮!”
  魔辈猖狂,岂有不管之理?
  朽月将法袍往身上一披,青焰尽灭,那张沉静的脸上隐约露出苦色。
  也仅仅一瞬,她很快恢复如常:“带路!”
  伊涧寻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转瞬带走了,等他睁眼时才发现自己在高空俯瞰着黑黢黢的大地,脚下是成片状如莲花的青色焰火。
  此刻无暇顾及其他,伊涧寻指着南边无数奇形怪状的山峦,急道:“魔物往那边去了!”
  冷沁花跟着湘茵元君向南一路追寻,非但失去了陆崇道君的踪迹还误入一片阴森的怪石林。
  两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在石山里四处乱飞,就是无法飞出这片区域。
  “元君,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冷沁花不安地问。
  “错不了,”湘茵打着灯笼向前探了探,眼尖发现前方有烟火气:“嘿,我说什么,前方石洞有火光,没准陆崇道君在里面歇脚过夜呢!”
  冷沁花拉住风风火火往前冲的湘茵,不甚放心:“还是小心为上,荒郊野岭的,我上次就吃过亏。”
  “哎呀,哪有这么多小心,这个世界安全得很!”湘茵搓了搓让凉风吹红的鼻子,拖着还在犹豫的冷沁花往山洞飞去。
  到洞口的时候,两人特意在外面驻足片刻,只听见里面一男子在说话:“怎么烤不熟?”
  湘茵笑着拍拍冷沁花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看吧,我说什么,道君正在烤肉呢,这道士向来都是荤素不忌的!”
  说罢她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洞,然后石化……
  “元君,你愣着干嘛,进去呀。”
  跟在湘茵后头的冷沁花见她停在前面,不明所以地催促,直到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一个头上长着犄角的鬼面人靠在石壁上休息,他身旁还有个身穿黑羽披风的奇怪男子正在烧火。
  方才说话的正是这披风男,他面前的火堆上用木棍绑着小孩在烤,更奇怪的是那小孩不哭也不闹就这样任他们烤着……
  此刻他们的目光正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湘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哈、哈,你们继续,不用理会我们,我们就是路过……”
  冷沁花比湘茵清醒多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说时迟那时快,她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迅即挥舞出一条水袖将火堆上的小孩抢了过来。
  “快走!”
  湘茵拉着冷沁花往外奔,只听后面传来渗人的冷笑:“一个都跑不了!”
  她们眼见快到了洞口,可惜一个黑影凭空出现拦住了去路。
  另一边,朽月与伊涧寻一路追寻,片刻的功夫就来到石林外面。
  伊涧寻望了眼危峰兀立的石山,喘了口气:“前辈,他们在里面。”
  “石林魔气浓郁,嗯?还布了一层结界,看来是这里没错。”
  朽月浅眸扫了一圈石林,手里不知何时变换出一把青色火刃,对着石林上空笼罩的薄膜随意划拉两下,两人从破开的口子一道踏焰飞入石林中。
  山洞中,湘茵和冷沁花正被五花大绑在石柱上,披风男拎着兰溪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呦吼吼,两位大姐,送死也不带这么着急的!老子活这么久,第一次撞见还有送上门的猎物,而且还是双份!妙哉妙哉!”
  湘茵从未送过这般奇耻大辱,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死乌鸦精,叫谁大姐呢?别以为长着一副尖嘴猴腮本元君就怕你,有种出去单挑,暗算算什么本事!”
  一旁的冷沁花悄悄地扯了下湘茵的衣角,示意她别那么多话。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那尖嘴猴腮的‘乌鸦精’果然气急败坏,怒气冲冠地纠正:“说了多少次了,老子是鹰,不是他娘的乌鸦精!”
  他转头将小兰溪往犄角鬼面怀里一扔,袖中鹰爪毕现,象征性地征询对方意见:“左魔君,我弄死她们你没意见吧?”
  鬼面接住抛来的小孩,既没同意也没反对,径自将兰溪放在脚下的干草堆里。他起身静默地看着峻黑的洞口,那双藏在面具里的兽眼顿生警惕:
  “暗鹰,有难缠的尾巴跟来了,别大意。”
  “来得正好,老子倒要看看是——”
  暗鹰还没来得及说出‘谁’字,洞口就出现一团夺目的青光,接着整个石洞被染成暗青色,火堆也不知何时换成了青火,整个洞里阴恻恻的好不诡异。
  暗鹰从眼缝里大致看到洞外似乎有个人影,看样子还是个女人。
  “滚出来!”
  朽月岿然不动地立在洞口,浑身遍布骇人青焰,语气里裹挟着雷霆怒火。
  暗鹰看见洞口的青焰愣是不敢再出声,方才嚣张的气焰登时灭得连渣都不剩,不敢置信地指着洞口小声问:“魔君,来的可是恶神灵帝?要不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吧?”
  自从前任魔君烈穹被斩于折阙池后,恶神灵帝成了魔界死亡榜上排名第一的危险人物,大小魔类谈月色变,普天之下能打赢她的人屈指可数。
  暗鹰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要知道抢个孩子能惹上灵帝,他断然不会轻易惹下这是非。
  “本君就是要诱她来,不然抢孩子作甚?”鬼面魔君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让暗鹰极度不适的话,他瞥了眼洞口几欲噬人的火焰,轻描淡写地劝道:“灵帝阁下别冲动啊,里面怎么说也有三位人质,弄个玉石俱焚对双方都不太好。”
  三位人质?朽月转头不解地去看旁边站立不安的伊涧寻,这小道士则迷茫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变成三位的。
  “帝尊,我们下午还见过面的,快来救我们!”湘茵元君声嘶力竭地嚷嚷。
  她已然不管形象不形象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唯独愁煞身旁此刻无地自容的女伴。
  “灵帝阁下,你看看要不双方各退一步,你先退十丈让我们出来再说如何?”魔君体贴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片刻之后,果然洞口的火光消失了,暗鹰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不消多等,没多久鬼面魔君便单枪匹马从洞中出来,留下暗鹰在洞里看守人质。
  朽月笔直地伫立在不远处的巨石之上,夜风舞动着法袍猎猎作响。
  魔君通身黑甲遍覆,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的还以为一只黑甲虫在移动。
  “报上名来。”朽月冷冷地觑着那副鬼面,想起上次与胡兼在树林两相勾结的正是此人。
  “吾乃左魔君暮野。自上次一别,灵帝别来无恙?”暮野语气轻狂,可知来意不善。
  “本尊不喜与人废话,那孩子呢?”
  暮野无视朽月脸上昭然若揭的愠怒,依旧我行我素地挑战对方耐性:“阁下请放心,本君手下在好生照看呢。不过少见啊,灵帝居然会为了黄口小儿大动肝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君抢了您的骨肉至亲呢。”
  被这魔头一激,朽月方才奄奄将灭的肝火大有卷土重来之意。
  她极力压制体内奔涌不息的戾气,咬牙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哼,不是所有人都嫌命长,本尊且听听你有何目的?”
  魔头从方才便一直盯着她的脖子看,想必她脖颈之上的咒印还未完全退却。
  对方选择在这个时机找上门来,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巧合,朽月身附戾咒之事鲜少人知,但是看样子对方已经将她底细全然掌握。
  “阁下息怒,本君就是想来问问关于合作一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面具里传来哧哧的狞笑,让人听着就很是狂妄欠揍。
  不等对方笑声偃息,朽月直截了当得打断他:“毫无诚意。你不是来谈合作的,你根本就是来挑事的!罢了,不管你意欲何为,本尊奉陪到底便是!”
  狰狞的鬼面被青焰映照得更显诡异,魔君身处熊熊烈焰的包围圈内动辄不能,任凭冲天的火舌倒卷压下。
  饶是如此,暮野并没有表现出分毫慌乱,甚至还对着烈火大加赞赏:“百闻不如一见呐,这就是灵帝的看家本事青暝炎么?哈哈哈,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暮野以内元护体,炎火一时半刻无法侵袭入内,但此法极其消耗内力,撑不了多久。
  朽月喜欢速战速决,不会给敌人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她借着炎火掩护行踪悄无声息地遁到暮野身后,以手代刃消无声息往他背后劈去。
  一击打空,对方早有预料一般轻松躲开,侧身而过时将朽月肩上披着的法袍倏然掀飞。
  暮野趁朽月分神之际纵身跃出炎火的包围,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十米开外的安全空地中。他将抢来的法袍往身后一甩随意搭在肩上,眼角噬着笑意同时还糅杂着目空一切的自信。
  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这时朽月当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竟然看穿了她的招式与弱点,难怪这厮方才有恃无恐,原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
  魔头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让朽月戾咒发作。
  四周都死气沉沉,原本黑压压的夜空出现一轮紫月,乌云退散。
  等待是最难捱的,暗鹰盘踞在石洞中坐立难安,期间被湘茵聒噪烦了,索性撕下她身上的某块衣料封堵住她的嘴。
  外面火光冲天,战况焦灼激烈,此刻贸然出去只会成为炮灰一类,他不可能冒这个险。
  刹那电光火石之间,洞外青光渐渐微弱,打斗声也没了,想必胜负已分。暗鹰大喜过望,急忙冲出洞外查探情况。
  魔君临走时说过,灵帝今晚正逢戾劫,这是有人透露给他的消息,此时与她交手胜算极大。
  月出中天,洞外草木成灰,烟尘杳杳,万籁死寂一片。
  暗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万分,洞外全是七零八落的碎石,一切已非来时原貌。他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甚至发现周遭石山还被撞倒了几座,唯独两人不见踪影。
  几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打破寂静,暗鹰展翅盘旋在石林上方试图搜寻着魔君。
  他在低空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发现在某座被撞倒的石山脚下乱石堆上站有一人,夜色如墨,辨不清形貌。
  暗鹰压低双翅膀在附近俯冲落下,他谨慎地往乱石堆处走近,对着那人唤了一声:“是人是鬼?”
  这声音暴露了暗鹰所在的位置,伫立于石堆上的人缓缓闻讯侧身,用一双浸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身上的肉都要被剜下几块。
  “恶神朽月!!!”
  暗鹰顷刻神魂聚散,第一反应便是逃命要紧,他赶忙幻化双翅欲飞离是非之地,双脚还没离地便被猛然拽回。
  朽月踏在鹰的背上将他狠狠压回地面,方感视线有些模糊,于是用手背默默擦干眼角渗出的鲜血。
  她脸上布满扭曲的红色符文,额发随意垂下两绺,周身透着一股黑沉沉的暴戾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暗鹰感觉此人躯体高大,四肢劲而有力,比之男子过犹不及,与他印象中的朽月灵帝相去甚远。
  暗鹰胸口有一股气被压着出不来,肋骨貌似被踩断了几块,咬牙切齿才艰难吐出几个字:“恶神……魔君呢?”
  “哼,他?”朽月瞟了眼面前的石堆。
  暗鹰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循着朽月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石堆缝隙中露出一只长有黑甲的手。
  原来魔君暮野就在石堆里压着,不知是死是活。
  眼下的情形对自己十分不利,识时务者为俊杰,暗鹰决定好生向朽月求情一番,哪知还未开口,谁料朽月突然冷不防地说了一句:“轮到你了。”
  接着一颗鹰头滚落在地,鲜血迸溅,脏了华美的衣袍。
  朽月返回石洞时,发现伊涧寻这小道士早就将三位‘人质’成功解救,兰溪在小道士怀里睡得十分安稳,仿佛这一场腥风血雨都跟他无关。
  正巧湘茵和冷沁花从洞中出来欲当面道谢,朽月站在洞口背过身去不与二人照面,但这一身浓郁的血气却无论如何掩盖不住。
  她们下午见到的灵帝与现在这位简直判若两人,感觉眼前的这位才是名副其实的恶神本尊。
  朽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凶煞之气,高岸的背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二人怯怯近身,多话的湘茵倒是难得缄默,这时冷沁花倒先开了口:“小仙多谢灵帝相救。”
  旁边的湘茵也讪讪地附和了一句感谢的话,之后两人不敢多留赶紧离开。
  朽月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角落的伊涧寻,此刻他正惴惴小心地抱着兰溪,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她。
  也难怪,这小道士刚才一直躲在暗处看着,自己可怖的模样让他看得一清二楚。
  戾咒附身,焉能近人?眼下戾气将息未息,朽月伸手看了眼爬满红纹的手背,脸色冷了几分,她捡起遗落的法袍哑着嗓子嘱咐了一句:“今晚之事,就当作没看到。”
  又见伊涧寻心中害怕仍然讷讷不语,朽月不想多作勉强,遂踏焰径直离去。
  柳初云这算是第二次被魔君暮野打伤,旧伤添新伤无疑雪上加霜,卧床整整一年才将身体养好。
  朽月在鹭沚居闭关不出,敛雾湖上的结界设了双重。
  伊涧寻几次来访皆吃了闭门羹,次次都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他总觉得是由于自己上次失礼之事惹恼了灵帝。
  他十分懊恼自己当时实在涉世未深,见识短浅,不知朽月灵帝为何方神圣。他后来才从师父口中了解到关于灵帝的事,这才知道‘恶神’一词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灵帝她老人家交代过,所以只是将经过简略地同师父说起,其余的并未多提。
  伊涧寻猜想灵帝之所以让他保密,许是知道自己打架的样子太吓人,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云云。
  再到后来,他崇拜的对象由自家师父改为朽月灵帝了,不舍昼夜地勤勉练功,努力修行,希望有朝一日能到达她那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