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他们都在互相试探。
  李治在试探李旦的权欲心,试探他心底更看重温情还是权力,李旦则在试探李治到底属意谁。
  父子俩心照不宣。
  几问几答,李治确定李旦将来会给李显一个妥善的去处,不会兄弟残杀。
  李旦明白李治真正挑中的人,其实是他。
  很早以前,从李贤变得暴躁敏感的时候起,李旦的想法就慢慢变了,他时而隐忍,时而展露杀机,时而谦让,时而主动揽事上身,为的全是赢得李治的支持。
  李治的问题是试探也好,真心也罢,如果费尽心机得来的青眼相看需要用小十七去换,他宁可不要。
  他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李旦拒绝以和离换取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李治恍惚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太子和魏王明争暗斗,中间夹杂其他几位庶出兄弟的恩怨,最后他渔翁得利。阿耶为了他煞费苦心,不惜狠心把当年为太子和魏王布置的人手全部除掉,只为了巩固他的地位。
  他从小养在阿耶身边,有阿耶的宠爱,不争不抢,适时示弱,很容易获得阿耶的怜惜。
  李旦比他更能忍,没要任何人操心,自顾自长大,一眨眼,也到了羽翼初丰的年纪。
  旦儿不会变……有小十七和令月两个妹妹规劝,他不会狠心对李贤和李显下杀手。
  看形势,他的儿女或许会受一些磨难,总归都能保住性命。
  李治翻来覆去想着以后的事,直到凌晨才合眼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他有点发热,近侍叫来奉御为他诊脉。
  奉御笑着说他身体康健,没什么大碍。
  但他分明听到奉御走到屏风后面时,悄悄叹了口气。
  王寿永偷偷抹眼泪,“大家,把相王和相王妃召回来吧。”
  圣人是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那也是天下之主,堂堂帝王,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
  李治抬头看向帘外,天气晴朗,云卷云舒,朱红宫门切割出一小块瓦蓝碧空。
  他唇边含笑,“无事。”
  怪他无用,才造就如今的僵持局面。他是父亲,帮不了儿女们太多,这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
  安排好一切,他走也走得安心些。
  第186章
  七月流火, 天气渐渐转凉。
  玉簪、菊花、兰花次第开放, 洛阳世家为了争得头一个宴请裴英娘的殊荣, 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准备赏花宴。
  秋日的赏花宴虽然比不上春宴的绚烂多姿,对着红叶山岚, 层层叠叠的菊花, 也别有一番清丽趣味。
  听说裴英娘是个饕餮, 各家把重心放在宴席上的茶点吃食上,山珍海味, 佳肴异馔,美酒香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 海里游的, 应有尽有。
  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阿兄,先去哪家的赏花宴更稳妥?”帖子越收越多, 裴英娘拿不定主意, 问李旦。
  帐内并没有点灯,床榻前仍有柔亮的光线照耀。按着李旦的吩咐,寝室的屏风装饰上夜明珠, 起夜不必特意掌灯,依稀可以看清室内情景,入睡前撒下帐帘,灯光不会透进游鳞罗帐, 不至于影响睡眠。
  光晕温润,裴英娘伏在枕头上,长发披散,刚刚沐浴出来,肌肤雪白如瓷,浓密的发丝还有些湿气。
  李旦不许她立刻睡,手里拿了张干燥的锦帕,一点点帮她绞干长发,“你喜欢哪一家,就先去哪家。”
  “许家的浑羊殁忽做得好,窦家的海脕鱼干鲙是一绝……”裴英娘闭着眼睛嘀咕,声音越来越低。
  等李旦为她彻底绞干头发,发现她枕着蜀锦枕头睡着了,小脸藏在披散的墨发里,愈显眉目如画,纤长的眼睫微微发颤,呼吸绵长。
  他笑了笑,手臂轻扬,帐帘如水波一般缓缓滑落,遮住夜明珠的光芒。
  床褥早就搬回来了。
  天气冷,她一个人睡不暖和,又还没到烧汤婆子的时候。他前些天淋了场雨,吃了几剂药才好,她担心他睡不好,半夜听到他咳嗽,倒了盏热茶送到侧间,刚走到软榻旁,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软榻上好好亲近了一番。
  她吓了一跳,被他折腾得梨花带雨,呜咽着求饶,这一次他没有心软,扣住她的双手,强迫她感受他的全部,几乎要把湘妃榻摇散。
  最后她浑身娇软无力,满面潮红,像是大病一场似的,倚在他怀里喘息。
  软榻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没法睡人,当晚他搬回内室,怕她反悔,整晚抱着她。
  鎏金茶盏摔在毡毯上,骨碌碌转了个大圈,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翌日清晨半夏进房收拾时才找到。
  大概觉得和他睡挺暖和的,第二天夜里他厚着脸皮躺回匡床上,她没有赶他走,还主动搂着他睡。
  还是回来好,看着她睡和抱着她睡的感觉哪能同日而语。
  李旦把裴英娘翻个身,让她枕着自己的胸膛,拨开她脸上的长发,低头啄吻皎洁细嫩的脸颊。
  她梦中发出不耐烦的抱怨,伸手打他一下,“阿兄,不来了,我要睡觉。”
  沐浴的时候他把所有人打发出去,她在香汤里泡着,没来得及阻止,人已经贴到身上了。松木盆很大,但他进来以后,好像一下子变得逼仄狭小了,她连转身都困难,香花温汤陡然烧得滚烫,她又羞又怕,紧紧抓着木盆边沿,总觉得会滑到。
  李旦把她从木盆抱出来,没送她回房,直接压倒在休憩用的软榻上,又胡闹了一会儿,后来弄得净房到处都是水,她意识模糊,不记得是不是也滚过毡毯,肩背和双腿有点酸疼。
  再来,她今晚不用睡了。
  李旦抬起她的下巴,继续亲吻,“十七以后还和不和阿兄分床睡,嗯?”
  语气又轻又柔,带着诱哄。
  裴英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皱眉答:“阿兄惹我生气了,不能心软。”
  声音软糯,像香甜的玉露团。
  不只声音,她整个人都像玉露团,又香又软,又甜又乖,不管尝多少遍还是让他心醉痴狂。
  他揽紧她,“好了,十七做得对,是阿兄的错。”
  她哼哼了两声,带了点得意,往他怀里钻,“阿兄这么听话……原谅你……”
  “十七,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等了一会儿,她这次没有回答,真睡熟了。
  她的睡颜恬静乖巧,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微笑,也许是做了个美梦。
  他已经知道答案,但是总想逗她亲口说出来,每一次听她说喜欢他,他就像暑天饮冰浆,寒冬食热羹,通体舒泰,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
  一夜甜梦。
  次日早上起来,李旦没有立刻起身,靠坐着床栏看书,等裴英娘醒来之后往他怀里扑,抱着她揉来揉去,一时忘形,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半夏在帘外咳嗽,“娘子,郎君,郭校尉求见。”
  书信容易被人截获,用书信交流不安全,郭文泰不辞辛苦,每天往返长安和洛阳,为李治和李旦传递消息。
  裴英娘红着脸推开李旦的手,“别让郭校尉久等。”
  李旦揽着她深吻,等她喘不过气才松开,“帮我更衣。”
  他不说裴英娘也会亲自为他穿衣服,这种贴身伺候的事她素来是不许别人沾手的。穿衣服、系腰带的时候最方便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她没梳头发,散着一头绸缎般的青丝下床,光脚穿着睡鞋,帮他系紧衣带,“阿兄,如果阿父那边有什么不妥,我们立刻回长安,是不是?”
  李旦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我保证。”
  换好衣服,他出去见郭文泰。
  “裴宰相被贬了。”郭文泰一见到他便抱拳说,“罪名是倚老卖老,不敬新君。”
  裴宰相人称笑面狐狸,怎么可能在李显面前失态?说句实话,李显那样的皇帝,想得罪他都难呐!
  贬谪袁宰相的人是武皇后。
  李治提议禅位于武皇后时,裴宰相和袁宰相没有应和,反而极力反对,他们两虽然一直保持中立,实则属于武皇后重用的能臣,武皇后当时怕激怒李治,李治会铤而走险来个鱼死网破,对她的谋划不利,暂且隐忍不发,以退为进。
  现在李显登基,李治病重,她开始着手清洗三省高官。
  李治已经被彻底架空,除了殿前侍卫,他支使不动其他卫府,朝政上的事他更插不进手,强行以圣人身份把李显推上皇位,已然耗尽他的全部精力,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武皇后的怒火。
  或者说,是皇太后武氏的怒火。
  武太后早已掌控满朝文武,是实际上的掌权人,她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它的影响无可估量,不然李唐皇室当初不会煞费苦心修饰自己的出身来历,硬要和道家教祖老子扯上关系。
  李治最后的依仗,也是名正言顺,他和太后夫妻多年,明白太后想要一步步瓦解宗室,为自己造势,以达到名正言顺的目的,他正是利用太后的这点顾虑,给李显创造喘息的机会。
  宗室们不可靠,他们各有思量,不关心李治和李显的生死,更多的,是想趁事情无法挽回、皇太后引发众怒时趁火打劫,利用民心,一呼百应,好换自家人上位。
  某种程度上,他们比武家人还盼着皇太后独掌大权,他们也姓李,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安,他们正愁找不到光明正大的借口清君侧,皇太后主动给他们送靶子。
  都是姓李的,江山凭什么要被李治父子独占?打到长安脚下,他们说不定也能效仿太宗皇帝,靠武力夺取江山,然后开创一个盛世。
  据李旦所知,南方的宗室王亲正在招兵买马,为出兵做准备。
  这时候裴宰相被贬谪,不知道会不会被歹人拉拢。
  “贬去哪了?”李旦问。
  郭文泰回道:“黔州。”
  李旦皱眉,稍一沉吟,“派人去巴州。”
  郭文泰愣了一下,“巴州?”
  “该把六兄接回来了。”李旦回首望向东间,珠帘高卷,裴英娘坐在梳洗床内,手执海兽狻猊铜镜,琼娘、半夏和忍冬围绕左右,帮她梳髻簪花。
  “王妃的船队要出发去新罗,你亲自去巴州,把六兄送去新罗,那边会有人接应,其他人可以不必管,保住六兄的性命为主。”
  郭文泰沉声应是。
  “至于裴公……”李旦手指微曲,轻叩翘头几案,“黔州固然荒凉,能远离是非,未尝不是个好去处。裴公比我们聪明,他此番离去,或许是金蝉脱壳,主动避祸也不可知,不会有什么危险。”
  郭文泰点点头,确实,裴宰相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一次贬谪而已,应该不会伤筋动骨。王妃名下不是正好有商队驻扎在黔州吗?请王妃帮个忙就可以了,六王危在旦夕,他的安危比裴宰相更重要。
  两人商量完事情,裴英娘笑着走进侧间,宫婢们跟在她身后,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刚走到门口就有一股浓郁的鲜美味道。
  商队行船回洛阳,以冰储存海产,带回一批难得的海味,馄饨以各种稀奇海味为馅料,汤浓馅香,不出半个月便风靡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