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
  萧昱看到地上的夏初岚,一把将她扶抱了起来,看到她还在挣扎,一把按住她:“岚儿,我是哥哥!我找到了!人在这里!”
  夏初岚意识模糊,已经认不出是他,只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紧紧地抓着萧昱的衣襟,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别让它有事……”然后便侧头昏了过去。
  ***
  完颜宗弼被围困在村里一座屋子里。这屋子外面都是吴璘的人,他身边只剩下八个勇士,还有几个人质。
  那夜,陆彦远带人突袭,明明只有几个人,却营造出有几百个人的气势。他不慎中计,让陆彦远将部分村民救了出去。完颜宗弼让一部分人看着剩下的村民,自己带人在村子里搜查躲起来的陆彦远,在这过程中与他交手几次,又损失了几个勇士。
  陆彦远和完颜宗弼在北征的时候就曾经一场战打了七天七夜都没分出胜负,两个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但陆彦远熟读兵法,显然更懂得利用地势来营造有利的条件。
  在这样的僵持之下,他等来了吴璘和顾行简的大批援兵。
  原本完颜宗弼得知采石村有一个行脚医手中有一份名册,那分名册上记录着所有潜伏在金国的细作的名字和联络的方式。他若能将这名册拿到手,献给金国皇帝,那么皇帝必将大喜,重新启用他也说不定。他盗走铜钱,也不过是为了增加手中的筹码。说到底,他还想要重回纵横沙场的风光。
  但现在他所有的美梦和计划,都被外面的人打破了。
  他知道吴璘的人随时会破门而入,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一个手下问道。四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完颜宗弼将屋中找到的酒和草垛都堆在村民的身边,对手下说道:“一会儿听我的命令行事,别便宜了这些宋人。”
  那手下点了点头,完颜宗弼将地上的一个惊慌的妇人拽起来,将她推到门口:“顾行简呢!让他出来说话!”
  房屋外面的围篱下,猫着一排人,顾行简应声站起来。吴璘扯住他的衣裳:“危险,不能去!”
  顾行简给了吴璘一个安抚的眼神,慢慢走到院子里,出现在完颜宗弼的面前。
  那妇人一直在呜呜地哭泣,双腿软得都站不直。
  顾行简对完颜宗弼淡定地说道:“你知道自己今日走不了了。”
  “老子根本不怕死!你们大宋用一个宰相,一个将军,一个世子才将老子拿下,老子不亏!”完颜宗弼说完,狰狞地笑道,“你还是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他们都说你是主和派,是大宋最亲近金国的人,我呸!瞎了他们的狗眼!从你当年北上议和的时候,与金国划定边界时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他,不置可否。陆彦远已经带着一对人马,慢慢从后面包抄了过去。
  “听说你这次把自己的女人也带来了?她身怀六甲,你居然也忍心丢下她,就为了跑来对付我!”完颜宗弼话锋忽然一转,不止是顾行简,连陆彦远都愣了一下。完颜宗弼怎么会知道这些?
  但顾行简很快恢复镇定,继续转移完颜宗弼的注意力:“顾某的私事,倒是让你费心了。不过是个女人,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但完颜将军只有一个。”
  “是吗?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还怀了你的孩子,听你说这些,不知是什么感想?不过,她应该也听不到了。”完颜宗弼勾了勾嘴角,顾行简的脸色一变,声线都绷紧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成州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陆彦远听到这句话,瞬间分心,脚踩到了枯枝,被完颜宗弼察觉。完颜宗弼回头,拔刀相向,又对屋里的手下吩咐道:“将那些村民都杀光!”
  这个时候,尚在屋里为质的赵琅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将那个手下手中的火把踢了出去。没人知道他是何时解了绳索,又是怎么解开的。
  与此同时,吴璘命人冲进了屋子,将剩下的村民全都救了出来。等完颜宗弼连同他的人都被制服的时候,顾行简上前揪着完颜宗弼的领子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完颜宗弼冷笑道:“如花似玉的美人,落在金人的手里,你说是什么下场?你刚才不是说这天底下的女人多得是么?想来也不会在乎这一个。”
  顾行简听完,踉跄一步,只觉得天旋地转。陆彦远已经冲过去,一拳打在了完颜宗弼的脸上:“畜生,我杀了你!”
  吴璘吩咐左右道:“拦住世子!”
  三五个壮汉上去,这才将陆彦远架下来。
  顾行简不理会任何人,直直地往外走。吴璘叫了他几声,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耳边嗡嗡的,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就近拉了一匹马。他上马的时候,一脚踩空马镫,险些摔下来。但他也顾不得这些,骑着马狂冲了出去。
  吴璘连忙吩咐两个亲信追上去护送,暗自摇了摇头。
  他几时见过一国宰相在人前失态至此?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色还早, 萧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抬手看了看掌中黑褐色的血迹, 目光暗了下来。
  这是夏初岚身上的血, 昨夜回来之后,他还来不及去洗。他才知道, 她已经身怀六甲, 而且据说胎并不稳。经过如此折腾,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连夜将成州所有擅长妇人科的大夫全都抓来看诊。可一整宿过去, 除了思安和婆子进进出出地忙碌着,那些大夫一个也没有出来。也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想起她昏迷之前紧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萧昱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她打小就流落在外, 没有享过一天福。而他也一日都没有尽过兄长的责任。他怕自己这个做哥哥的, 护不住她和她的孩子。这些该死的金人!他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崇明和六平站在旁边,六平不停地拿脑袋磕着树干,懊恼自己怎么就那么笨, 没有看住姑娘,让金人把姑娘劫持了。
  就在昨日, 姑娘还开玩笑,要他以后带着小公子或小姑娘玩。他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可能会出事,心就狠狠地揪在一起。刚才他看见思安的眼睛红红的, 好像哭过。莫非孩子真的要保不住了?
  崇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再磕自己的头了。六平问道:“崇明,我们姑娘和孩子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崇明没有说话。他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深深自责, 先是错信了陈江流,而后让那些人利用陈江流,致使夫人陷入危险之中。若不是萧昱及时赶到,他根本不敢想象后果。相爷回来,他不知要如何交代。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萧昱忍不住要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思安惊喜的声音响起来:“姑娘醒了!”接着,屋子的门打开,那三个大夫满脸疲惫地走出来。
  萧昱走过去,直接抓着其中一个的领子问到:“怎么样!”
  他穿着玄衣,虽然相貌英俊,但给人肃杀压迫之感。那大夫哆嗦着双唇不敢说话,还是另一个大夫说道:“孩子勉强保住,夫人也醒过来了。只不过夫人伤了身子,以后可千万注意,万不能再磕着碰着了,否则随时都会小产。我们先开几副安胎药,这几日还需卧床休养。”
  萧昱听到孩子保住时,只觉得浑身都松懈下来,放开抓着的大夫。这三个大夫都被他吓得不清,昨夜半梦半醒间就被他抓来了,家里人还以为他们犯了什么事,得罪了官府,一阵哭天抢地的。
  萧昱让六平送三个大夫出去,想要进去看看夏初岚,又怕打扰她休息。
  她现在需要静养,还得多补补身子。萧昱正盘算着,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唤,顾行简从门外跌撞着进来。
  萧昱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了他一拳。顾行简连续几天几夜未睡,精神又处于巨大的紧张之中,一下被萧昱打倒在地,顿时眼冒金星,嘴里涌起一口腥甜。
  “相爷!”崇明欲过去扶,却被顾行简抬手制止。
  他缓缓看向萧昱,声音沙哑地问道:“岚岚……她怎么样了?”
  萧昱厉声道:“你还敢问?是你带她来这里,却不能将他们母子护好!你是怎么做丈夫,怎么做爹的!她是我崇义公府的金枝玉叶,顾行简,你敢这么对她!”萧昱说完,还不解气,想冲上去再揍这个人几拳。
  他绷紧一夜的神经,还有愤怒的心情,急于找到一个发泄口。差一点,那个以后要叫他“舅舅”的孩子就没保住。只要他晚到一步,她可能就会遭遇不测。而她遭遇危险的时候,顾行简却不知在哪里。
  萧昱知道夏初岚的身世以后,一度觉得妹妹嫁给顾行简实在有些委屈。崇义公府是前朝的皇族,朝中人人礼敬,凭夏初岚的才貌,什么样的青年才俊配不得?顾行简在旁人眼中固然有千万般好,但年纪摆在那里,萧昱不怎么满意。但后来听说顾行简对妹妹十分宠爱,夫妻两个琴瑟和鸣,那点不舒服和反感才渐渐压下去了。
  可就是这个他和父亲疼爱都来不及的妹妹,昨夜居然差点出事了。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萧昱就恨不得打死顾行简。
  其余的人要上前拦着萧昱,可萧昱岂是他们能拦得住的?
  “住手!”夏初岚听到院子里的争执,不顾思安的劝阻,下床出来。
  她蹒跚走到顾行简面前,伸手护着:“你不要打他!是我让他去的。”
  “你还护着他!”萧昱气道,“若不是他将你们母子丢下,昨夜你身边何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岚儿,你差点没命了,知道吗?”
  夏初岚看到萧昱眼里的血丝,知道他忙里忙外,一夜未睡,放轻了口气说道:“他也不知道会发生那些事。哥哥,他真的有公务在身,不可能一直在我身边。你别为难他了。”
  萧昱本来还在气头上,被她的这声“哥哥”叫得心里一软。她终于肯叫他了,他有些高兴,气消了大半,只是板着脸:“你快进去。身子还虚弱,乱跑什么?”
  夏初岚的确还很虚弱,身子虚晃了一下,顾行简连忙抱住她,牢牢地护在怀里。回来的路上,他生怕来不及,纵马狂奔,只用了一夜就从采石村跑回来了。吴璘的两个亲信差点都没有追上他。
  到驿站外面急停的时候,他骑的那匹马儿轰然倒地,口吐白沫。马儿尚且如此疲累,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初岚对他笑了一下,抓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夫君放心,孩子没事。”
  顾行简的眼眶倏然一热,看到她细嫩的脸上,被划出两道细小的红痕,不禁抬手摸了摸。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也不愿她仍对自己笑。他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
  思安在旁边小声道:“相爷,姑娘现在吹不得风……”
  顾行简闻言,也顾不上其他人,直接将夏初岚抱起来进屋了。
  萧昱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女大不中留,他这个妹妹,简直被顾行简吃得死死的。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夏初岚的缘故,顾行简又岂是个会乖乖挨打的人?
  萧昱心中稍平,转身走开了。他还得命人去抓药。
  ……
  顾行简将夏初岚抱回床上,自己转身去换衣裳。他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袍子上都是尘土,怕沾染了她。他洗干净手和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回来,看到夏初岚的身边已经放着一个药箱。
  刚刚萧昱下手极重,顾行简的嘴角已经青了一块,眼下看上去有些狼狈。
  夏初岚用纱布沾了药酒,轻轻地擦拭他的嘴角,忍不住心疼道:“哥哥打你,你就不会躲开吗?现在破了相,还怎么出去见人?”
  顾行简静静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这是我应该受的。岚岚,我没护好你们娘儿俩,抱歉……”
  夏初岚按住他的嘴唇,说道:“你是顾行简,你有你要做的事,所以你没错,不用说抱歉。昨天的事就是金人的陷阱,我们谁都没有料到,要怪只怪那些金人。我只要我们的孩子没事。”
  顾行简伸手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眸中闪烁的点点光芒,低头深深地吻住她。
  这个丫头太宽厚了,反而让他越发自责。诚然,他从没想过让她陷入危险之中。但就算是他,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谁能料到完颜宗弼还留了一手?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若她出事,若他们的孩子出事,他会如何……后来他自己都不敢往下想,只一心先赶回来看看。
  现在她好好地在这里,在他怀里。他觉得像做梦,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顾行简吻着她,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夏初岚抱着他的腰,感觉到他的吻渐渐往下,忽然停住了。她睁开眼睛,低头看他。他紧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从他离开的前一天夜里,就因为照顾她而整夜未眠。昨夜赶回来,到此刻已是精疲力竭了。
  夏初岚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拉过被子将两个人盖好,自己很快也陷入梦境里了。
  ……
  顾行简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有微弱的烛光,床帐也放下来了。他发现自己靠在夏初岚的怀里,她的双手还环抱着他,像是母亲保护孩子的姿态。他微微一笑,身体往上挪了挪,与她平视。
  她睡着的时候,毫无防备,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只是脸上的伤痕着实明显。他皱眉摸了摸,那红痕像是被草木之类的所划,应该不至于留下痕迹。他又将她身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多是这样的伤口,别的外伤也没有了。
  他安心不少,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掀开被子下床,利落地穿上衣裳,开门出去。
  思安正站在门外守着,看到他出来,连忙行礼。
  廊下挂着红色的绉纱灯笼,院子里有士兵在来回巡逻,守卫森严。顾行简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思安应是,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给他听。思安心想,那个冷静理智的相爷好像又回来了。
  整个过程,顾行简始终一言不发。思安常常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事情。
  等思安说完了,顾行简说道:“我离开片刻。你让厨房将晚饭热好,一会儿端来屋子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顾行简穿过院子, 廊下疾走出一个人,跪在他的面前。顾行简看了他一眼, 没有停下脚步, 继续往前走。
  崇明跪在摇晃的灯影下,头低垂着, 无比沮丧。这么多年, 一直是他跟相爷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应该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着了魔般地信任陈江流, 大概是陈江流身上,有他幼年时走失的那个弟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