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李陵姮担心的,正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但一来,这件事她不是很好启齿,二来,她不想让魏昭担心,因此搪塞道:“我在想给阿父阿母送什么年礼。”
  这话是真是假,魏暄一清二楚。但他没有戳穿,而是顺着这个话题安慰了她几句。等李陵姮的呼吸逐渐变得匀称平缓之后,魏昭也闭上了眼。
  李陵姮所担心的,左不过那么一件事。
  第二日,书房里,魏昭吩咐完部下正事,忽然朝杨廷之开口道:“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女护卫,和王妃宫里的冯媪干女儿关系不错。”
  杨廷之听得一头雾水,郎主记性太好的坏处就在于,很多时候他提到的东西,他们这些做部下的完全不记得。
  虽然不记得是不是有这回事,但郎主说有,肯定就是有。杨廷之点点头,“郎君想要做什么?”
  年关将近,魏暄今年很可能回来过年。他要的,就是让阿母出面,想办法把魏暄留在邺城,让他别回来。
  杨廷之点头,出门的时候正好和进来的俞期擦肩而过。俞期手里捧着一个木案,上面盖了块薄布,杨廷之透过薄布,一眼就看到那里面装了厚厚一层珍珠宝石。
  冯媪刚从干女儿那里回来,就看到王妃拿着手中的信,面色发沉。
  “王妃,这是大郎的回信吗?”
  冯王妃点点头,面色有些难看。“大郎这封信写得非常老实。他没有半点牵扯到李陵姮身上。”反而把所有事都归到他自己身上。她对长子了解很清楚,若不是动了真心,他不会在信里处处护着李陵姮。
  冯王妃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若只是看中美色还没什么关系,就怕大郎动了真心。
  冯媪想起自己刚从干女儿那里听到的话,朝冯王妃进言道:“王妃,不如今年让大郎不要回来了。”
  冯王妃听了,脸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朝冯媪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她没有自己去信让魏暄今年过年不要回来,而是找了个借口让魏峥出面,把魏暄留在邺城里。
  离过年越来越近,一直有些忧心的李陵姮听说魏峥让魏暄今年不用回来,待在邺城办事的消息后,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然而,李陵姮还没开心多久,就听说魏暄在将近年关的宴会中痛骂了天子,还命人打了天子三拳。
  这件事情一传出来,魏峥暴怒,一道急令让魏暄赶紧从邺城滚回来见自己。
  魏暄回来的很快。大丞相府的书房里,魏峥看着垂手而立的长子,抄起手边的砚台朝他砸去。魏暄不躲不避,任墨水泼了自己一身,脑袋上被厚重的砚台狠狠砸了下。
  墨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流下来,魏暄眨了眨眼,将快要流到眼里的液体眨掉。魏峥看着长子狼狈的模样,心里的怒气依旧没有消失。他出去找了根粗木棍,回来劈头盖脸朝魏暄打去。
  在官员中,魏峥素有好脾气、耐心的名声。但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脾气好,而是将那些气都忍起来,在另外地方释发。对儿子粗暴打骂,就是他用来发泄情绪的方式之一。
  “你倒是长本事了啊!你阿父我都没有当面给天子没脸,你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在宴席上骂他是狗脚朕,还让人打了他三拳。”
  “你本事怎么那么大啊!我这个做老子的,是不是可以把位置让给你了啊?!”魏峥没有发迹前,只是边陲六镇的一名普通落魄子弟,生活在市井之间,因此一生气,就绷不住文雅的模样了。
  魏暄没有为自己辩驳,他咬着牙,挺着肩膀,硬生生忍了这一顿打。等魏峥出完心口的恶气后,才扔了手中的木棍,朝魏暄冷冷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日宴会上,我向天子敬酒,天子没喝。当时我喝了些酒,一时冲动,再次请天子喝酒。天子愤而道他这个陛下做得没意思,连喝杯酒都要受我们父子二人挟制。我一时火起,便骂了他一句狗脚朕,然后又让裴纾打了他三拳。
  酒醒之后,我已经向天子赔过罪了。”
  相当于傀儡的天子不仅不能生气,还不得不赐下绢布以饰太平。
  魏峥对这个傀儡皇帝其实也无多少尊敬。他真正生气的是长子竟敢自作主张,做出这种事。在知道事情原委后,他教训了长子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出了魏峥的书房,等在外面的魏暄心腹大臣陈季康见到他满身满脸的血,吓得急忙迎上来低声询问。
  魏暄摆摆手,“我没事,你去见阿父吧。”
  还要拜见大丞相的陈季康只能担心地看着魏暄在侍从陪伴下出了殿门,朝外走去。
  “郎君,等一等,让仆擦一擦您脸上的血。”心腹仆从孙意之掏出准备好的帕子,想要替魏暄擦血迹。他们都知道,大丞相发火教训起儿子来,没有半点顾忌,头上肩上背上,想打哪里打哪里。这几年世子一直在邺城,才没有再怎么挨过打,这回却……
  魏暄夺过孙意之手中的湿帕,边走边将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一点点擦掉。从魏峥的正殿到他自己住着的泰安殿,有好几条路可以走,他却偏偏拐上了最远的那一条。
  这条路穿过一个小花园,这个小花园就在景阳宫外边。
  果然,魏暄刚刚走近花园,就听到里面的男女声音。
  “二郎当真是心灵手巧。多谢二郎了。”
  李陵姮看着魏昭手中的木雕,面露赞叹之色。她刚想接过木雕,就见一只手冒出来,将木雕抢了过去。
  李陵姮转头一看,顿时眉心紧皱,“大兄。”
  第30章 30.遇袭
  魏暄一身锦袍染着斑驳血迹和墨渍, 额角结着块血痂。李陵姮看着震惊不已, 她猜到魏暄回来会被大丞相教训,但没想到居然会是这副模样!偏偏魏暄自己对他现在的样子, 没有半点在意。
  他把玩着手里的木雕梅花鹿,嘴角高高翘起,朝着魏昭道:“二郎, 你木雕的功夫果真不错。”
  和目露惊讶之色的李陵姮不同,魏昭对魏暄这副惨样很习以为常,“大兄过誉了。”
  看着神色恭敬的魏昭, 魏暄眼中闪过一道冷意。他握着木雕鹿,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没收到过二郎送的木雕呢。福禄寿,这鹿寓意很不错,我看着也喜欢, 二郎不如就送给我这个阿兄吧。”
  魏暄手上还沾着血, 在他的把玩之下,鹿身上也染到了血迹。魏昭半垂着眼眸, 神情自然地说道:“阿兄看得上这头鹿,是它的荣幸。”
  见魏昭如此依来顺受,魏暄面上不显,心里却又愤恨了几分。他朝魏昭点点头, 道了一声多谢二郎, 带着仆从转身离开。在整个过程中,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站在一旁的李陵姮。
  在魏暄的身影消失后, 魏昭看着李陵姮,面露歉意,“那头鹿被阿兄弄脏了,我想着不如索性给了阿兄,我再给你重新雕一个。”
  自从对李陵姮多了几分心思后,魏昭从来不吝啬于表露自己对她的贴心。然而这些贴心之举的背后,全是魏昭对李陵姮的算计。
  李陵姮对魏昭的处境一清二楚,因此看到他将原本想要赠给自己的木雕送给魏暄后,并未生气。然而听到魏昭的话后,才知道除了她想的原因外,还因为那头鹿已经脏了。
  李陵姮面上神情没有变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一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另一边,离开小花园的魏暄越走越快,跟在他身后的孙意之不得不小跑起来。进了泰安殿,孙意之取来伤药为魏暄处理伤口。一边给魏暄额头上铜钱大的伤口撒上药粉,孙意之一边忍不住道:“郎君都已经多久没有挨过打了,偏偏这回为了——”
  “为了什么?”魏暄面色微冷,随手将木雕鹿扔在一旁,“我什么都没有为,只是忍不下皇帝的气而已!”
  孙意之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住腹诽,郎君平日里也没这么在意皇帝的话,怎么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骂皇帝呢?
  事后,魏昭果然又补了一只黄杨木金蟾给李陵姮。自古以来,金蟾就被认为是招财进宝的吉祥之物,然而李陵姮看着那只金蟾,却不由怀念起被魏暄抢走的梅花鹿。
  “娘子,若是不喜欢,不如让奴把它收起来。”
  “不用了,把它放在西书房的桌子上吧。”毕竟是魏昭亲手雕刻送给她的。
  自从魏暄抢走那只梅花鹿后,李陵姮原以为他还会有其他动作。没想到就如那天在花园中一样,整个过年期间,他几乎没有拿正眼瞧过自己。而原本锲而不舍来找她麻烦的冯宜公主,也在被魏暄撞见后,再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李陵姮嫁进魏家的第一个新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过完除夕没几天,魏暄就回了邺城。似乎是因为邺城那边有事。魏暄的心腹仆从孙意之看着郎君费尽心思回了晋阳,又什么都没做回了邺城,完全猜不透郎君到底在想什么。
  事实上,魏暄只是想明白了,他现在得不到李陵姮,但李陵姮又不会跑。等到他掌握阿父的权势后,他想做什么,还有谁拦得住他?
  心里一直不得放松的李陵姮,在魏暄走后终于睡了个安稳觉。虽然和以前相比,魏暄现在对她的态度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李陵姮完全不介意。
  当晚,重新看到李陵姮放松的睡颜,魏昭不由觉得自己动用埋下的暗线把魏暄调走还是值的。
  去年还在平城的时候,魏昭就向李陵姮透露,阿父开春后要向西梁用兵。果然,过完年后没多久,粮草人马就开始提前调度起来。
  魏昭的腿伤已经痊愈,近日一直早出晚归。这次打仗,魏昭负责押送粮草,将要随军上战场。
  李陵姮看着每日忙忙碌碌的魏昭,有件事一直在心里犹豫不决。
  上辈子这个时候,大丞相也出兵西梁。她记得这次的河桥之战,西梁虽然惨败,但东梁也失去了一员大将。
  此次战役中,东梁大将高尚敖在追击兵败而逃的尉迟冕时,被赶到的西梁精锐军士袭击,全军覆没,带着残兵逃亡河阳南城。南城守将正好是高尚敖的一个堂侄,素来与他有过节,下令关闭城门不放人进来。高尚敖后来躲到一座桥下,但还是被西梁追兵发现,万箭齐发,身中数箭身亡。
  上辈子大丞相得知高尚敖的死讯后,罚了南城守将两百军棍,对方三日之后就因伤势过重身亡;又追封高尚敖为太师、大司马、太尉,都督五州军事。
  高尚敖之死,给东梁造成了巨大损失。如果没有猜出西梁那边也有重生者,李陵姮就算可惜高尚敖之死,也不会想着去改变它。
  然而自从得知西梁也有重生者,而且对方已将目标放在魏昭身上后,她心里开始犹豫。若是一切都按上辈子发展,魏昭自然能够掌握大权,登基为帝,励精图治,使晋国一跃成为最强大的国家。
  可现在她不敢这么笃定了。作为上一世的输家,对方肯定会借助未来掌握先机。有心算无心,魏昭很可能会输。
  但如果她也参与进来,就能搅乱这池湖水,让双方都处在同一个起点上。
  “阿姮,你在想什么?”
  陷入思索的李陵姮听到魏昭的声音,转头一看,才发现屋外已经天黑,到了平常魏昭回宫的时间了。
  魏昭给自己绞了块巾帕擦了擦脸,边说道:“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
  李陵姮起身,“没什么,先用饭吧。”
  饭菜都在灶上温着,就等魏昭回来了。魏昭听到李陵姮的话,停了下才将手中的巾帕重新搁到架子上,“不是让你先吃吗?”
  李陵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用过晚膳,李陵姮问起魏昭押送粮草一事,说着说着,李陵姮问起高尚敖之事。
  魏昭起初没有多想,高尚敖是魏国大将,三杰之一,李陵姮会好奇也属正常。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察出李陵姮另有目的。他不动声色,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顺着李陵姮的话题聊下去。
  “我听说高家人大多勇猛,很多高氏子弟都是武将。”李陵姮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
  魏昭报了几个名字,都是担任武职的高氏子弟。他一边列举,一边密切关注李陵姮的反应,果然,在听到其中一个名字时,他发现李陵姮眼神略微闪了闪。
  “这个高文乐我听说过。他是高尚敖的堂侄是吗?我记得之前似乎犯过事,被高将军狠狠罚过。”
  高文乐?魏昭一边应着李陵姮的话,一边在心底思索,和高文乐有什么关系。李陵姮提到了高尚敖和高文乐之间的过节,又提了提高文乐现在担任的南城守将这个职务,最后又稍稍暗示了一下,高文乐此人心胸褊狭,报复心强,若是见到高尚敖落难,只怕不仅不会相救,还会落井下石。
  她不敢多说,以魏昭的才智,她一旦说多,只怕就会被他怀疑。哪怕是这么些话,她都担心会不会被魏昭看出什么来。
  但她和魏昭已经在同一条船上,如果在她暗示之下,魏昭到时候能够救下高尚敖,那对他将会是极大的助力。
  李陵姮想的没错,听完她的这番话,魏昭心里满是怀疑。李陵姮在暗示这场战役中,高尚敖会落难,而且和高文乐有关。落难地点,她特意提起南城守将,莫非和南城有关?魏昭根据李陵姮提供的几个关键点,竟然模模糊糊猜测出,是不是高尚敖兵败前往南城,却被南城守将拒之门外,遇险身受重伤。
  虽然不完全正确,但也相差无几。李陵姮若是知道了,只怕会觉得魏昭此人当真是智多近妖,以后一言一行都会更加小心谨慎。
  魏昭在心里思索了一番这个猜测的可信度,以及李陵姮的目的。李陵姮既然想等他取得成就后,从他身上获利,那应该不会害他。如果按照这个暗示关注南城,就算不会成真,应该也不会于他有害。不过也说不准。多疑的魏昭虽然觉得李陵姮不会害自己,但也不敢笃定。
  魏昭押送粮草离开太原已有半个月。李陵姮没想到,魏昭一走,她居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了。半月里,她只收到过魏昭的一封信,书信内容也十分简洁,只有短短几行字:“一切都好,勿念。”
  坐在西书房里,李陵姮看似在摆棋局,实际上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娘子?”五枝为李陵姮换上热茶,轻轻喊了她一声。
  李陵姮放下手里的棋子,望向窗外。从这扇窗望出去,能够看到庭院柳树抽条,冒出嫩叶。她的目光透过院落,投到遥远的战场上,也不知道魏昭现在怎么样了。
  见到望着窗外的李陵姮脸上表情忽然一变,五枝立刻着急问道:“娘子,您怎么了?”
  李陵姮挥了挥手,让五枝先下去。待五枝离开后,她才看着棋局怔怔地想——她好像喜欢上魏昭了。
  发现自己似乎喜欢上魏昭后,李陵姮最初有些不敢置信,但仔细想了想后,却觉得又在情理之中。
  她知道魏昭本性如何,知道他聪颖过人,武艺高强;知道他敦厚良善,行事光风霁月,是个磊落君子。这些东西让她对魏昭有好感,但真正让她动心的却是魏昭的体贴温情。她想起自己明明拒绝了魏昭所赠的珠宝,却在过年时依旧收到了他偷偷命人打的首饰;想到他包容自己的洁癖,想到平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然而,在明白自己感情的同时,李陵姮也清楚明白,她和魏昭之间是不可能的。魏昭是未来的帝王,作为皇帝,三宫六院,后妃无数。而她,最不能接受恰恰是这些。
  五枝新换上的茶慢慢失去热度,李陵姮在书房里枯坐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她仿佛又变成了初入丞相府的李陵姮。她和魏昭注定不可能在一起,既然如此,不如早日将多余的感情收起来,慢慢将它消磨干净。
  然而,刚刚踏出书房,李陵姮就看到五枝神色焦急朝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