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关于帝埃尔拉学院与席亚学术交流会 (2) 指点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
  罗多的战争,导致狩魔者大量捕猎穆斯苟洞窟里的盾鳞虹蛇,因此引发了鎚尾龙蜥的氾滥,才促成了「圣女之盾」的成立,让我在获得「指点」天赋的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但我忘记了,我的父亲,正身处罗多的战场之中;而战争,本来就是会死人的。
  那是我第三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达七天之久。
  原本在第一天的时候,艾琳还走进房里想说些什么鼓励我,不过,在我的沉默中,她还是被母亲温柔地请了出去。就连母亲自己,除了帮我送水和食物之外,也没有踏进过房间一步。而我后来才知道,夜里在旅馆投宿的母亲,每天早上总会带着梅尔库里欧商会贩售的食物和点心造访艾琳的家,在向艾琳父母致谢的同时,一边等我自己走出房门,一边听艾琳和艾登诉说我和他们过去这段时间的回忆。
  至于一墙之隔的我,听着门外偶尔传来的话语声,心里却是一片空白。
  经过一年狩魔者的生涯,加上这次鎚尾龙蜥的事件,我对「死亡」这件事已经不算陌生。但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七天之中,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不,别说掉眼泪了,我甚至感受不到一丝难过的情绪,只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中,又好像有一层透明的、厚厚的膜,将我和世界彻底地隔离开来。那种彷彿眼前一切都是虚幻的空洞感,让我完全失去了生出任何情绪、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只能呆呆地坐在床上,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醒来,睡去,醒来⋯⋯
  在那彷彿永无止境的漂浮中,我没有思考,也没有能力去思考任何事情。哪怕听见了戴奥朵拉忧心的询问、法尔卡塔烦躁的咒骂、艾琳手足无措的喃喃自语和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致歉,我就像是一口枯井,无论什么也激不起心里的一丝波纹。
  直到第七天,母亲和艾琳、戴奥朵拉聊起了「圣女之盾」往后的规划,和我在其中扮演的关键角色。隔着门板,我听见艾琳提起了我的「指点」,而我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虽然两週之前,我还特地写信告诉母亲这件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两週后的我来说,无论是一开始的失落,抑或是后来的坦然,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不值一提。
  不过,母亲的回应,却像教堂塔楼的悠远鐘声一般,一字一字地,敲进了我的心里。「我知道,他在信里有提到这件事;而这也是我决定亲自过来的原因之一。」母亲柔声说道:「因为,阿榭洛的父亲当年突破20级的时候,也同样获得了『指点』这个天赋。」
  ——什么?
  七天以来,我第一次有了感觉。一瞬间,彷彿有把大铁鎚用力地捶进了我的胃里,让我痛彻心扉,甚至差点忘了呼吸。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那个一路鼓励我、支持我、引导我的「父亲」,我对他原来一点都不了解。就像我从不知道他是「坚毅」的持有者、不知道他有「大剑骑士」这样的称号、也一样不知道他有「指点」这个天赋,我对「费埃罗・艾斯巴达斯」这个人、对他的过去,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而对他一无所知的我,虽然佔据了「儿子」这个位子,但真的有资格因为他的离世而受到打击吗?还是说,我之所以什么都感受不到、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就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当他的儿子?
  突然之间,好像有某种漆黑的、如同污泥般的东西从我的胃里不断涌出,那股令人窒息的噁心感,逼得我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脖子,仰头大声嘶吼起来。连续好几天都没听我说过一个字的母亲,第一个衝进房间,将我揽入怀中。
  「没事了,阿榭洛。没事了,妈妈就在这里⋯⋯」
  母亲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她的双手抱得很紧,但声音却是加倍的轻柔。哪怕我乾呕而出的口水和胃液弄脏了母亲的衣襟,她也没有松手,只是将脸颊轻轻地贴上了我的头,用自己的声音,一点一滴,慢慢沁透我乾枯的身体。
  「为什么⋯⋯」在逐渐平缓的乾呕和喘气中,我断断续续地挤出了几个字,「为什么⋯⋯我、我⋯⋯哭不出来⋯⋯」
  「没关係的,阿榭洛,不哭也没有关係。妈妈有看你的信,妈妈知道⋯⋯知道你也很想爸爸⋯⋯」
  母亲试图安慰我,但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有些哽咽了起来。而听到母亲话里的哭腔,我的心里更加愤怒,甚至开始嫉妒起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能够这么自然地哭出声来,但我却怎么样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那又怎么样?我身为爸爸的儿子,居然连哭都哭不出来⋯⋯像我这样的儿子,对爸爸来说到底算什么⋯⋯」
  我苦涩地笑着,却不敢抬头,深怕母亲看见我脸上狰狞的表情。但我却是多虑了,因为很快地,母亲的下一句话,就瓦解了我那自以为是的挣扎——
  「我不知道你在爸爸眼中是一个怎么样的儿子,但是,」母亲一边说,灼热的泪滴同时沿着脸庞滑落下来,「爸爸曾经说过,能够当你的父亲,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在那一瞬间,母亲彷彿揭去了一个长久以来一直笼罩着我、而我却浑然未觉的什么东西。
  然后,随着我的身体突然放松,我,还有我的泪水,都不由自主地倾倒下来,落入了无意识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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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有艾琳的「恢復」相助,我后来还是花了三天时间才让身体恢復过来,再次投入「圣女之盾」的工作。在那三天之中,母亲一直陪在我的身旁,一边为我讲述着她所知道的父亲,一边和我一起,又哭又笑。
  而在那之后,我才稍稍了解了我的父亲,「大剑骑士」费埃罗・艾斯巴达斯,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和我心中那高大伟岸、总是坦率而爽朗的形象不同,套句母亲转述父亲自己的说法,他的人生就像个葫芦一样,常常一下被人捧得很高,但又一下被人踩得很低,总是在这两端之间来回摆盪。
  怎么样,l,很难想像吧?让我来说给你听。
  父亲的先天天赋是「恢復」,在长辈的眼中,他从小就是个精力充沛的顽皮鬼。但所谓「顽皮」,只不过是他骨子里「顽固」和「倔强」的表象。在四岁开始接受家族训练后,因为不甘于同龄人「只有体力比别人好」的嘲笑,他就像后来的我一样,每天坚持刻苦锻练剑技。最后,凭着坚强的意志力和「恢復」所带来的耐力,他不仅在六岁时成功获得「剑术」天赋,甚至在获得这个天赋之前,就已经能够熟练地使出所有的三阶剑技。
  于是,在六岁到九岁这三年之间,他一直是家族认可的「天才」——但也就到九岁为止。
  个性开朗而直率的他在同辈中有着极佳的人缘,就连原本嘲笑他的那些孩子,后来也有不少成了他的莫逆之交。受惠于「恢復」这个天赋,加上他对于训练的热衷,他提升实力的速度比同龄的所有小孩都快,所以慢慢地,那些孩子开始在剑技训练结束后,向他请教一些自己不了解的地方。
  而这导致的结果有二。首先,和你一样,在没有狩猎过任何一隻魔物的情形下,我父亲在接受帝埃尔拉学院的入学鑑定时就突破了20级——只不过,当时他只有九岁,比你和艾琳突破20级的年纪还小了一岁。然后,和我一样,他获得的第二个后天天赋,就是「指点」。
  由于父亲原本已经持有「恢復」和「剑术」,即使多了「指点」这个在实战中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天赋,也并不影响他申请进入帝埃尔拉学院就读。但即使如此,这不仅让他在家族长辈眼中的评价大大降低,就连后来在学院里,也时不时会受到同学们的奚落。
  毕竟,「恢復」虽然能够提供进行持久战所需的耐力,但并不能有效提升攻防两端的表现,在採用限时计分制的学院竞技中就和「指点」一样派不上用场。而光靠「剑术」一项天赋,哪怕把各种技能练得多么纯熟,也难以抵挡别人两项甚至三项天赋的加乘效果。
  但父亲并没有因此气馁。而他不气馁的结果,就是创造了一个堪称奇蹟的传说。
  l,帝埃尔拉学院的规矩你是很熟悉的,不论学生几岁入学,修业年限都一样只有六年。也因为如此,虽然学院中有将近一半的学生能在十八岁前突破30级,但即使是在这群人之中,也很少有人能在毕业前达成这个目标。
  所以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他在毕业前最后一年,不但在领悟七阶剑技的同时将「剑术」成功地进化成了「剑法」,甚至还突破30级,得到了「坚毅」。
  而且,因为他九岁就入学了,所以毕业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五岁而已。
  碍于各学院间「高年级生不参加公开竞技」的默契,在就学期间,「大器晚成」的父亲从未代表帝埃尔拉学院参加过穆埃博雷双年会和席亚学术交流会。不过就算这样,父亲最后一年在校内三场竞技锦标赛中十八战全胜的战绩,加上他出身艾斯巴达斯家族的背景,终究还是吸引了帝埃尔拉军方的注意。于是在毕业后,他接受了军方的招募,以侍卫队员的身份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十八岁后,他开始调任地方部队担任基层军官。二十三岁时,由于累积了相当的军功,加上他挥舞大剑纵横沙场的形象在前线广为传颂,因而受封了「大剑骑士」的称号。两年之后,在艾斯巴达斯与梅尔库里欧两个家族的安排下,二十五岁的父亲与比他大一岁的母亲结婚,并以结婚为由,申请调任回帝埃尔拉城,担任侍卫队的剑技教官。
  作为军旅世家的艾斯巴达斯与以商业立足的梅尔库里欧,在穆埃博雷邦联中,这种家族间为巩固自身利益而安排的联姻并不罕见。在梅尔库里欧商会中,虽然主要成员都系出同门,但执掌最高权力的,是由五个主要家系组成的「五席议会」。母亲身为其中一脉的长女,能和位居帝埃尔拉五大军旅世家的艾斯巴达斯家族联姻,也算得上门当户对;而联姻的对象是兼具声望与功绩的「大剑骑士」,更是大大提升了母亲那一脉在五席议会中的地位。
  但即使是基于家族利益的政治婚姻,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依然非常融洽。因为早在结婚之前,同样就读过帝埃尔拉学院的父亲与母亲,在学生时期就曾经有过不少接触,也对彼此都有不错的印象。
  母亲说,她和一心努力变强的父亲其实完全不同;虽然凭着「水系魔术」和「清晰」两项天赋成功入学,但打从一开始,母亲就没有打算在魔法研究或实战领域中继续深造。由于自己的身份,她很清楚自己在毕业后该做些什么——不论是为商会提供人脉与建议,或是日后为了家族联姻,那些高阶魔法什么的,对母亲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当成兴趣偶尔尝试一下也就可以了。相较之下,她更喜欢将时间与精力投注在各种不同的生活魔法上,搭配自己的「巧手」天赋,创造各种便利而有效的技巧或器物。比方说,母亲在我小时候用二阶「水雾」与三阶「水流」把热汤快速变冷的小技巧,就是她学生时期开发出的小把戏之一。
  不过,正因为母亲这样的想法,才让父亲注意到她。
  由于母亲一来无意在学生间争取表现的机会,二来也有意与同学们打好关係、建立日后的人脉,所以即使是还没变强之前的父亲,母亲对他也同样温和亲切,从未有过一丝轻慢。而与此同时,母亲鑽研那些生活魔法的举动也引起了父亲的好奇,甚至还向她请教过箇中的微妙之处;虽然母亲不太明白,但父亲婚后曾经说过,他们之间的那些交流,为父亲日后领悟七阶剑技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至于母亲对父亲的好印象,不可否认,有一部份的确是来自于父亲在学院最后一年那脱胎换骨般的强悍;据母亲所说,父亲作为学院最顶尖的风云人物,当时可是吸引了不少女同学的爱慕。但在父亲一鸣惊人的表现之外,最让母亲佩服的,却是他那峻直的背脊,和脸上坦然的笑容——无论被人轻视或追捧,都从未改变,始终如一。
  也就是因为这样吧,虽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但能和彼此结为连理,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而在结婚两年后,他们就迎来了我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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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榭洛,」母亲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滴,「你知道吗?爸爸曾经和妈妈谈过他的那些天赋。
  「因为文献上从来没有写过,他也没有什么证据,所以你爸爸也只是推测而已。但他认为,虽然『坚毅』强化的是持有者自己的身体强度与防御能力,但能够获得这个天赋的,其实都是发自内心想要保护别人的人。
  「不过,你爸爸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既不是『坚毅』,也不是『剑法』,而是『指点』。
  「他说,这个世界很公平,却也很残酷;一个人就算再强,他也只有一辈子,能够保护的也只有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但是,只要有了『指点』,他就能让别人也一起变强,然后这个世界上就会有更多人,可以一直、一直保护更多的人。」
  母亲捧起我的脸,在额头上轻轻一吻,「所以,当妈妈知道你也得到了『指点』的时候,妈妈真的很开心,这就像是⋯⋯」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就像是你爸爸的愿望实现了一样⋯⋯」
  在知道了父亲的过往之后,母亲的话让我既是开心,却也不禁有些犹豫。开心的是,虽然能力远远不及父亲,但身为儿子的我终究继承了他的某些部分——而且,还是他最骄傲的那个部分。可是⋯⋯
  「我真的做得到吗?」我低下头来,小声地问道:「我又没有爸爸那么厉害,我⋯⋯我真的有办法保护更多的人吗?」
  母亲闻言轻笑一声,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你忘了吗?虽然你爸爸教出了那么多的学生,但对他来说,『成为你的父亲』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他既没有说过『希望你像他一样』这类的话,你也不需要像他一样。
  「不过,如果你也想向爸爸看齐的话,那就和他一样,活出自己最精彩的模样,然后把它教给更多的人吧!」
  母亲一边说道,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未曾密封的卷轴,交到我的手中。「你出生那天,在鑑定完天赋之后,爸爸为你做了这个小礼物。爸爸说,这是当年他之所以能领悟七阶剑技的关键,而你既然继承了他的『剑术』,那么总有一天,你一定用得到这里头的秘诀。」
  看着母亲泪光盈盈的眼眸与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知道她一定已经看过了卷轴里的内容。而当我颤抖着手,将那卷轴缓缓展开之后,在那已然有些泛黄的纸上,我看到了父亲手书的八个字——
  剑之为剑,你之为你。
  而这八个字,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