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她在茶几边上停留了几秒。
  周自恒睁开眼,发现她在远远地看自己的成绩单。
  她偷看成绩单,被周自恒抓个正著,也没有半分心虚的意思,予以沉静目光回应。
  周自恒苦笑了下:“这成绩,怕是入不了您的眼吧?”
  他坐著,她站著,无端就有压迫的气势出来。
  苏知双垂眸沉思了一会,却中肯评价道:“很不错,有百分之五十三的进步。如果你要走一百步,那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她的声音是略沙哑的,微冷,像是合成人声,没有波澜起伏。
  但周自恒为她话中的内容惊诧,下意识问:“为什么是百分之五十三?”
  “算出来的。”苏知双回答,“高一下学期第一次月考,你是1385名,一年后的这一次月考你是651名。如果除开文科,理科排名,你可能更高一些,但我没有参照。”
  周自恒看著成绩单上的数字,手指握成拳又松开。
  再抬头和苏知双对视时,他笑了一下:“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话里余音未尽,苏知双等著他的后半句。
  但等来的是良久的静默。
  风从庭院里灌进来,好像是灌进了一个破了洞的灯笼里,发出呜咽呜咽的嘶哑声。
  好像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周自恒精神疲惫,最后开口时,语句吞吐:“那个……陈修齐的笔记本,还能借我吗?”
  周自恒确实已经走到一半了。
  他的高中生涯走到一半,成绩也走到一半,但这剩下来的一半,要花更大的努力。
  周自恒等著苏知双的回答。
  有一阵冗长的停顿和相顾无言。
  苏知双站得笔直,陈修齐的姿态和她一般标准,两人的眉眼有四分相像。
  “可以。”苏知双上下打量过周自恒,这样回复他,“我明天交给你们班主任。”
  不知道是不是周自恒的错觉,他似乎看到苏知双脸上有一点淡淡微笑的痕迹。
  但他没有看清,苏知双便已经走到门口,收捡玄关的文件,拉开门。
  周自恒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说得很轻,并且以为苏知双没有听见。
  待到苏知双离开后,周自恒又端坐在沙发良久。家政阿姨做好了两碗牛肉面,端上了餐桌。
  都是大碗汤面,喷喷香,周冲大概长了一只狗鼻子,忙不迭就从楼上下来,身上的水汽都未曾干,一身烟酒气换成了沐浴液的清香。
  “真他妈香!”周冲系著浴袍,馋虫快从肚子里跑出来。
  他朝周自恒笑,咧开嘴,露出八颗亮锃锃牙齿:“发什么呆,快吃,不吃你老子我吃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筷子翻动,就捡了好几块精瘦的牛肉夹到周自恒碗里。
  其实碗里牛肉够多,并不需要分食,但周冲总是下意识觉得儿子会吃不饱:“吃多多,长高高。”这句话周冲说了十几年。
  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一筷子面条,大口张著,囫囵吞咽,忙得不可开交。
  “今天晚上陪他们喝酒,你还没吃晚饭吧。”周自恒没有动筷子,忽而说道。
  他说的只是一种猜测,但从周冲表情来看,**不离十。
  周冲咬断了面条,干巴巴咽下去,望著对面的周自恒。
  周自恒的脸藏在腾腾的雾气后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也被他的长睫掩住。
  话题再次提起,总是喋喋不休的周冲几乎忘记言语。
  周自恒让阿姨再下一点面条,转而才回头:“爸。”
  他这样郑重,周冲不知所措,包著一口面条,含含糊糊应:“嗯?”
  “我长大了。”周自恒说,“相信我好吗?”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好似一杆□□,又像是出鞘长剑,有雪亮光华。
  周冲喉咙梗住。
  最后哑声应道:“好。”
  似乎从这一个【好】字落地开始,更大更急促的一场春雨再次下在了周自恒的世界里。
  时间正在打磨他,迫使他从一个稚嫩的急躁的男孩变成一个成熟的懂事的少年,好像有一把刻刀嚯嚯作响,把他身上一层石头外衣抛去,露出珠玉一般的内里。
  这所有的一切在雕琢他,在催促他。他身上的变化一点一滴汇聚成小溪流,再融成江河,最后在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在这一个学期结束,第二个学期中段来临之际,周自恒这个名字,进入了理科前三十的名单之列。
  像是一场奇迹。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
  从倒数第二开始,到九百名,再到六百名,之后是五百、四百、三百、二百、一百……几乎每一次月考,他都会进步,这样的进步既显而易见,又踏实稳重。
  他像是在攀登一座山,每一步都走得稳妥。
  他先是处于微末的,如今高楼筑起,他成为站在上方的人。
  他成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代表,或者是“发奋不怕晚”的标杆。
  一向甚少情绪外露的成老师都在办公室笑出声,一连几天上课心情都是好的,灰扑扑衣服都生了光一样。
  再一年的五月来临。
  对于高二的学生来说,假期是少得可怜的;对于南城一中的高二学生来说,假期是几乎没有的。几十本书的内容教授完毕,第一轮复习开始,更大的压力担在这些十七八岁的学生肩头。
  白日里老师孜孜不倦教诲;晚上学生晚自习争分夺秒刷题。
  周自恒也在刷题,桌前堆了高高一堵书墙。夜里静悄悄,沙沙的笔声清晰。
  他和明玥在做同一套物理试题,和许多女孩一样,明玥的数学物理并不突出,甚至有些拖后腿。按照往常情形,他们会写完试题,之后修改,不懂的地方,周自恒会替她讲解。
  但今晚也许是个例外——
  明玥睡著了。
  她应该是困极,写著写著就闭上了眼睛,笔筒还立著,头已经趴下去。
  周自恒停下手上演算,偏头看她。
  他在努力,白杨也同样,两人的桌前都是一堵书墙,立得很高,座位又在最后,这堵墙像是一个屏障,围出了一个小天地。明玥就在这方小天地里,酣眠入睡。
  明玥是艺术生,并未进入培训学校学习,江双鲤请来舞蹈老师单独教授舞蹈。专业和文化两头兼顾,明玥有些忙碌。
  也不怪她晚自习会不小心睡著。
  周自恒放下笔,拉下外套拉链,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他动作很细微,很轻,生怕吵醒她,但她睡觉可爱,周自恒又忍不住凑近了看她。
  她枕著右侧手臂,歪著头,一头长发已经披散下来,打著卷儿垂在她脸颊旁,娇娇娆娆隐入他的外套底下。
  明玥对于他来说,是这无边学海里高挂的明玥,是珍如珠宝的慰藉。
  她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不施粉黛,依旧明眸皓齿,实在是很惹人怜爱的模样,他的目光贪婪一样落在她脸上,她睡得很香甜,有时候嘴巴会翕动,雪白面颊上浮了一层嫣红,如同染上朝霞的白玉,晶莹中透出一些妩媚。
  周自恒想把她手里的笔抽出来,怕她不小心戳到自己。但他只是摇动了一下笔筒,明玥便睁开了眼睛。
  她还是迷迷糊糊的状态,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秀气的小哈欠,轻声埋怨自己:“啊……怎么睡著了啊?”
  她从桌上爬起来,身上周自恒的外套顺势下滑,周自恒替她接住。
  他眼里有笑意,面上也有,很好看。
  明玥羞囧地吐了一下舌头,已经半清醒过来,极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周自恒的衣摆:“对不起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睡著了。”
  “还困吗?”周自恒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脸颊,“还困就再睡一会。”
  明玥摇头,蹭了蹭他的手心:“还是继续写物理吧。”
  她有些头疼地皱著苦巴巴的脸。
  五月夜里已经有了蝉鸣,这样聒噪的声音却并没有打扰学生的心绪。
  周自恒再次拿起笔做题,明玥咬著笔尖,下巴枕在手背上,颇有些生无可恋。
  明玥写完一道的功夫,周自恒已经做了一大题。
  好厉害啊。
  明玥仰著头,望向周自恒。
  他眼底有非常淡的一点乌青,黑眼圈并没有让他显出疲惫,反倒衬出他面容的白皙干净。这个夏天到来前,周自恒把头发剪短了一点,能干得更快。
  万丈高楼平地而起。
  在外人看来,周自恒像是一夜之间开窍,通了宿慧,但在明玥看来,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攀升的成绩靠的是日以继夜的努力。
  周冲给周自恒请了六位家教,一对一单独授课,每到周末,就是周自恒最忙碌的时刻,像是一个陀螺,不停转动。他的资料也买得多,认认真真钻研,慢慢能堆出一堵墙。
  他既仰仗自己聪明的资本,又愿意付出百倍的汗水。
  他在书山走远。
  但在这样一条路上,明玥帮不了他任何的忙,甚至在晚自习上睡著了。
  她心里很愧疚,呆呆抿唇,轻声唤他:“周周。”
  “嗯?”周自恒偏头。
  “我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你。”她可怜兮兮,垂头丧气。
  有时候明玥会想,如果她有孟芃芃那般的好成绩就好了。
  她下巴尖尖,在灯光下有一点透明,桃花眼雾蒙蒙,周自恒能从这一片雾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怎么会帮不了他呢?
  她兼顾专业和文化,本来很忙碌了,却还是固执地每天都陪著他上晚自习。
  周自恒刮了刮她的鼻子:“没有关系,你只要在原地等我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学霸周加载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