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锦绣皇庭的隔壁, 是一家“菊香村”老字号糕饼铺子, 同时也卖各种荤素熟食。夜晚临近打烊,顾客稀少。
  就隔着这么两步路, 梁有晖就从未踏进这家平民副食店。这是附近专门喜好这一口的老人儿们时常光顾的地方, 梁少爷从来就只光顾豪华气派的俱乐部, 吃惯了鲍鱼燕窝。
  副食店大门旁边开着一个小窗口,飘出一阵诱人的肉香, 梁少爷看到喷香的炸羊肉串和鸡肉串, 对于这种廉价的平民夜宵突然有些心动,顺手买了二十根肉串。
  他薛哥就等在副食店里, 见着他两眼射出绿光。薛谦像劫持人质一样, 不由分说把人架起来拖到副食店的后门, 找了个摄像头都照顾不到的犄角旮旯。
  一盏孤独的街灯将光芒打在墙根下,微微映亮两人的脸。
  亮度恰到好处,能认清面前的人,又能够掩饰某些细致入微的眼神情绪。
  薛谦尚未开口, 一大把热乎烫手的肉串戳到他鼻子底下。梁有晖问:“夜宵, 吃吗?”
  薛队长确实饿。别说夜宵了, 刑警大队为了追击郭兆斌,今天这顿晚饭都没吃上!常年一线办案日夜颠倒,他们这种人一般都有肠胃病。
  “嗯,谢了。”薛谦抓起这一把羊肉串和鸡肉串,大口大口地撸肉,用狼吞虎咽的豪爽吃相来掩饰大雨滂沱的心情。
  梁有晖跟着一起吃, 吃两口就吃上瘾。偶尔来点儿平民老百姓的重口味,比没滋没味的鲍鱼燕窝好吃多了。就像眼前这位用紧身黑色背心和黑色破烂牛仔裤随意包裹身躯的阳刚的男人,对比山寨皇宫里那些浓妆假脸蛇精,梁少现在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吃完抹掉嘴上油花,薛谦冷冷地审视梁有晖。亮片背心和七分裤绷出窄腰翘臀的好身材,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求睡的德性,让他很想就地把这人操了。
  薛谦伸出两根粗粝的手指,顺手往梁有晖的鸡心领上一扒,当真扒至肚脐眼,忍不住说:“真骚。”
  “下次不这样穿了。”梁有晖特别乖,“下回我前后倒过来穿,把领子穿到后背。”
  “操!”薛谦愣被气得乐了,“倒过来穿,你就露屁股了。”
  两人终于绕至正题。梁有晖扮出一副花猫脸,小心翼翼触摸老虎胡须,低声下气地:“哥,你们是来办案的吧?是要查我们家的俱乐部?”
  薛谦不客气地反问:“你们家俱乐部怕查吗?”
  梁有晖勉强挤出一丝“成年人大家都懂”的羞愧表情:“只要你不查就好嘛,我爸做生意需要一个招待客户的地方,就是很平常的‘公关’嘛。”
  “我不是来查你们家养的那些妖精,我没兴趣。”薛谦单刀直入,“我就问你一件事,你爸认识陆昊诚警官么?”
  “谁?”梁有晖头一回听见这个名字,茫然的表情骗不过薛队长细致缜密的观察力。
  薛谦问:“你没听过这个名字?你爸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梁有晖:“我真没听说过,这人谁啊?”
  梁有晖完全误会了这番盘问的深意,他哪里想得到这里面残酷惊心的故事?他拉住薛谦的裤腰皮带:“哥你别误会,我今天就是被几个哥们叫去吃饭,纯吃饭,我没跟别人乱搞。我从来就没听说过陆警官这个人,跟我也没有关系啊!哎呦我都几个月没搞了,我整天点灯熬油守身如玉呢,你又不同意……”
  薛谦冷冰冰地拨开撩他皮带的那只手:“你爸身边养了狙击手吗?退伍军人或者退伍武警?”
  又是一句突击式审讯,争取让嫌疑人猝不及防没时间思考。
  “……”梁有晖的手被甩开,心里也一凉,脸面受挫。
  “什么狙击手?我爸哪有啊?”梁有晖今天是深受刺激,两头受气,莫名地委屈,嘴上还泛着一层没舔干净的油花,“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都审我?小刀凌河他们今天又是干什么去的哥你知道吗?我爸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就什么也没干啊!”
  “我好多天都没见你了……哥,你怎么啦?!”
  梁有晖撤开一步,伤心了。小风一吹,原本华丽的珠片衫在灯下蓦然黯淡萧索。
  是的,认识也几个月了,不断的试探和左右为难非但没能纾解矛盾,就在两人徘徊在关键的十字路口上,不慎踩了这个深埋三年的地雷。
  真难受。
  薛谦一声不吭盯着人,居高临下挡住梁有晖的视线。他扳过对方下巴,捏脸的手劲相当狠,也是发泄心口郁结的愤慨,猛地罩住梁有晖的嘴唇!
  梁有晖没有防备,絮絮叨叨的心酸话被薛警官的舌头堵回喉咙,带着尼古丁的燎原烟火气息,被狠狠压在墙上。
  他口中的羊肉串和他口中的鸡肉串迅速蹿了味儿,左冲右突,在唇齿之间冲撞。搅动的舌在仓促混乱中纠缠,期待已久,热烈地黏在一起。梁有晖喉结享受地滑动着,咕哝了一声,也没有犹豫,蛇缠大树似的抱住他喜欢的人,互相疯狂地吸吮上下嘴唇,谁都舍不得放开。
  胸膛湿热相贴,轻薄的夏季衣料无法掩饰男人之间最原始的生理欲望,还是两个压抑已久的男人。只是一个吻,都能吻出干柴烈火的味道。
  薛谦吻完,猛地又放开人。
  梁有晖现出一脸难以置信和心花怒放,剧烈的起伏暴露出意犹未尽的激动:“哥,我……我在锦绣皇庭八楼有个房间。”
  薛谦回绝:“我不会进那些恶心地方。”
  梁有晖:“哦,那就不去那些地方。”
  梁少按捺不住再去追逐薛队长的嘴唇。薛谦没有放松手劲,捏着梁少的脖子把人摁在墙上,身体上的强烈悸动也绝不会玷污他固守的信念和立场:“有晖,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你别跟我撒谎,别让我知道你爸认识陆警官,别让我知道那件事是你爸做的……我无法接受这种事。”
  “我无法接受,绝对不可能接受。”薛谦又重复了一遍,就是对梁有晖的感情回应。有些事将人心深处最痛的伤口撕开,碾压他的底线,不能妥协。
  “哥,到底怎么了?”嘴唇上热度未消,白茫茫的雪花在眼前纷乱扑簌,梁有晖被这冷热相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薛谦眼里的灯光好像飘浮在汪洋中,灯影随水光晃动,冷硬刚强的面具之下也会偶尔流露脆弱。那样的神情,梁有晖当时也没看明白。
  梁有晖满心以为两人之间心意明了,互相都很有好感,面前就是一条通往没羞没臊幸福人生的康庄大道,他很快就能与他爱慕的薛警官进入情投意合的夫夫二人转生活。但是,为什么他薛哥眉头紧蹙,眉眼间射出某种痛苦难过的情绪呢?为什么他连陆警官是谁都还没搞清楚,就好像被扔进了冰窟?……
  薛谦撇下梁有晖,从小巷口出来,再次接到凌河电话。
  凌河已经撤离被当地警方占据的案发现场,正在开车回返。凌河直截了当对薛谦说:“薛队长,我多嘴提醒您一件事。”
  薛谦道:“说。”
  “已经有一个重要人证挂了,薛队,您现在别再管那具不能吭气的尸体。”凌河快速说道,“您在这里四面包抄围堵,对手可能也在包抄围堵,至少还有两位很重要的证人还活着没死,但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
  “凌先生运筹帷幄全盘照顾得真周全,呵。”薛谦吐槽了一句,心里也清楚,“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我即刻下令拘捕戚宝山和谈绍安!”
  凌河挂断电话,目视前方看不见尽头的灯影长河,这话是对身旁的严小刀说的:“现在拘捕就是保护他们。你快去找你那位亲密的干爹吧,我也不希望戚爷这时候挂了!”
  这半天在燕城折腾一个来回,严小刀漏接了戚宝山至少两个电话。
  他深入虎穴搞谍报工作,是真顾不上给干爹请安,第一回 看到来电显示故意没接,第二次他正在跟郭兆斌打架,直接漏看电话显示。
  坐在车里,他才有工夫打一个汇报电话,脑子里却全是血泊中的陆昊诚以及脑浆迸射的郭兆斌。
  “干爹,我今天回来晚些,您还好?”严小刀嗓音沙哑。
  “还活着没死。”戚爷似乎更哑。
  “您没事?”严小刀问。
  “好得很,你去哪了不回我这吃饭?”戚宝山可能确实在等儿子回家吃一顿晚饭,或许是最后一顿晚饭了,却没等来人,能不失望?戚宝山又突然警醒:“你那边什么动静?警车警笛?你现在在哪!”
  “我在燕城,很快就回来。”严小刀试图搪塞。
  “去燕城干什么?我让你不要搀和,你赶快回来!”戚宝山愠怒,已经猜到什么,担忧焦虑却又抓不到。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个干儿子早就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严小刀现在就是别人掌中的人了!他已经失去小刀了。
  严小刀也同样难过和隐隐地感到失望,薛队长就要上门抓捕了。
  黑暗的夜色,街道的尽头,好几支神秘车队暗中往临湾方向飞驰,一场与事实真相较量的战役争分夺秒,在夜空中拉响尖锐的警报。
  ……
  ……
  黑夜过去,就在这个凌晨。
  南郊县委大院,谈绍安副局长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穿戴朴素一如平常,走出楼门不忘跟他的邻居处长夫妇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大院的空场上有一只录音机,放着舒缓的民乐,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妈大爷做着整齐划一的慢动作,正在打太极拳。这些人都是大院里的干部、公务员以及家属,自然比外面那些跳广场舞扰民的家庭妇女清高一些,然而打发无聊时间的娱乐本质是一样的。谈绍安顶着一对大黑眼圈,清俊的脸略显憔悴,低调地走过太极拳队伍,从车棚里取出他的自行车。
  比划着“野马分鬃”式的两位大妈打个眼色:“这也是咱们大院里独一份了,谈副局现在还每天骑自行车!”
  “咳,锻炼身体,而且环保嘛!这也是以身作则响应中央八项规定!”
  “啧,就他最‘以身作则’,果然是新来的,年轻,哪哪都跟别人格格不入啊。”
  “他最近低调也是肯定的,镇上拆迁工程的事一团糟,他能怎么办?”
  “他媳妇也不知病怎么样了,也没孩子吧?这人这日子过得,也够倒霉的!”
  “……”
  谈绍安在街边小店买了两份早餐,保温桶挂在车把上。自行车的车辙划出一道左摇右晃的轨迹,被蹬车人纷乱的心思弄得平衡不稳。
  谈副局每天清晨去医院给他患病的媳妇送饭,常年如此,风雨无阻。
  谈副局就不喜欢坐公车,偏偏整天蹬着一辆旧自行车进进出出,显示他的廉洁清高。
  谈副局在人前从来不争不抢,不招惹是非,有荣誉也不出头抢,宁愿把升官发财出风头评先进的好事全都让给别人,尤其不愿让自己的名字在媒体上显山露水。他甚至都没有入党,你一个没背景的公务员,不加入执政党,偏要不合群加入哪个民主党派,这就基本放弃了攀爬上升的机会、放弃了政治生涯的前途,怪不得调到任何岗位你永远都是个副职!……
  埋在心里的愧悔和阴霾,谈绍安对凌河、对任何人都不敢说出实情。
  他甚至对开车这件事都怀有深重的心理阴影,无论是公车私车,轿车卡车,他再也不想碰车。他这辈子最煎熬、最心惊胆寒的开车经历,就是因为欠了带头大哥的一大笔高息贷款,被迫出卖自己的良心,助纣为虐铤而走险,在高速公路上将陈九引上自己的车……那段经历太可怕了。
  他原本就是凌氏集团的一名司机,经常为老板开车,对道路地形十分熟悉。受带头大哥的指使,从公司弄出一辆公车作案,事后再拉着尸块去凌氏集团的化工厂引火爆炸,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也命大,没有成为两拨人相斗的倒霉炮灰。这就是仓促筹划的一个心黑手辣的圈套,而他披挂上阵从中扮演的,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后续的发展完全由不得他。
  那是他平生所经历的最恐怖的夜晚。没人顾及他这个缩在墙角的跟班,就地分赃又没有他的份!但是砍人可有他的份,他脸上溅着恶腥的血发抖的时候,带头大哥轻蔑地扔给他一柄剔骨尖刀……他不敢,最后只在陈九的脚皮上轻轻划了几刀……
  他与街坊同事格格不入,遮遮掩掩踽踽独行,就是为掩人耳目,心虚啊,半辈子活得像一只擅长打洞隐身的鼹鼠。然而打洞掘地三丈都没用,祸事迟早都会敲上门来。几个月前观潮别墅的聚会他没敢失约,到那儿却发现其他三位全部失约不见踪影,当夜码头大火游家父子出事,他就料定这样的结局。
  谈绍安拎着保温桶推门而入,病房六人间的大窗引入晨光,一室明亮。
  其他病人都在埋头吸溜着早餐稀饭。他媳妇的病床却空无一人,被子都没叠,掀开着露出睡过一宿的痕迹。
  谈绍安惊讶:“6号床的病人呢?”
  病友面无表情说道:“不是你们家人接走了吗?”
  谈绍安大惊:“谁接走了?!”
  他们夫妻在当地哪还有其他家人。
  病友诧异:“说是你们家人啊,三个男的,瞧着都挺厉害的,我们哪知道是谁!”
  保温桶里的热粥扣在走廊地上。
  谈绍安冲下楼时几乎崴断脚脖子。
  他心慌意乱地一路询问打听,是谁接走了他媳妇?冰冷的汗珠争先恐后浮出他的脸和后心,原本英俊的面目五官被痛楚和揪心折磨得几乎变形,他冲出医院的大门……
  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挑事让他丢官,也猜到谁会动手劫持他的妻子,想要把他挤到死角、逼到走投无路,因为他“不懂事”又“不听话”。
  谈绍安疯狂地奔跑在街道上,焦热的地面烫着他的脚,他像被人扔进油锅一般挣扎煎熬。刺目的阳光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数跳动的光斑,汗水汇聚成一道一道带咸味的水线,让他视线模糊,让他看不清街道上穿梭的车辆……
  建筑物阴影下停着一辆送货大车,车内司机好像是接到一个电话,点点头,随即就发动了货车,向着远处奔跑的身影撞过来。
  大货车直接冲过路口,车速不减反升,一记油门狠踩,冲向目标人物的速度越来越快!
  沉重的车头轰鸣着碾压过来,谈绍安猛醒。路边台基之下就是当地的白河,河水平缓地奔流,谈绍安被那袭击他的货车追撵着,几乎被卷进车轮之下,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迫选择了跳河!
  又一辆厢式大货车紧跟着冲过来,从右侧车道紧贴,挤压着前面的一辆,完全无视交通标志灯的警告!开车的纤瘦身影穿了一件帽衫,帽兜遮住发型和半张脸,娴熟果断地转动方向盘狠狠别向前方的大车。
  场面惊心动魄,两辆大货车玩儿起了贴身追逐的游戏,在公路上迤逦歪斜,铁皮互相撞击出火星。周围其余小车自觉地拐弯,撒丫子四散逃窜,唯恐被那两个路怒症患者误伤波及。公路上只有两辆大车并排挤压,如入无人之境,后车最终将前车狠命挤下河堤!
  那辆大货车的车头蹿出河堤的基石,车屁股还留在岸上,以惊险的姿势悬空着,像个摇摇欲坠的跷跷板在风中狼狈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