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节
  然而作为孟知祥的心腹,要想赵季良说出实情,又颇为艰难,李从璟首先要做的,就是冲淡赵季良对孟知祥的忠诚。
  赵季良谦逊有礼站在李从璟面前,显得儒雅而有风度,上天有些时候的确偏心,给了一些人仪表,还不嫌多,仍要给他智慧,赵季良这幅卖相,让李从璟都感觉生不起气来。
  招呼赵季良入座,李从璟开口道:“先生本为朝臣,庄宗在时,对先生颇为倚重,当年庄宗征战河南,以先生总理财赋,故能年年兵戎不熄,而将士甲胄完全,此功虽不曾彰显于天下,却为有识者敬之。”
  “殿下谬赞,季良愧不敢当。”赵季良谦逊道。
  李从璟笑了笑,“当年孤受庄宗之命,在淇门练兵,军费便是由先生经手,先生清正廉明,百战军军费从无缺斤少两,论起来你与孤也算同袍。”
  “能与殿下同袍,乃季良之福。殿下英明神武,在淇门便已露峥嵘之色,殿下数年来能有震天之功,实是季良所期盼的。”说场面话来,赵季良也是口若悬河。
  李从璟不会跟赵季良多客套,他虽也饱读诗书,知道与读书人打交道的门道,却不会沾染读书人的臭脾气,拉近完关系,李从璟直接切入正题,“想必先生也知,如今朝廷正在推行新政,先生本朝臣,历受倚重,无奈前时为小人排挤,才不得志,如今朝堂风气清明,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与孤亦有旧情,此番与先生在江陵不期而遇,也算天意,既如此,孤有意请先生归朝,助朝廷行新政,匡扶河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突然抛出如此重磅炸弹,一时反应不过来,略微怔了怔。
  趁赵季良发愣的功夫,李从璟继续道:“先生本是大才,又历任中枢,此番归朝,孤不敢保证先生能领户部尚书,但父皇知人善用,想必最不济一个户部侍郎是跑不掉的。”
  先前的震惊还未平息,赵季良再受巨震,如此许官之态,他从未听闻。但这回他没有愣太久,回神很快,连忙拜道:“殿下,季良本是西川……”
  李从璟摆摆手,不容置疑道:“西川地狭,非是先生用武之地,天下有贤才而朝廷不用,天下人岂不说我朝政不明?若是先生对西川颇有不舍,倒也无妨,西川乃我朝重地,朝廷对西川十分看重,先生主事户部,有的是机会与西川打交道。”
  “朝廷任免官吏,当依章程,再者季良任职西川,职内之事尚未处理、交接,还请殿下容些时日,好让季良……”赵季良额头渗出汗水,但牙关还是咬得颇紧。
  “赵廉使!”李从璟再次打断赵季良的话,这回他的语气带上了严厉之色,显现出几分刚硬霸道,他本是沙场宿将,自有铁血威严之气,利刃般的目光落在赵季良身上,有如实质一般,“孤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可明白?”
  廉使,当世对节度使的称谓,与“帅”同义,李从璟直呼其官职,就显得不那么客气了。
  秀才遇到兵,赵季良无奈,却也死咬牙关,不做声应承。
  李从璟站起身来,走到赵季良面前,俯身看着他,语气冰冷:“为官者,当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臣者,当知尔爵尔位,国之重器。此非私授,乃出自君王,此非似有,乃系黎民之望!”
  站直身,李从璟不再看赵季良,冷冷道:“先生此来荆南,所谋为何,孤无意追究。此非孤王仁慈,而是惜乎先生之才,是希望先生这身才能,能用于国家。否则,助纣为虐之才,百害无一利,孤当亲手取之!”
  说罢,再不看赵季良,迈步离开。
  赵季良怔在原地,良久不曾回神。
  ……
  日暮,大风,长江波涛滚滚。
  江边百丈之外,第五姑娘迎风而立,凝神远望江面,红裳猎猎作响,青丝缕缕飘飞。
  不时,有军情处锐士急速赶来,在第五姑娘面前行礼,道:“林氏离开渔村,往江边去了!”
  第五姑娘一言不发,带领数名精锐,赶往那座林氏藏身了半夜一日的渔村。在村角一处逼仄角落,第五姑娘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废弃的房子,只余断壁残垣,内里野草丛生,高过人头。远近各处,可见零乱赃物,甚至是羊犬粪便。第五等人到此时,一只浑身长满癞子的野狗,吠了两声,惊慌跑开。
  臭味夹杂在风中,清晰可闻,第五姑娘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问道:“这便是林氏栖身了半夜一日之地?”
  先前那名军情处锐士走到一处角落,对第五姑娘道:“的确如此,第五统领请看,此处荒草虽被有意掩盖,仍可见压塌痕迹,可见有人在此休息过。”
  第五姑娘眉头蹙得更深,她蹲下身,嗅了嗅,又捡起几节草茎。见第五姑娘面露疑惑,那军情处锐士道:“昨夜,林氏进村偷食,被人发现,逃跑途中跳入粪坑,这才没被抓到。这些草茎,想必是林氏万般无奈之下,聊以果腹之物。”
  第五姑娘点点头,“这些时日,林氏被我等追得惨,精力早已不济,行动自然不会矫健。”林氏杀人潜逃,军情处自然要做出追杀的样子。第五嗤笑一声,“浴粪食草……倒是没有‘亏待’了她!”
  这时,又有军情处锐士过来,向第五姑娘禀报:“第五统领,林氏上船了!”
  江中渔船不少,点灯的却不多,可见渔民生活亦不轻松。零星火点中,却有明亮如昼之地——那却是达官贵人的船,亦或是青楼画舫。
  天色已晚,视物已很勉强,赶到江边,方才那名军情处锐士指着一楼灯火通明的楼船道:“便是那艘船。这厮游水过去的,我等没料到这一点,让她给跑了!卑职已让人划船去查看,请第五统领治罪!”
  第五观望片刻,露出莫名笑意,“尔等何罪之有?这楼船,可非是林氏借以逃脱之地,而是她此行逃亡的终点!”
  左右闻言俱都惊愕不已,追问其故。
  第五返身离开,“林氏这些时日,在荆州绕了这么些圈子,原来竟不是为了掩盖行程,而是她的目的地就在荆州!盯紧了这艘船,那可是下头杨吴来的!另外,回去禀报殿下,就说林氏出处,确为杨吴青衣衙门!”
  ……
  天黑,襄州。
  城外,某军营校场。
  火盆吐舌,火光明灭。
  五百君子都精骑尽数集结,他们身着精甲、背负马槊、腰挎横刀、携弓带箭,披挂整齐,肃立在战马旁,目视前方,纹丝不动。
  林英在阵前来回巡视,目光如电,投在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将士脸上。随着战马缓行,他的声音在夜空炸开。他说:“年少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殿下此言,尔等可还记得?”
  “誓不敢忘!”五百将士齐声呼喝。
  “好!但凡尔等不敢忘殿下,林英便再无赘言!”林英勒住缰绳,停在阵前,陡然下令:“上马!”
  五百将士翻身上马,动作如出一辙,军阵中抖起一阵波浪,发出一阵清脆金属撞击声,五百骑士悉数落在马背。
  “此行艰险,君子都却誓不敢令殿下失望,开拔!”
  五百骑士,千匹战马,踏尘出营,奔入黑夜。
  第512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二)
  “徐知诰已至江陵?”李从璟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颔首道:“他的确该来了。”
  莫离嘿然道:“早知杨吴要派人过来,却不曾想是徐知诰亲自来,看来徐温对江陵看重得很。”
  “第五的情报上说,林氏在荆州辗转数百里,最终到达江陵城外码头,上了一艘杨吴的船。通过比照金陵线报,可知林氏上的就是徐知诰的船。”桃夭夭捧着木杯在埋头喝水,这时抬头说道。
  “我等前脚才拿下赵季良,这徐知诰后脚便到了江陵,如是看来,江陵城这潭水,是清不了了。”桑维翰在一旁接话道,林氏既已被证明上了徐知诰的船,则说明他先前审讯林氏的结果无误,这对于亟待立功,以在秦王府站稳脚跟的桑维翰而言,显得很是重要。
  “赵季良我等自可强行扣押,对付徐知诰却不能依葫芦画瓢,这个问题要棘手得多,稍有不慎,便会被引起高季兴忌惮,引发杨吴不可预知的反应。”桑维翰接着道,西川的人好对付,李从璟毕竟占据大义,杨吴可就不那么好拿捏了。
  李从璟转顾莫离,沉吟着说道:“莫哥儿,依你之见,徐知诰既已到了江陵,何时会与高季兴碰面?”
  莫离轻摇折扇道:“荆南与杨吴勾连,这是上不来台面的事。于高季兴而言,朝廷怀疑他有此举,并不能如何,但若是掌握他与杨吴勾结的证据,便不会坐视,极有可能发兵来攻打。因此,高季兴必不会正大光明与徐知诰见面。”
  “徐知诰也是一时人物,此行代表杨吴,他能忍受偷偷摸摸与高季兴碰面?”李从璟设身处地的想,若他是徐知诰,这个问题就值得商榷,且不说徐知诰自身是否要面子,他背后代表的可是吴国这个诸侯国——国家尊严不容亵渎。
  莫离笑道:“徐知诰可是聪明人,他明知殿下先至江陵,又曾与军情处交过手,此景此景,他焉能奢望自身行踪不被发现?明知如此,自然不能明目张胆行动。尊严虽说重要,但劝降荆南却更重要。”
  李从璟细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那依你看,徐知诰会何时与高季兴碰面?”
  “既然行踪不可掩盖,即意味着夜长梦多,徐知诰既要见高季兴,又要避免被军情处发现,只能出其不意。”这个问题莫离显然早已思考过,所以回答的有条不紊。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莫离能被称为莫神机,几乎可以说算无遗策,不是没有道理的。莫离收起折扇,拍打在手心,目光炯炯,他接下来的话,如若平地惊雷,他道:“离推测,徐知诰见高季兴,就在今夜!”
  李从璟心头一跳,认为极有可能。
  他忽的站起身来,负手来回踱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彼此毫不相干的画面相互交替出现,其间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联系,显得极为重要而又难以抓住。
  猛地,李从璟停下脚步,神情肃然问众人:“赵季良被我等带到此地已然大半日,南平王府可有动静?孤的意思是,高季兴可曾有派人过来询问、索要赵季良?”
  众人面面相觑,“南平王府并无异动,高季兴也未曾派人过来!”
  李从璟面色变了变。
  见到李从璟这幅模样,莫离心头陡生警兆,他陡然抓紧折扇,道:“赵季良被离从东市带离,不可能瞒过城中高季兴的耳目。赵季良与高季兴所谋必然见不得光,按理说赵季良被我等强行扣押,高季兴当分外焦急,为免赵季良透露出对他不利的消息,他该马不停蹄过来要人才对!”
  “但他并不曾如此作为,这说明什么?”李从璟盯着莫离问。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妖在何处?
  众人冥思苦想,却一时不得而知。
  “我等是否漏算了什么?”桑维翰沉声说道,“或者,我等忽略了一些东西?”
  越是焦急,李从璟反倒不再显露异样,他在案桌后重新坐下来,手抚下颚,凝神沉思。
  “传令下去,盯紧南平王府与城外码头,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皆要即刻回报!徐知诰要在今夜与高季兴碰面,我等不可让其如愿!”李从璟对桃夭夭道,在不知遗漏在何处的情况下,只能守住底线,先杜绝最坏的情况发生,“另外,立即去见你接触的那几个南平王府官吏,砝码在此时已不重要,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务必要得到有用消息!”
  桃夭夭起身,应诺一声。
  在桃夭夭出门前,李从璟叫住了她,目露杀机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天亮前,孤要结果!”
  桃夭夭点点头,表示知晓。
  她此前有接触过几个南平王府官吏,但实际上这些人无须都收买,能收买一个有分量的就行,至于其他人——用途就不用多言了。
  桑维翰听闻李从璟此言,心头一凛。他知道,今夜,江陵城要死人了,而且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那些人!
  此时,桑维翰还无法知晓,今夜固然要死人,却不是如他所想,只死几个人,而是死很多人。
  房间里有些闷,李从璟起身来到窗前。
  推开窗户,可见江陵城灯火如昼。往远处看,可见星辰如海,弯月高悬。
  这些光亮固然显眼,但在黑夜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更多的地方,充满黑暗,以及黑暗的东西。
  夜晚很宁静。然而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已经降临到这座繁华江城,正是这股力量,将在黑暗里掀起腥风血雨。
  李从璟站在窗前,语气平静的下达了一条跟平静南辕北辙的命令,“传令君子都,集结待命!”
  ……
  南平王府。
  高季兴敛眉沉思,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普通衣着的中年男子,正注视着沉思的南平王,看那男子的发饰、装扮,明显与江陵城本土的不太一样。
  “到了此时,南平王还不能下定决心?”中年男子神态淡然,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没有波澜,他紧紧注视着高季兴,继续道:“今日,西川赵季良已被秦王府强行带走扣押,这说明什么,南平王岂能不知?”
  高季兴长长叹了口气,“荆南是大唐藩镇,西川同样是大唐藩镇,彼此互有往来,并非不能理解之事。秦王虽说酷烈,带赵季良回去,顶多是询问两句罢了,未必就会如何。”
  “南平王何必自欺欺人?”中年男子嗤笑一声,“无论是荆南,还是西川,如今都不奉大唐朝廷号令,各自为政,多有僭越之举,无反叛之名,而有自立之实,大唐皇帝与秦王,又非愚笨之人,岂能看不出来?这种时候,荆南、西川互遣密使,大唐朝廷若不忌惮,便不会让秦王来此了。秦王若不忌惮,就不会强行扣押赵季良。若是仅为询问两句,何以赵季良此时仍未离开驿馆?南平王就不担心,赵季良说些不该说的话?”
  这些道理高季兴岂会不知,只是他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随意说些话来搪塞罢了。对方将事情剖析的如此清楚,分明是在提醒他不要抱有幻想,要果断行事。
  高季兴问那中年男子,“徐相已到城外了?”
  “在下来时就跟南平王说过,徐相午后到的江陵。”中年男子耐心道,“徐相远道而来,亟待与南平王一见,以谋定诸事,这可是为南平王考虑。当时可是南平王主动联络徐相,在下这才到江陵,与南平王共谋了这么久的大事。如今徐相亲至,南平王却迟迟不愿一见,是何道理?”
  高季兴叹息道:“与徐相相见,自是本王所盼。只是徐相所言,对付秦王之举,似可再作商榷。”
  中年男子闻言,立即严肃起来,“南平王此言,在下不敢苟同。须知,兴兵乃军国大事,岂能随意为之?南平王既求吴国水师,助你自立、助你对付唐军,岂能不表露诚意?再者,秦王此人,绝非易与之辈,今日若是南平王不趁其在江陵时,将其杀之,待其日后逃离江陵,再领军来攻打,那将是荆南军的噩梦!此间取舍,如何为之,请南平王三思!言尽于此,在下不愿再费口舌!”
  中年男子强硬的态度,让高季兴莫可奈何。
  杀李从璟为投名状,换取吴国信任和吴国水师相助,这个买卖,怎么看都非小事。
  高季兴脸色阴晴不定,蓦地,他站起身,目光狠戾。
  ……
  江陵城外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