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节
  这个时候,李守敬不是去唾骂眼前居高临下的秦王,而是责备老天。
  一切都是命运不公,否则我李守敬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从璟淡漠的看着李守敬,心中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早已不像当年斩杀张朗、李环、李继韬、董璋那样心潮澎湃或是感触良多。杀得人多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孟松柏大怒向前,举刀就要再给李守敬补一刀,“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嘴碎!”
  李从璟制止了他,“算了。他不一定是在咒骂孤。”
  孟松柏是个唯命是从的性子,闻言就退了回来。李从璟再看李守敬时,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唯独一双虎目还睁得老大,死死盯着天空,似乎灵魂已经去找老天算账了。
  李从璟转身离开城头,“脑袋割下来,悬尸示众三日。”
  对李守敬,李从璟没有什么同情的心思,虽说大家都是在这个混乱世道挣扎的人,但两人志向有着本质区别,况且成王败寇,李从璟此时更需要的是借李守敬去震慑其他节度使。
  至于李守敬的头颅,得送回朝廷。
  当日百战军围城之后,于第二日发起攻城,李守敬勉强守了两日,第三日城就破了。第一个冲上城头的,是认为攻城两日不下很丢脸的孟平,他亲率陷阵士一鼓作气,瓦解了李守敬的防线。
  不过第一个将刀子递进李守敬身子的,并不是孟平,而是徐永辉。混战之时,李守敬只顾着迎头杀来的孟平,没注意到身后的徐永辉。
  徐永辉亦步亦趋跟在李从璟身后,有心奉承一番,却又不敢上前多言,生怕让李从璟觉得他多话,惹李从璟不高兴。
  李从璟将徐永辉放在李守敬身边,只要李守敬不驱赶,对他来说目的就已经达成大部分。因为这样一来,李守敬就洗脱不了和徐永辉合谋,掀起滑州牙城之乱的罪名,这就够了。
  李从璟将徐永辉的神态收在眼底,没心思跟徐永辉多费时间,停下脚步对他道:“李守敬虽亡,罪名未定,他生前既然是节度使,罪名得由三司来确立,届时还有劳徐将军佐证一二。”
  徐永辉此时正忐忑不安,极度没有安全感,闻听李从璟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这让他极为高兴。他现在就怕自己没有价值。只要还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他就不会死,或者说不会那么早死,至于会不会有生机,除却要看李从璟的心情外,就要看他还能发挥多少作用了。
  徐永辉连连应是,并且坚定的表示不会让李从璟失望。
  李从璟点点头,让军情处将徐永辉带下去,顺便算算他这回的功劳,临走的时候,李从璟淡淡道:“若是情况允许,徐将军未必没有生机。”
  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生还希望,最多不祸及妻儿的徐永辉,先是怔了怔,随即激动的差些涕泗横流。连日来的绝望、压抑、挣扎、苦楚齐齐爆发,如今得到李从璟许诺,看到希望的曙光,让他竟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徐永辉当街跪了下来,对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连磕了三个响头。
  经此一遭,徐永辉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权势、功名、富贵,那都是尘土,能跟妻儿平安喜乐的生活下去,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重要。
  濮州虽然拿下来了,李从璟要做的事却只能说才刚刚开始。濮州的情况与滑州有所差别,滑州只是数百乱兵作乱,而濮州却算得上是举州造反,性质要恶劣得多。
  经此之乱,银枪效节被除名是应有的事,不过这事得李嗣源下令,李从璟现在可以做的,是先一步处理银枪效节军幸存的将士。
  对待银枪效节的办法,比对待长剑军更加残酷,李从璟兑现了他在攻城第一日许下的诺言:三军尽屠!
  克城当日,幸存的数百银枪效节尽数被诛,当日夜,尽捕其家属数万人,悉诛。
  一时间,大河河水为之变色。
  李从璟要用数万颗血淋淋的人头,明确告诉天下藩镇,如今的大唐,改头换面了!
  从今往后,朝廷的诏令,说一不二;从他秦王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半字虚言!
  自今日起,胆敢有抵触、违反朝廷诏令者,无论是谁,也无论需要朝廷付出多大代价,绝不姑息。
  这是向天下立威。但李从璟更愿意说,这是在向天下立信,就如当年商君徙木立信一般。不同之处在于,这一回,是在为新生的大唐朝堂立信。
  威信威信,威与信本就密不可分,对一国朝堂而言,有威才能有信。
  为了这份威信,长远观之,几万条人命虽然也重要,但却非不能付出的代价。
  稳定了鄄城秩序之后,李从璟去查勘了濮州府库。
  天下藩镇数十,要说不敛财的,恐怕一个都没有。滑州、濮州虽然加起来只有十二县,但地处中原腹地,财富深厚度着实不是幽州边寒之地能比的。而李守敬又自许甚高,所以这些年聚敛的钱财,实在是不少。
  金沙银琔财宝,堆积如山,铜钱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莫离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站在府库面前还是惊讶的折扇摇个不停,嘴中感叹道:“都说为强为盗乃最能发财之途,一个拥有官身与军队的强盗,尤其能聚敛财富,离今日方知此言深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本就是世间平常之态,其实世道越乱,贪官豪强能聚敛的财富就越多,因为世道越乱顾忌就越少,有权有势者行事也能愈发肆无忌惮。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在乱世表现的尤为明显。
  “国库空虚,财赋不足,朝廷举步维艰,而这两州之财,竟能抵朝廷五分税赋。天下人闻之,也要笑我等梦呓啊!”李从璟苦笑摇头,没有痛心疾首,没有嫉恶如仇,而是感到无奈。
  “何为乱世?这便是乱世。”莫离没有过多的评价。
  李从璟感慨道:“富者大富,贫者大贫,富者日费斗金,贫者饥寒交迫,富者鄙薄贫者,贫者仇恨富者,能扭转此局者,唯杀富济贫也。乱世多盗寇,其因岂不在此。乱世之师动辄杀人夺财,其因岂不在此!”
  “无论如何,滑、濮流民这冬日能过得去了,来年再要兴建两州,亦不愁无力。”莫离道,顿了顿,“倘使国力能得聚集,天下何事做不得!”
  滑州、濮州流民之事,涉及的本地官吏、富豪极多,若是将其连根拔起,这对地方秩序是种很大的冲击,个中火候,还需要谨慎拿捏。不过既然两地骄兵悍将的问题不复存在了,安定地方也就没了阻力,要怎么做不过是辛苦一些罢了。
  “滑州、濮州两镇这回自寻死路,藩镇既已不复存在,两州往后如何处置?”莫离问。
  “自然是划为朝廷直属州。”李从璟道,“往后,天下不复有滑州、濮州节度使!”
  “既然划为了直属州,离看不如在两地推行新政。经此动荡,地方势力大损,新政施行起来阻力也小,正好朝廷大展拳脚。”莫离道。
  李从璟颔首道:“新政需要试点区,效果良好,而后方能推行全国,滑、濮正当此用。”
  说到这里,李从璟和莫离齐齐点头,都认为这个想法是极好的,两地天时地利人和各项条件都很合格,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话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忽然都低下头来,默契的沉默了良久,好半晌没有一句话。
  “那么……殿下,新政是什么?”
  ……
  愁眉苦脸的赵在礼望着面前神情冷然的皇甫晖,长长叹了口气,“陛下诏令已下,命本帅接到诏令,即日出发前往沧州,不得延误,否则严惩不贷。哎……”
  皇甫晖一言不发,双手握拳攥得紧紧的。
  先前,朝廷就曾令赵在礼移镇沧州,赵在礼以魏州军政未稳为由,加以拒绝。这是第二道诏令了,只不过,今日的赵在礼,早没了当日的底气。
  赵在礼心情很复杂,同时也很沮丧,他接着道:“今日接到探报,先前停驻临黄的四千百战军,已移至内黄驻扎,这两日来,内黄城外舰船如林,百战军有随时登船之意!”
  内黄与魏州由永济渠相连,舰船往来一两日即到。
  赵在礼话没说透,意思却已极为明显——百战军随时可能进逼魏州!
  李从璟如此调遣百战军,其意显而易见:威胁魏州。而且还是赤裸裸的威胁!
  赵在礼见皇甫晖仍旧不说话,又是一声长叹,语重心长道:“朝廷已有风声,陛下有意让你出任陈州刺史。一旦本帅离镇,估计任命不日就会下达。于你而言,这何尝不是机遇?”
  皇甫晖还是不说话。
  赵在礼双手拢袖,看向屋外,“今春,将军奋力一搏,其所求者,不外乎富贵二字。半年前,将军不过一介兵卒,半年后,能为一州刺史,可谓一步登天,将军还有何不满?”
  皇甫晖终是忍受不住,愤愤道:“狼无利爪,便连犬也不如,虎无利爪,狸猫也可戏之!此番若离魏州,何异于自断双手?留在魏州,你我至少还有天雄军!”
  陈州刺史,的确是天大的美差,也是一场富贵,然而皇甫晖一旦离开天雄军,也就失去了赖以叫嚣的依仗。
  朝廷此举,绵里藏针,明升暗降,等过段时间,皇甫晖对天雄军没有影响力了,朝廷还不是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
  “皇甫将军!”赵在礼起身怒喝,“事到如今,你岂能不明白,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今日本帅不去沧州,明日你不去陈州,后日秦王就会率领百战军兵临城下,濮州就是前车之鉴,难道你想重蹈李守敬的覆辙吗?!”
  话说完,或许是觉得这话重了些,赵在礼叹道:“长剑军、银枪效节军,都未能保全,天雄军何以能有所差别?陛下是明君,秦王是狠角色,百战军更不好相与,如之奈何?”
  无奈的哂笑一声,赵在礼向屋外走去,“奉命高升,富贵在手,抗命不尊,脑袋都保不住。将军呐,陈州是个不错的地方,好生去吧,从今往后夹着尾巴做人,好好侍奉朝廷,能享富贵,总比做孤魂野鬼要好!”
  赵在礼走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皇甫晖一人,他坐在原地怔怔出神,整整半日未动。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已是脸色苍白,脚步无力,再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一月后,在赵在礼、皇甫晖相继离开魏州的情景下,朝廷下令,天雄军全军移驻卢台。
  后史书记载:军发之日,不给兵甲,唯以长杆系旗帜以表队伍,军士颇自疑惑……次年,天雄军乱……卢龙军平之。帝自崇文殿下诏,悉诛其家属于魏州,凡九指挥三千余家数万口,驱至漳水上杀之,漳水为之变色。
  天下骄兵,自是而尽!
  第488章 昨日烟云留不住,明朝双手织凤霞(二)
  李从璟在攻打鄄城时,曾让林英率领千骑停驻在濮阳城外,濮阳城中的银枪效节虽说经由一败,已无多少战力,但作为大军后方,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注意的。当然,局外人不知晓的,这千骑除却防备濮阳城,为大军保障后方,还有一项更为紧要的任务。
  这个任务,便是监视汴州。
  据李嗣源所言,汴州驻军同样属于骄兵悍将,只不过程度比之天雄、银枪效节有所不如,李从璟考虑到此番东行动静不小,牵涉面广,因此不得不谨慎对待。
  最终结果是汴州驻军并无异动。
  至冬十一月中旬,包括滑、濮二州在内,遭受夏秋水、蝗之灾的州县,秦王府都已巡查完毕。比之滑、濮二州,其他州县或者灾害较轻,或者官吏贪赃枉法不甚严重,但无一例外再无公然抗拒之事,秦王府对这些地方处理起来也再没出现出大波折。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璟对滑、濮二州处置甚严,但对其他州县,却显得很宽松,并未大动干戈,即使有官吏失职之处,也只是斥责、警告,再由秦王府官吏监督,要求州县官吏加紧处理灾情,着手灾区重建。
  滑、濮二州的官僚系统崩坏过半,出现大量官吏缺额,朝廷的速度很快,在任圜、冯道、李琪等人的运作下,新任官吏很快到达地方,融入到政事处理当中。由此,奔波逾月不得好生歇息的秦王府众官吏,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腊月,趁着年关未至,李从璟发动灾区官民忙碌得热火朝天,希望在来年春耕之前,将田地修整出来,以求不影响来年粮食种收。蝗灾区尚好一些,耕田、水利设施没什么损坏,水灾区则基本要重修田地、灌溉设置,好在秦王府并不缺能吏,流民重建家园的热情也很高。
  李从璟有意改造滑、濮州二州,将其作为试验田,建设成新政的榜样,所以这番仍旧有许多事情要做。
  “新政是什么?”顶着寒风,行走在田舍间,李从璟身上的盘龙异文袍已沾满了泥,他在路边停下来,脚在一块石头上蹭下鞋底的泥块,手指四荒,对身边的秦王府官吏朗声道:“长史曾问孤,何为新政?孤这些时日也在思索,新政是什么?”
  “天下事,不出士农工商兵五类,不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四者。数月以来,我等走遍数州二十余县,遍访民情,查勘地方,且不言新政二字,就说这士农工商兵五者,如何革除时弊,今日我等便在此论上一论。”
  寻了块石头坐下,也不在乎石块冰凉,李从璟示意众人随意找地方坐,就在冷风中对莫离道:“大争之世,以军争为先,长史不妨先说。”
  在座都是李从璟心腹,毋须讳言,莫离拿折扇敲打手心,当仁不让道:“纵观时局,军事之弊,弊在两处。一者,骄兵悍将;二者,藩镇军权。此番破长剑、走天雄、诛银枪效节,天下震慑,骄兵悍将之事,十去其六,往后只需恩威并重,逐步化解即可。然要消减藩镇军权,使天下军权集中于朝廷,尚需时日。”
  “削藩之事,在缓不在急,在隐不在显。离有两策,以献殿下。其一,刺史领兵,以州军掣肘镇军,以刺史军权分节帅军权;其二,选天下藩镇军之精锐将士,入调京畿,重组侍卫亲军和六军,以中央集权,分地方重权。如是,地方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军权既减,自可逐步收拢政权。”
  刺史领兵并非空穴来风,当世也有刺史领兵者,只不过数量很少罢了。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累日增多,藩镇权势日益提升,为掣肘节度使,以刺史领兵分化节度使军权,本就是朝廷政策。
  只不过随着形势渐乱,才导致节度使权势愈发不受控制,尤其是黄巢之乱后,刺史几无领兵之权。如今莫离重提旧事,乃是有章可循。至于拣选地方军精锐为禁军,强干弱枝,这就跟周、宋之策不谋而合了。
  这样的策论李从璟自然是认同的,王朴却有话要说,他道:“集天下精锐于京畿之地,日费巨大,养军之资从何而来?”
  李嗣源刚继位,就颁布诏令,让各军就近取食,目的就是为了节约军费。莫离提议在京畿养兵,可谓与李嗣源此令宗旨大相径庭。镇军在地方就食,与集中在中央就食,很大一项区别就在于,前者可以免去运粮的损耗。
  王朴接着道:“运粮进京,首推漕运。漕运之事,无非南粮北运,东粮西运。如今江淮陷于吴国,南粮北运自是无望,只剩东粮西运,然则漕运之粮,向来六分损于路途,以当前局势,且不说地方有多少粮食可运往京畿,便是这路途损耗,以眼下朝廷之情况,也万万承担不起。”
  王朴说的是大实话,莫离却不以为然,洒然道:“漕运之粮六分损于路途,乃是都城尚在长安之时,彼时漕运粮食需得经过黄河,路有壶口大瀑布,不得不转运,如此不仅路途甚远,官吏贪墨也甚多。如今都城在洛阳,路程大为缩减,也无转运之忧,损耗自可大为降低。”
  长安位处八百里秦川腹心,虽然如此,仍旧供养不起长安百万百姓,加之漕运要经过黄河几字型大弯处,路途远不说,尤其是转运,损耗甚大,高宗后唐庭立洛阳为东都,渐重东都,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前杨广修大运河,为的就是方便江淮粮食运往京畿。莫离这话倒也不差。
  王朴不服气,继续道:“纵然如此,奈何粮食产出不多,因此仍是不够。自庄宗入主中原,洛阳素来养不起十万精兵,此乃事实。”
  “那就增加粮食产出。”莫离摇起折扇道。
  “如何增加?”王朴黑着脸问。
  “这就是民政了。”莫离斜眼看天,意思是这是你该操心的事。
  “增加粮食产出,非一日之功。”王朴咬牙道。
  “但凡世间大功,自然不能一蹴而就。”莫离道,两人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依朴看,淮水之地,粮产甚丰,兼有渔盐之利,长史素有莫神机之称,何不助王师打下淮水?有淮水之粮,非朴夸下海口,自当整治漕运,使洛阳可增养十万精兵!”王朴气得不轻,尤其看不惯莫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