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节
  “军帅有令,命我支援通水河谷,拖住通水河谷契丹军,阻止其回援正州!”李彦超见到李绍城,当即表明来意。
  “契丹军已撤了。”李绍城摇摇头,李从璟奔袭正州,他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契丹军主动撤离,说明李从璟已然成功奔袭正州。如非如此,以百战军目前伤亡,在通水河谷死战,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李彦超也知晓了百战军在通水河谷的伤亡,肃然道:“既然如此,李将军,你部就此回西京休整,我带卢龙军进军正州,支援军帅,如何?”
  李绍城环视了一眼劫后余生的战场、营地,没作犹豫便道:“正州之战,乃决定此战胜败之关键,我部虽伤亡惨重,却不可在此时缺席正州战役。李将军,我与你同行正州,支援军帅,无论如何也要赢下此战!”
  百战军已成疲敝之师,处在崩溃边缘,西援正州尚有两百里路程,此刻去参战,几乎是在往死里整。然而相处好几年,李绍城也了解李绍城的性子,见李绍城意志坚决,知道相劝也不顶用,况且百战军今日休整一日,也能堪堪恢复一些精力。当即两人合计,百战军让出通道,卢龙军先行一步,百战军稍作休整即随行。
  得到军令,史丛达放下丁茂,站起身,整了整已是凌乱残破的甲胄,望了躺在床上的丁茂一眼,“老丁,契丹军退了,通水河谷的战斗我们已经胜了,但此战不会就这么结束。你放心,你的仇,我会给你报的,你的那一份首级,我也会帮你带回来。”
  他抬头看了远方一眼,“日后再也没有人事事跟我争长短了,也不会有人每逢战事,都要笑着拍我肩膀,打趣我不要死得太早,免得没人给他倒夜壶……老丁,你安息吧。”
  说完,史丛达头也不回大步离开木棚。
  战鼓轰然响起,如同雷鸣,炸裂在每名将士耳边,那是百战军为卢龙军擂响的战音。
  病榻上的丁茂双眼忽然猛地挣开,一惊而起,顺手抄起床边的横刀,就朝棚外奔去,“又开始冲阵了?爷们儿们,跟本将杀!”奔走两步就意识到不对,两眼往身上一瞄,“唉,老子的甲胄呢?直娘贼,谁扒了老子的甲胄?!”
  一旁医官怔怔望着丁茂好半晌,才兴奋地一拍手,“嘿,活了,活了!”
  ……
  耶律斜涅赤也当真是悍勇,契丹军第一勇士的名号不是白给,哪怕是左肩被重创,右手没有一根手指完整,却也是在草草包扎后,便重新跨上战马,忍着剧痛再度向李从璟杀来。只不过这回他倒是吸取了教训,再不敢半分轻敌,和耶律德光、耶律倍联手,先用精卫战阵挤压李从璟近卫阵型,再谋求阵战李从璟。
  李从璟面对的压力陡然加大,此时他完全可以后撤,让百战军其他将士顶上来,替他作战,从而避免被三人围攻的局面。然而若真如此,在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的联手攻坚下,百战军军阵就极有可能被撕开一道口子。
  既然亲自冲锋陷阵,李从璟怎能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非但如此,他需要的,是借机突破契丹援军军阵!
  契丹军有耶律阿保机坐镇指挥,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冲锋陷阵即可,百战、渤海联军兵少将寡,李从璟必须调度与陷阵兼顾。好在今夜战法已经确定,倒也没有太复杂的地方需要变化,哪怕是一些局部的失利也能容许,只要大局不差即可。
  就眼下而言,大局就是,李从璟要击破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的联手。
  在长槊将面前一名张牙舞爪的契丹猛士刺下马后,李从璟首先注意到一道刀光劈斩过来,然后才看到刀光背后的耶律德光——他看起来依然那么从容,似乎嘴角还带有微笑,那是稳操胜券的微笑。
  “真是自信。”李从璟长槊轻拍,锋刃击打在对方刀面上,轻描淡写将耶律德光的攻势化于无形。
  耶律德光却未与李从璟打马错身,双方军阵已经陷入胶着,挪腾的空间已是不大,他反手挥刀,再次向李从璟斩来,刀光凌厉,空气因为撕裂发出呜呜风声。
  手腕翻转,长槊一抖,李从璟这回加重了力道,在耶律德光刀锋及面之前,锋刃拍打在对方胸前。耶律德光闷哼一声,身子歪倒,差些摔下马。
  在这个间隙,耶律斜涅赤沉喝一声,斩马刀毫无花哨直斩而下,已到李从璟头顶。
  这样大马金刀的攻势,大开大合,威力不容小觑,若是一刀落实,饶是李从璟甲厚,也要被劈成两半。
  在击退耶律德光时,李从璟长槊出击就留有余地,此时就势回挑,在斩马刀落下之前,又将其劈开。
  “李从璟,受死!”耶律倍呼喝一声,一刀直取李从璟面门。
  对这种出手之前还要出声提醒的攻击,李从璟毫无半分惧意,手在长槊槊杆上滑过,握在中间,侧身甩槊,槊尾就将耶律倍的长刀在半空挡了回去。
  而此时,耶律德光又是一刀斩来。
  通过战阵挤压,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成功欺身而进,同时与李从璟照面拼杀,一个个出手不断,刀光将李从璟笼罩其中,李从璟每度应对,都是险象环生。
  李从璟目光冷静,没有半分感情色彩,只剩下纯粹的理智,在一个个千钧一发之间计算对方的距离,以匪夷所思的反应,将对方一波波攻势化于无形。
  这一幕,倒是像极了三英战吕布。
  孟松柏等近卫面对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精卫的疯狂挤压,都战斗艰难,对方战力并不弱于他们多少,战法又毫不讲理,他们只能做到护在李从璟四周,不让更多的契丹军士涌进来。
  战阵之前,以一敌三,哪怕是不用担心冷箭,也是不可持久之事,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抓住空隙,而一旦受伤,就只能被一口口咬死。
  李从璟虽然战意盎然,有心将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斩于阵前,寻求破阵契机,却也逃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迫局面。
  在李从璟已将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缠住的情况下,此时若有勇将寻机从侧面强势突入,必能有所斩获。只可惜,百战军虽不乏良将,但苦于分兵应对各方复杂的局势,兵力还是显得捉襟见肘。
  合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两人之力,与李从璟鏖战,耶律德光虽然还未讨到什么实质性便宜,然而其淡定从容之态却愈发明显,平静的目光中逐渐显露出一丝火热,只因李从璟已经应付的愈发艰难。
  李从璟始终目光沉静,因为焦急除却加速死亡,并无半分用处。
  就在这时,一人带领十余骑,突然闯入正在抵死纠缠的双方军阵中。
  只用片刻,便深入阵中,强势撞向李从璟与耶律德光三人缠斗的战场。
  如此迅捷之势,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人早已在阵外寻机良久,找准了契丹军阵的薄弱处。
  骏马跃起,马蹄轻扬,马背上的人身躯微伏,长发在圆月前飘洒如海,长槊向前刺出。马蹄踏落地面,尘土飞溅,在她面前的契丹战士,惊愕的被从马背上击杀,鲜血一抹,喷洒在空中。
  雷霆之间,桃夭夭手中长槊探向正欲出刀的耶律斜涅赤!
  已然注意到来人的耶律斜涅赤,见对方横冲直撞向他杀来,仿佛他最好对付一般,顿时大怒,返身挥动斩马刀,刀身滑过一道弧线,将力气蓄积到了极致,誓要将来人斩为两截!
  斩马刀呈弧线,长槊却是直线,清幽月光在冰冷锋刃上一闪而过,已至眼前。耶律斜涅赤没想到对方速度如此之快,他本以为他能后发制人,此时意识到极度危险,已经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长槊如龙,狠狠刺中他肩头!
  巨大的惯性将耶律斜涅赤的身体带离马背,他惊愕的双瞳蓦然挣大如铜铃,他没想到,对方的力道既然大到这个地步,让他不顾身死要握住长槊、趁势反击的想法,成了一种奢望!
  此人是谁?
  耶律斜涅赤再也无法知晓答案,在桃夭夭出现的瞬间,李从璟轮起长槊将耶律德光、耶律倍逼开,当耶律斜涅赤的身躯被迫离开马背时,李从璟抓住时机,反手抽刀,刀锋从耶律斜涅赤后颈入、前喉出!
  两人的配合就如同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默契的天衣无缝,转瞬间就将耶律斜涅赤的脑袋从肩膀上削掉。当李从璟和桃夭夭错马而过时,马背上耶律斜涅赤的无头躯干,脖颈处喷出高达数尺的血泉。
  桃夭夭成功突袭,配合李从璟将耶律斜涅赤斩杀,但附近的耶律斜涅赤精卫却不是木头,此时桃夭夭的后背已经完全暴露给他们,而李从璟杀耶律斜涅赤时,同样将空档留给了耶律德光和耶律倍!
  然而两人都没有回头,各自朝对方背后奔去,同时出手,为彼此挡下足以让各自毙命的攻势。
  被桃夭夭一槊敲在马刀上,手掌传回的酥麻感让耶律德光大惊,他怎么都没想到,此时竟然还会出现一个战力并不弱给李从璟多少的骁将!
  本以为李从璟被三人围攻,求生无门,却不曾想,李从璟竟然还隐藏了一张底牌。
  怒火攻心,耶律德光恨得咬牙切齿,脸色再不复半分先前的淡然从容,几乎要吼叫出来。
  外人只道这些年耶律德光愈发拥有王者之姿,却不知道,每当他回忆起昔日在李从璟手下的失败,都在经受怎样刻苦铭心的痛楚。从最开始的葫芦口骗局,到紧随而至的追击反被阻击,再到檀州和剑子联手却失手不得不遁入山林,这些噩梦般的画面,无一日不在折磨着他。
  眼下再度与李从璟交手,耶律德光心头的火热,又岂是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
  原以为费尽心思成功将战阵逼过来,能将李从璟留在阵前围杀,哪里知道大好局势转眼间又成了梦幻泡影,这让背负深仇大恨的耶律德光,如何能不五脏欲裂?
  然而毫无预兆变成尸体的耶律斜涅赤,却无比清晰的告诉他,要杀李从璟已是痴人说梦。
  不仅如此……
  回过身来,与桃夭夭并肩作战的李从璟,长槊指向耶律德光,咧嘴笑道:“耶律德光,你还往何处逃?”
  逃?
  耶律德光一咬牙,调转马身就退入阵中。
  耶律德光掉头就走,耶律倍再无继续与李从璟战斗下去的意义,紧跟着回身。在离去之前,他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
  ……
  随着契丹军腹心部上将耶律斜涅赤的阵亡、皇太子耶律倍与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退入阵后,契丹军再无力击破百战军,被迫转入各营,据营而守。
  李从璟遂令百战、渤海联军各部聚集兵力,分出大小数十股,攻打各营,两军旋即陷入残酷的营地攻防战。
  随着战事进行,百战、渤海联军已在营中稳稳站住脚跟,各部士气高昂,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契丹军各部的士气低迷。
  好在天色大亮,得益于耶律阿保机的约束、调度,契丹军才没有溃败,却无斗志再在各个战场与幽州、渤海联军争胜负。
  耶律阿保机卓越的军事能力在这场战役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虽然被半夜袭营,各部又作战不力,契丹军却没有出现溃乱之象。翌日天黑之前,耶律阿保机终于将各部成功聚拢,于正州城西聚集,将杂乱的战线统一,与幽州、渤海联军力战。
  李从璟率部经过一昼夜苦战,杀伤契丹军过万,成功与大明邢汇合。至此,正州之围遂解。
  人间最美莫过于劫后余生的夕阳,当正州城被夕阳余晖镶上金边,城内传来民众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时,李从璟疲倦至极的在战场上坐下来,从木车残骸边一名战死士卒的腰间解下水囊,仰头大灌。
  城外四周,十余里连营,处处皆尸骸,鲜血早已染红每一寸土壤,又凝固成深褐色。营帐、角楼、车辆、旗帜都只剩下残躯,在日暮临近前孤苦伶仃,远近尚在燃烧的火苗升腾起屡屡黑烟,在敌我将士的尸堆里如泣如诉。
  战役未止,城西双方将士仍在奋战——那却已无需李从璟再冲锋陷阵。
  寒风不息,桃夭夭与日暮同步走向李从璟——头盔不知被她扔在何处,满头长发凌乱不堪,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柔媚的眉眼见透露着一股妖异的美感,红唇让人沦陷又充满温暖,横刀被她随手拖着,让她看起来野性而又洒然。
  “又一次在战场上活了下来。”李从璟摊开手,笑了笑。
  丢给李从璟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酒囊,桃夭夭道:“你应该觉得庆幸。”
  接过酒囊,李从璟却没有着急饮上一口,很认真的打量了桃夭夭一遍,确信她竟然没有在战斗中受伤,这才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轻松语气道:“是很庆幸,如非有你们,我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
  桃夭夭手中并没有留给自己的酒囊,她捋了捋耳鬓青丝,包涵千言万语的眸子凝视着李从璟,声音柔和得仿佛能融化战后一切不安,“家国未安,君何以轻言生死?”
  被这样的双眸凝视,闻听这样的言语,李从璟一时忘了说话。他忽然丢了酒囊,一把将桃夭夭拉过来,拥入怀中。
  暮色下,满地血火残骸沉寂无声,桃夭夭闭上眼,安心靠在李从璟肩头。
  第431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十二)
  耶律阿保机在下令各营军士聚集于城西时,仗着兵力优势,其中大部分得以顺利前往城西聚拢,然而各营也不可避免仍有小部分军士被幽州、渤海联军困住,难以脱身,这部分契丹军士被分割各地,部众或多或少,在接下来的两日里,他们在幽州、渤海联军的围剿下,渐渐被清除。
  聚集在城西的契丹军虽然人数仍然不少,至少比之正州内外的幽州、渤海联军要多上许多,然而军士在奔逃过程中大多丢盔弃甲,士气低迷,战力被大为削弱。耶律阿保机连日组织反攻,却都无法突破百战军军阵,被死死限制在城西营地里。同样,幽州、渤海联军也无力将其围歼或彻底击溃,双方遂在城西展开拉锯战。
  正州会战持续到第三日时,耶律敌烈率领通水河谷方面的契丹军回援,与之几乎同时抵达的,还有李彦超率领的万余卢龙军。李从璟遂令李彦超率部在城外扎营,其他幽州、渤海联军进入正州城据守。
  第四日,李绍城率三千余百战军赶至正州城,进一步充实了城防力量。
  契丹军与幽州、渤海联军随即在正州进行对峙,战役进入到僵持阶段。
  正州会战第七日,皇甫麟自恒州递来消息,恒州之围已解,围城之契丹军被击退。
  正州会战第十一日,耶律阿保机将各方军力收拢,经过临时整编,以十万精锐兵力,再战于正州城下。
  同日,始自幽州,途径营州、泊汋、恒州的第一批后勤补给,在皇甫麟亲自护送下,运抵正州城。随行幽州官吏向李从璟禀报,卫道已临时紧急征召五千青壮,作为后备部队,正向正州赶来。
  正州会战第二十日,五千由卢龙热血儿郎组建的后备营,抵达正州城。
  翌日,莫离与李四平一道,带西京近万援军支援正州城。
  会战第二十五日,大明安派遣新军来援,在正州城北百里之外,与契丹前来阻截的大军遭遇,陷入混战。因新军战力弱,交战未及一个时辰,便现溃退之象。幸奈大明邢率正州守军及时赶到相救,得以将新军带入正州城。
  契丹之寇城,屡攻不克,以至累日持久,将士伤亡惨重而无寸功,军心动摇,战士思归。
  韩延徽向耶律阿保机进言,劝其退兵,来日再战。言中有曰:契丹当保已得之地,派兵据守扶余、长岭等地,主力西归,以备来日再行东征。耶律阿保机心生退意。
  同光四年三月初三,有信使自西北来,入契丹大营。
  同光四年三月初五清晨,李从璟登正州城楼,端视契丹大营良久,继而击节曰:契丹军已退!
  遣斥候近营视之,果已人去营中,辕门、角楼处只剩草人披甲,以假乱真。
  当日,郭威所遣使者,历经艰险到达正州城,向李从璟禀报:鞑靼部、君子都袭契丹国都西楼!
  自同光三年九月十八日契丹出兵渤海,耶律欲隐遣精骑攻打蓟州北境军堡、拉开幽州军参战序幕以来,李从璟率军辗转于雁南、营州、辽东、扶余、长岭、鸭渌府等地,行军千万里,从深秋战至初春,历时半载,杀敌数万,消耗兵甲器械无数,折损将士近万,在联合渤海国、鞑靼部的情况下,终于取得对契丹之战的决定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