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节
  “突围,这是毋庸置疑之策,因是我军只能进,而不能退。”李从璟言简意赅的拿定大政方针。
  大明邢试探着说道:“能否集中兵力,击其一路,以求迅速破敌,为我军打开突破口?”
  李从璟摇摇头,“这几乎不可能。先前与契丹军交战,之所以能一战破敌,是因为契丹军有轻敌之心,仓促冒进,对我幽州军战力又估计不足,这才让我军有可乘之机。眼下经了两战,契丹军不可能还如此大意,要如之前那般迅速击溃其一路兵马,不仅难上加难,而一旦为其拖住,待其援军赶到,我等就等于是送上门为其所困了。”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大明邢急了。
  不比大明邢,李绍城跟随李从璟这么久,早就对李从璟的习性一清二楚,他半分忧虑也无,平静的开口,“想必军帅已有破局之策了,我等愿闻之。”
  听李绍城如此说,大明邢吃惊的看向李从璟。他这才惊觉,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气定神闲,没有半分忧色。他不禁暗忖:既然是李从璟看透了局势,难道他真早已成竹在胸?不过局势若此,大明邢怎么也想不到应对之法,眼前情况就如一个死局,李从璟又有什么妙计?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参谋处文吏收起舆图,微微一笑,道:“耶律阿保机弃显德府于不顾,亲率契丹中路军北上来与我交战,又为我布下铁壁合围之局,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他对我军的重视程度也不可谓不大。但是可惜……他的这份重视,还是不够!”
  ……
  天色微明,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不同于集结于山道中的大军,有三千骑集结在山道口,阵型齐整,将士肃穆,战马静默。背负弓弩,腰配横刀,鞍挂长槊,旌旗在军阵上方轻扬,每名将士都平视向前,望着他们的主帅。
  这是君子都,郭威在马前,李从璟正在与其道别。
  “君子都建军之时,正值雪夜袭击怀州之役,战后撤回淇门,是军帅亲自为君子都断后。”郭威目光沉静,自泽潞之役来,他也是戎马多年,升为君子都主将之后,更是屡立奇功,经历了无数言说不尽的艰险与磨难,如今已是俨然大将风采,“君子都上下,固然感念军帅恩德,却将此等让主将断后的行径,视为奇耻大辱,早就有雪清之心,今日正当其时。这回,就让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怀州之役,郭威尚不在君子都序列中,然而为君子都主将多时,却早已跟君子都荣辱一心。为将者,能有幸率领君子都这样一支卓越的军队,岂不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理由不与全军将士,同心同德?
  比之郭威,林英林雄兄弟,却是参与过怀州之役的,当夜李从璟更是亲切与之交谈,因是对郭威所言的情怀,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威话音落下之后,两兄弟皆以拳击胸,铁甲声中,浑厚的嗓音直逼人心,“自今日始,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自今日始,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早已修炼的心气宁和、八风不动的李从璟,闻言,胸腔刹那间升起一股热流,直冲咽喉、眼眶,几乎让他喉咙硬如磐石。
  原来,李从璟预定的联军破局计策,就是以一部偏师,掩护大军撤退,同时大张旗鼓,冒充大军,拖住契丹军,并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转战,吸引耶律阿保机的三路人马汇聚于彼处。而联军则隐蔽行踪,在耶律阿保机三路合围之势被偏师吸引之际,趁机转移,跃出包围圈。
  这样的任务太艰巨,不仅在其难以完成、稍有不慎便是联军尽殁的局面,更在其要在最后要死里求生、保全自身。本来李从璟是打算亲自带领君子都,来完成这个任务的,但闻听此事的郭威、林英林雄等将,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加之联军人多势众,行动的精密度要求也极高,更需要统帅,他这才只能让郭威率领君子都来完成这个任务。
  这也是他相信郭威的才能,能做的跟他亲领君子都一样好。
  司近部就在不远处,其部皆精骑,他们要咬上步骑混合的大军,实在是太容易。要给大军腾出转圜余地,就必须要有人断后,于是君子都的战斗,就得从这里开始。
  正因为知道君子都的处境,所以在听了郭威等人的话,眼见众将士慷慨赴艰难的举止后,李从璟才如此心境不稳。
  那是他的生死同袍,无数次同生共死的兄弟,没有他们,就没有李从璟的今日之位。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李从璟将他们带上战场,与其说他们是大唐的将士,不如说他们是李从璟的将士。
  慈不掌兵,所以李从璟留下君子都,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掌握所有人生死的人,他可以无动于衷。
  从淇门建军,李从璟就通过一系列举措,培养全军将士对他的忠诚。现在这番景象,无疑说明他成功了。然而此景此景,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没有声泪俱下,也没有嘘寒问暖去握住将士的手,寒风中,异国他乡之地,李从璟只是肃然而立,庄严行了一个军礼。
  “强虏未灭,君子都征战不休,尔等必须凯旋!”他说。
  郭威、林英、林雄,三千君子都将士,奋然以拳击胸,声振寰宇:“强虏不灭,征战不休!”
  第405章 阿保机庙算无遗,李从璟胸有不平(四)
  离开黑石领,联军倍道兼行,不日与赶来的大明安等人汇合。
  一路上,除却与参谋处谈论军情外,李从璟一直沉默寡言。
  派遣君子都为偏师,掩护大军突围的计策,是李从璟在援助前军路上,综合各方最新情报,临时做出的决断,莫离、王朴等人事先并不知晓。但在得知李从璟的安排后,莫离、王朴等都认为这是处理目前局势的最好方法,在此之余,眼见李从璟沉默寡言,王朴还好,只当李从璟是在静思时局,莫离却敏锐发现了李从璟的异常。
  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连带空气都新鲜了几分。
  行军路上,李从璟策马跃上一处缓坡,纵目远望。万里山河,渤海与中原差异明显,不过冬日却是一样萧索。黑土黄木,鸟雀绝迹。李从璟静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目光深邃,视线半天不见挪移,这样的模样意味着他在思考。
  伟大源于思考,只是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置君子都于绝境,把全局之重,系于郭威一人之肩,是否有些不放心?”莫离不知何时已立马在李从璟身侧,座下白马配上他的白袍,如冬雪一般明亮。
  “郭威是大将之才,统领君子都多时,也曾孤军入草原,千里转战,应付眼下局面,虽然艰难,却也是其所长,我并不太担心。”李从璟收敛了思绪,往下还有句话他没说,郭威是有大势运的人,这方面整个百战军无人及得上,若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是最有希望走出绝境的。
  “自入渤海,我便觉得你胸有不平之气,自黑石领归来,这份不平之气愈发重了,这是为何?”莫离一寸寸展开折扇,又一寸寸收起,却没有摇动起来。
  李从璟失笑,“你何时学得了望气的本事?”
  “我不会望气。”莫离望向李从璟,认真地说道,“但我能感知你心境的变化。”
  李从璟默然,轻叹口气,收回的目光再次远放这异国他乡的河山,“自进入渤海以来,时日尚短,而已历经数战,将士颇有伤亡,又因此地冬日极为严寒,多有冻伤者……战事减员和非战减员,都已不可小视。”
  “出国征战,自然倍加艰难,何况因为局势变幻,我等的补给,已有些跟不上。”莫离颔首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原因,但应该不止于此吧?”
  李从璟掏出一张纸递给莫离,目光渐渐清冷,“这是军情处上报的来自江南的最新情报。”
  “又是吴国?”莫离展开纸张快速浏览一遍,文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倒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串联契丹,遏止我朝,又在我军伐蜀大成、我等与耶律阿保机鏖战之际,在边境囤积重兵,虎视眈眈,更是与荆南、吴越频繁通使,吴国想要作甚?”李从璟的怒意已经溢于言表,“幽州递来线报,近来卢龙多了许多行踪可疑之人,其中更是不乏吴国细作——他徐温不嫌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些么!”
  “狼心野心,恬不知耻之辈,做出什么样的事,都很正常。”莫离收起纸张,冷笑地说道,“只不过在我与契丹交战之际,胁我大唐,乱我后院,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李从璟抬头望天,长吐一口气,“我幽州军将士,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征战,无数将士埋骨他乡,为的是什么?中原内争,战乱不休,又是因为什么?天下为何会乱,而我们又将如何终结乱世,如何避免乱世再度出现?面对异族入侵,内忧外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莫离沉默下来,低头不语,看得出来,这样的问题,定也困扰过他。良久,他问李从璟:“你有答案?”
  “没有。”李从璟心里曾有些答案,但现在却都被他自己否定,他现在常常想的是,作为一个文明程度远高于当世的人,穿越到这个时代,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是建功立业那么简单,或者说,要建立什么样的功业。
  莫离失笑摇头,有些兴致索然,这时,李从璟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但是,一定会有的。”
  接触到李从璟严肃到有些神圣意味的眼神,莫离意外的怔了怔,随即他面容肃然,认真的点了点头。
  “大军若能顺利突围,该往何处去?”莫离问道。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许久,只是一直未有定论。李从璟摸着下巴,看着行军途中的幽州军,这些专注赶路的将士,如此年轻而又朝气蓬勃,他们纪律严明而战力非凡,在李从璟心目中,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战士。
  “有且只有一个选择。”李从璟下定了决心,“往南!”
  ……
  白日的好天气到晌午后就阴沉了下来,日暮前,天降大雪。
  联军在风雪中埋头行进,蜿蜒的行军队伍穿梭在群山中,不时将士身上就落满雪花,辎重车辆也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黑甲黑袍的幽州军渐渐与荒野融为一体。
  沉默的行军队伍,多了几分冰河般的气息。
  李从璟听见身旁响起一声呢喃,“瑞雪兆丰年。可惜了,这雪没下在中原。”
  转头看到桃夭夭,她正无言抬头,片片雪花落在她脸上。本就凌乱的长发在风雪中肆意飘舞,遮住了大半脸颊,青丝与披风倾泻如带,或许是李从璟的错觉,桃夭夭的懒意在此刻的冷风中格外萧索。那是一幅安静的水墨画,风雪百里,她遗世独立。
  李从璟开口道:“或许,中原也在下一场大雪。”
  也许是风雪带寒的缘故,她凝脂般的肌肤更白了些,风雪卷动衣袍,才让她单薄的身子暴露出来。良久,她轻声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瑞雪固然预示着来年丰收,但若是连这个寒冬都熬不过,来年的丰收又有什么意义?烽火连天的山河,又有多少地方可企丰收?
  霎时间,李从璟有些晃神,他凝视着眼前在大风大雪中姿态难言的桃夭夭,忽然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神仙山的情景。那里有宁静祥和的村庄,鸡犬声相闻,那一日黄昏燃起一场冲天大火,有个单薄的身影在火光前无言失神。
  李从璟差些忘了,她曾是神仙山的大当家,用手中的剑诠释过侠客的道义,他越来越只记得,她是军情处的大统领,充当着他这个军政集团的眼睛与大脑。
  当初本心,当下处境,前行的路,是否就是一个拥有与失去的悖论?
  为什么而战?他的胸中为何会有不平?那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吗?
  凄厉的北风在耳畔呼啸,李从璟陷入沉默。
  扎营之后,钻进帐篷里,好歹能避过些许风寒。拨动火盆里的炭火,李从璟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脚没有踏在地上,没有在这个时代生根——那源于他再度失去了对自己位置的把握。
  这跟生存无关,而是心中喷涌的某种情绪,关系头顶的星辰。如果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只是后世一介升斗小民,为生活苦苦挣扎和奔波,他不会感到迷茫。
  他不满足于现状,甚至不满足于成为一个寻常帝王,他的位置已经很高,位至九五的追求,已经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抱负。
  他想触摸更多东西。
  惟其如此,他才不会再胸有不平,也惟其如此,一切问题才会有答案。
  只是,那些“更多东西”,到底是什么?
  桃夭夭掀帘进帐。
  第406章 定国安邦波澜起,不平尽去平山河(上)
  王师灭蜀已有些时日,除却一些利欲熏心之辈,想要浑水摸鱼而负隅顽抗,击起零星火花外,蜀地一切太平,而那些许动乱根本无法形成气候,但有风吹草动,王师实际上的统帅郭崇韬,便将其雷霆镇压。
  伐蜀之事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安蜀,任命蜀地节度使。相比之风驰电掣攻灭蜀国,这本该要简易得多的后者,却反而拖泥带水,迟迟不定,完全没有王师攻城拔寨的气势。
  蜀地分两川,东川和西川。任何一地的节度使,都可谓位高权重,为此,谁人出镇这两地,自然是极紧要的事。
  对此,伐蜀最大的功臣郭崇韬,早就有所打算。前些时日,他向李存勖推荐了太原尹孟知祥出镇西川,并且为李存勖所准奏,只不过孟知祥并未随军出征,而是身在晋阳,他要赶到蜀地尚需要些时日。不过既然西川节度使已有人选,东川节度使变成了各方关注、争夺的焦点。
  东川节度使还未定下来,郭崇韬却接到了朝廷的诏令,命他立即班师回朝。
  接到诏令的郭崇韬,打发来使后,却是不动声色将诏书丢到一边,继续跟之前的来客谈话。
  他眼前的人是李绍宏。李绍宏在这次伐蜀之战中,被郭崇韬视为心腹,但凡有军情需要商议,郭崇韬都要叫上他。
  李绍宏见郭崇韬对诏书视若无睹,也没多问,而是缓缓道:“平定两川,都赖大帅指挥若定,我等将士奋躯拼杀而已。如今这两川已定,周围却有谣言四起……说的是魏王。”
  “说魏王什么?”
  “说魏王忌惮大帅功高,起了猜忌之心,这才上奏朝廷,让大帅赶紧班师。”
  郭崇韬冷哼一声。
  ……
  桃夭夭单薄的身子几乎是被风雪卷进帐篷,帘子落下,风雪便被截断在帐外,唯独风声透过帘布,依旧清晰可闻。前帐中有参谋处文吏、军情处近卫,以及一些其他官吏,各自当值,处理手头杂务,显得忙碌而又有条不紊。桃夭夭穿过前帐,直接进入到后账中。
  “日前,契丹南路军已进至河州,目下正与河州守军交战。”桃夭夭将南方最新情报扔给李从璟,拉了一只木凳,摆到火盆前,大马金刀在上面坐下,双手凑到火苗上,抖落一身雪花。
  帐中原本暖和得很,硬生生给桃夭夭带进来一阵冷风,李从璟却不以为意,展开情报浏览一遍,道:“契丹南路军出扶余府,进长岭府,目标是南边儿的西京和南京,长岭府东西狭长,一旦重镇河州被攻克,其南下之路将再无险阻。”
  “迟早的事。”桃夭夭淡淡地说道,“契丹南路军虽然只有五万人上下,对付三府的渤海军却是绰绰有余,这些渤海军经不起打。”
  所谓三府,即长岭府,渤海西京所在的鸭渌府,以及南京所在的南海府。而一旦三府被攻克,渤海国上京以西的江山就去了一半,即便是契丹北路军不复存在,耶律阿保机也能从西、南两边合围上京龙泉府,大局仍旧在握。况且契丹北路军并非不能失而复立。
  形势看起来依然严峻,作为李从璟绝对臂膀,掌握大军军情命脉的桃大当家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专注的烤火取暖,说话时头也不抬。李从璟不禁好奇的问:“你好像半分也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桃夭夭懒懒散散地说道,语气平铺直述,如同念书一般。这说明她是真不在意这个问题,但凡有些许上心,此时至少该是反问的语气。
  “为何?”李从璟却不放过,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