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可不是起了个大早么,到王府门外还等了两刻钟的功夫。可这又不是为着给他请安了,而是来求他办事儿的。话却不能照实说,自然还要拍着马屁,因道:“应该的,王爷您是我的恩人么。便是日日到您府上来请安,也是应该的。”
  许砚却明白她的心思,她来找他永远都跳不出两件儿事。一是求他办事,二就是谢恩。这会儿谢恩的事早结束了,那自然是来求他办事的。瞧着她这着急劲,便也不与她兜圈子,直接挑开了道:“那今儿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苏一听这话已不稀奇,王爷总能猜中她的心思,也不是头一次。她只稍不好意思了下,便上前与他说:“王爷,我师兄叫你们王府的侍卫抓了,已有好几日。原不关我的事,可家里师伯担心得紧,求我来府上瞧瞧。”这会儿只能说瞧瞧,哪里敢直接就求了人王爷放人。
  许砚却不知她哪里又冒出个师兄,便问她:“你又何处来的师兄?”
  她这师兄来得确实突然,只得从头跟王爷交代了一番。说罢了,又佯作伤情叹气,“原我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儿,可是我那师伯瞧着十分伤情,日日郁郁寡欢,吃不下睡不踏实。师兄打小便跟着他四处闯荡,师徒间的情谊不比旁些父子少什么。自己寻不到门路问我师兄的安危,弯弯绕绕便找到了我这处。民女也是明白人,不能仗着与王爷认识一场,有点事就来麻烦您老人家,可是……”
  “我老?”
  可是下头的话没说得出,就叫王爷这句反问给噎住了。苏一暗吞了一口气,真想抬手拍自己大嘴巴子,都叫小白和韩肃给带偏了,怎么也说起王爷老来了。人家明显正当好年华,不过才二十四。少不得要改口,满面急切道:“王爷您不老,一点儿都不老,是我,是我……”
  是她什么呢?她又说不下去了。她往常确实是口齿伶俐的,与人吵嘴基本输过。可一到王爷面前儿,就变作个嘴笨的,也是揪心。
  好在王爷又没追究这事儿,摸了炕几上的蜜蜡珠子挂到手上,数上一颗,说:“你那师兄叫什么名字?”
  “王石青。”苏一瞧他没揪着那说他老的话,忙道:“石头的石,青山的青。”
  许砚是个闲王,平常手上并无多少正经的事。这一桩还是上头秘密给的示下,只叫使些法子,叫那些仍不愿返乡耕田成日天只知拉帮结派的人自动上门,捕一个算一个。细细查他们的底细,若是背后团体大的,直接交给官府扫了去,不必他们再动手。若是没有什么势力的,但瞧瞧做没做过偷摸谋财害命的事,有也得往衙门里送。如果这些都没有,只管教训一回,放出去便罢了。
  而这桩正经事多半是韩肃在处理,也少往他面前儿送。这会儿自然不能随意说出那王石青如何,只得叫下人传了韩肃来问话。
  韩肃进屋叉手行礼,问有何事。
  王爷说:“府上前儿是不是抓了个叫王石青的江湖侠客?”
  韩肃略想一二,道:“那般身手,算不上侠客。不知王爷问起他,什么用意?”
  苏一在旁边红了红脸,才刚跟王爷说的还是他们是老江湖。这会儿瞧着,她那师伯和这师兄,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她不出声儿,又听王爷说:“身份底细,可都调差清楚了?”
  韩肃仍是规矩回话:“已经调查清楚了,这王石青身上没有人命案子。平日里只与自己师父一处,浪迹各处。大事儿没做过,顶多也就是趁乱占些便宜,也是生活所迫,确是个老实人。因两人身手差些,旁人也不愿拉拢了结党,至今还是二人单着。正打算要放了去,不知王爷有什么别的示下?”
  既如此,这事儿就好办了,也没有再求不求的事儿。王爷看了眼苏一,又与韩肃说:“你去把那王石青带过来。”
  韩肃领命退下。
  苏一暗暗松了口气,原她也没直接说要王爷放人。本来还怕他这师兄犯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求了王爷是难为他。这会儿是不必多想了,横竖人是能叫她带走的,也不为难任何人。她立在一侧,面上松闲,双手缠握掖在裙面上,并不与王爷多说话。
  许砚却看着她,手里慢慢数着蜜蜡珠子。数了一气,忽唠闲话一般说:“一一,你得知道,这世上好人不多,本王算一个,旁的还有你爷爷,其他也就没有了。”
  却又是为什么突然说这话呢,也是闲来无事瞎嘱咐。他也知道苏一不是个能吃亏上当的主儿,可也不见真就能彻底叫人放心了。譬如,她还与小白好呢,那个花花大蝴蝶。
  苏一自然也想不出他为的什么突然说这个,但说好人只有他和她爷爷,那是不对了,因回他话说:“好人也还是有的,譬如我师父,还有小白。”
  她果又提到小白,许砚想起昨儿个在值房前,小白站在苏一伞下的情景。他偏过头去,话来不对题道:“我近来考虑了一下,小白一家都在京城,让他跟着我在渭州总不是个事儿。他在我身边也跟了不少日子,该学的也学了大概。这会儿也是时候了,叫他自个儿撑头出去闯闯。宫里谋个差事还是容易的,等他办完这趟差事,我就请旨调他回去。回到他父母身边,好歹也有人管管。否则这么混浪下去,娶不上媳妇儿,他们二老也要来寻我的不是。”
  苏一不知道他怎么又扯到小白的去留上,越发摸不准他说话的条理和用意了。但却觉他说的话甚是有理,尽数都是为小白打算的。调他回京城,一来能一家团聚,二来也能升个职称。在宫里当差,尤其能在御前当差,总比在他这王府里强很多。况这王府的主子,还是个没实权的王爷。
  是以,苏一说:“小白定会感谢您的恩德的。”
  许砚嘴角呷上笑,重复一遍她的话,“小白应是会感谢我的恩德的。”
  话说到这里,韩肃带了那王石青到了门前。从外头传声话,直领了进来。苏一听到声音就把头转向了门边,但瞧见韩肃带着那王石青进了屋,便只管瞧那王石青。这两日都听着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子。这会儿只见他跟在韩肃身后,一身白衣,锦缎发束,端的是一副江湖上翩翩大侠的打扮。样子生得也甚好,有股子风流不羁的味道。瞧着这样的,也应该是个洒脱的人物了。
  苏一对她的好感正在浓时,却忽见他“噗通”一声跪王爷面前去了,趴地不起道:“王爷大恩大德,永记在心,没齿不敢忘。今儿出了王府,定日日去庙里烧香给您祈福。您要不嫌弃,我投了王府给您做奴才也成,天天伺候您。”
  苏一一头黑线,默默碰了一下额——这怎么瞧着是另一个她似的。
  炕上王爷拂开袖子,把手搁到腿上,“要谢便谢你师妹吧。”
  王石青伏在地上,头也不抬,继续道:“王爷说笑,我师父从来也没收过女弟子。因他本事不大,找他拜师的也是没有。他徒弟,也就独一个我罢了。”
  这实诚劲儿……苏一不能眼瞧着他这么犯憨下去,因在旁边清了清嗓子,小声说:“我是苏士庸的孙女儿。”不知道她名字,难道还不知道他师爷爷的名字么?
  却不成想,那王石青伏在地上稍偏了偏头斜着眼瞧她,“苏士庸是谁?”
  苏一结舌,却仍是小声说:“你师父的师父,你师爷爷。”
  石青目光幽幽,“我没有师爷爷,也没有师妹,只有师父。”说罢把脸继续埋回去,伏身道:“请王爷明鉴。不知这位姑娘什么意图,您莫叫她骗了。将我骗了出去,不知又要做什么。”
  苏一气个仰倒,翻了下白眼,对王爷说:“王爷您不要见怪,我这会儿就把他带走。”说着过去拎了石青起来,直往外拖。哪知这石青还较上真儿来,愣是扑腾着不要跟她走,弄得像个大闺女要被卖进窑子里一般。
  苏一瞧他这没头没脑的憨劲,想着跑江湖都将脑子跑整了,与他那师父真是一个样儿。她也是没法儿,卯足了劲儿,一脚踹在他屁股,将他踹出了正房。出去后又上手胖揍了几拳,小声威胁他,“闭嘴老实跟我走,否则叫你折在这王府里!”
  石青被打得老实下来,这才闭了嘴,然后怯怯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来,拍了拍身上的白衣,乖乖跟在苏一后头。一直跟着她出了王府的角门,苏一一转身,他吓得抬手就把脸挡了个结实,“打人莫打脸!”
  苏一又叫他气笑了,拉了他的胳膊下来,对他说:“你这会儿没事了,赶紧找你师父去。你师父现在在镰刀湾苏士庸家里,你打听着往那处去,见了你师父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听到了么?便是那叫苏士庸的留你,也千万不能留下来。瞧你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好男儿,不能叫他拐了留在家里做孙女婿,还是入赘的。”
  石青也没听懂她说的什么,再要问时,她已经转身走了。他站在王府门前茫然四顾,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出来了,得了自由。再想到他师父,自然把苏一对她说的话拿过来回味一番,挑出“镰刀湾”与“苏士庸”这两个信息,直打听人往那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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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一从王府离开就去了铺子上,从王府把石青师兄捞出来,这会儿心里也松快了不少。再没什么旁的事,只顾干自己的活罢了。这会儿陶小祝是真与她生分了,一句话也不与她讲。她呢,自也不往心里去。与他计较什么呢,没得惹自己不快。
  虽陶师傅撂过狠话,说他在给周家当苦力去就打断他的腿。可他也是没把这话当真,自还日日三五趟儿地往周家摊子那边跑。陶师傅真能打断他的腿么?自是不能的。若人不把你放心上,那再是耍狠的话,都是白说一样,没什么实际用处。
  苏一不管这些个,也实在是管不上。干了一天的活,自到歇铺子的时候收好自己的材料工具回家。路上还是往日的光景,一间挨一间的铺子像密密的栉齿,吆喝声也还是那么些个熟悉的,每日间变不了什么大样子。她想着,她的日子自从那回从王府抄小道被捕后,就不是很太平。这会儿应是该太平下来了,也不会再有旁的事了。若非要说还有什么,也就是时常往王府上去给王爷请安,或等他置好了戏班子,到他王府上吃茶听戏。这些事要是寻常下来,日子便也还是平淡的。
  她又想什么呢?想今日在府上与王爷在镜台前撞个脸红的刹那。她是越发魔怔了,与王爷在一起时他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譬如,他今日一直坐在炕上数那蜜蜡珠子。那蜜蜡已经叫他盘得包了浆,色泽醇厚好看。再譬如,他腰间仍挂着她给他打的那个香囊。他一直也没问,那香囊掐的是什么纹样。
  她就这么一一细想过去,摆着袖子过白桥,晃到家里。浑身是一派松闲的模样儿,到院门前推门进去,招呼一声“爷爷我回来了”。正往灶房里去,忽被伸出半个头的人影吓了一跳。定下一看,又吓了一跳,竟是她石青师兄。
  “师妹回来啦?”还没等她回神,石青师兄已是温厚一笑,出来迎她进屋,嘴上说:“做了你最爱吃的酱肘子红烧肉,快进来尝尝,合不合你味口。寻常我和师父吃不到什么肉,也是好久不做,手艺是越发不成了。”
  苏一愣是没缓过这劲儿来,已叫他推着进了屋,又按去了桌边坐下。那桌上坐着的,还有她爷爷和那个师伯。两人俱是冲她一笑,说:“吃饭吧。”
  苏一愣了愣地拿起筷子,犹豫着要夹哪一个菜。没叉下去,又将筷子缩了回来。这会儿她回神了,挑眉看向她师伯,那满眼里的话是:你们怎么还没走呢?不是谈拢了么?
  师伯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伸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到嘴里,吃得欢喜,说:“一一别瞧我,快吃饭。你师兄的手艺,你尝尝。保准你吃一次,就想吃一辈子。”
  苏一见他是榆木疙瘩,便又做着同样的表情看向石青师兄,想着她石青师兄应该明白。哪知石青师兄也是木的,直接夹了块酱肘子到她碗里,“师妹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面对两个榆木疙瘩,苏一是没辙了,只好想着先把饭吃了,拉到私下再说吧。她低下头来叉碗里那块酱肘子,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当即直了眼。怎么说呢,这怕是她长这么大吃得最好吃的酱肘子了,连在南大街买的也比不上这个。入口即化原也不是假辞,吃到滑舌头也不是虚话!
  吃下碗里的酱肘子,她又去夹红烧肉,吃了仍觉十分好,不肥不腻,每一块都香味四溢。再吃他炒的清淡小菜,更是香脆入味儿。不得了不得了,这就叫收买了,连连给石青师兄竖大拇指。夸赞话都不及说了,只想着赶紧把肚子填饱,一副有这顿没下顿的样子。
  她吃得倒是专心,也未注意那三个都乐乐地瞧着她看。只等她吃饱了,搁下碗筷来,苏太公才问她:“怎么样?”
  苏一十分满足,吃呆了的模样,瞧着与那师伯师兄是一个憨劲,嘴上说:“可以,好吃。”好吃到连待会质问这两个为什么没走都不想了。
  旁边师伯又问,“你师兄石青儿呢?”
  苏一小鸡吃米地点头,说:“手艺很好,可以开饭馆。”
  师伯却摇头,“不是说这个,是问你,你瞧得上不?”
  苏一这会儿会意了,脸上拂去呆气,转头去看她那石青师兄。样貌确是不错,穿的翩翩白衣也挺像那么回事儿,做菜的手艺更是没得说,可是说到婚配么……
  她又想起王爷了……
  苏一忽抬手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不过是给自己醒脑子。这一举动却吓得石青一跳,忙道:“你要打打我,我扛揍!”
  苏一嗤笑出来,放下手来,冲他说:“今早打得少?没挨够?”
  “那不算什么。”石青师兄收回手坐直身子,“跟着师父跑江湖,没少挨人揍……”话没说完,一支筷子从师伯手里飞出来。他一侧脸给躲了过去,一肚子惊气。正回过脸来,忽一支又飞了过来,他竟是一张嘴也接住了。
  他这会儿便是慢慢将筷子拿下来,换了万分认真的语气,说:“我和师父跑江湖,从来也没挨人揍过。”
  苏一瞧了瞧他,也认真点头附和一句,“我信的。”
  “谢谢师妹。”石青师兄也仍是认真脸,算是安抚下了师伯,这会儿又把话拉了回去,对苏一说:“今天师爷爷和师父把要我入赘的事说了一通,我也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倒也成。我么,跑江湖也跑累了,横竖是成不了大侠的。最后一星儿希望,就是能偷到王府的秘册,结果却叫人抓了,也灭了。师妹和师爷爷若是不嫌弃,我就留下,给你们做女婿也好当孙子也罢,都成。旁的本事没有,叫你们过上踏实日日有饱饭的日子还是能的。再有几亩薄田的,我也能春耕秋收,囤些粮食。我是没爹没娘,打小就是师父带大的。师父这会儿说叫我留下,我便听他老人家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很肥的一章 没有二更了哦
  ☆、跑了
  拿人家的手短, 吃人家的嘴短。
  苏一在三人殷切的目光中捏桌沿儿上呲出的细木楔子,一揪一根。直叫三人看得撑不住腰架子,才把手从桌沿儿上收回来, 开口说:“留下也成,只是入赘的事儿不必这么着急定下。咱们且先一院里处着,横竖我家这宅子住得下。好与不好, 衬与不衬,待摸清了脾气品性, 自有定论。倘或这会儿就定下了, 三五日瞧见别个顺心的, 回头再后悔。悔婚的话说起来就难听了, 这事儿还得掂量。”
  难得她松下这口来,入赘不入赘的话且往后再说也是成的。师伯压手按了按两条大腿儿,忽老气起来, 叮嘱石青,“你师妹留你, 你便留下。勤快些,不能招人讨厌。眼色放活了, 手脚麻利些。她瞧不瞧得上你, 能不能长长久久留你下来,还得看你办事儿。别三两日不待就招人不待见,扛棍子轰了你出去,那会儿才没脸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样的味道,石青那憨头的听不出来, 苏一却听得出。她起身重新给师伯拿了双筷子,对齐了筷尖儿摆到他面前,说:“师伯嘱咐这些个,不一起留下么?咱家西厢三间,空了有些日子了。你们留下,刚刚好的一人一间儿,也挤不着谁。这会儿怎么还要走不成?那又如何将师兄留下?”说着拢了下裙子坐到板凳上。
  师伯拿起筷子,往桌面怼齐,去夹菜,“咱们石青住这里能帮你们做饭收拾,师父把家里三分田亩收回来交于他,也能一季一季收些现成的粮食,不必月月外头买去。我留下能干什么?白给你们添麻烦,一件事也帮不上。你们伺候我师父一个老的还不够,还要再供着我伺候?这不道义。我与一一你也没什么交情,若不是这次有事求上门来,你走大街上瞧见了师伯也不知是谁。”
  苏一双手对压着轻揉,也不知说些什么。石青在那愣了愣神,这一日都在与他师父和师爷爷商量怎么叫苏一留他下来的事情。他本没想着自己一个人留下,这会儿听得他师父还是要走的,心忽往下沉了沉。他放下筷子,瞧着他师父,“师父,你不打算要我了?”
  “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像个什么玩意儿?!”师伯突地瞪大铜铃般的黑眼睛,冲石青一阵吼,吓得苏一也在板凳上跳了一下,双手一把扒住了面前桌沿儿。他瞧石青吓懵神了,又说:“你跟着我什么好?有上顿没下顿,好不好还要挨……”说着突然又囫囵起来,囫囵完了气势铮铮接上去,“我越发瞧你是个没前程的,搭上一辈子也挣不到个大侠称号,还混什么混?!难为你师爷爷和你师妹乐意收留你,这里有吃有喝,才好养你这样没血气的!再婆婆妈妈叉出去打死,你也甭过了!”
  石青闭了闭嘴,也知道他师父是不想再带着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可如果他都不在他师父身边了,那他师父又过的什么样日子?他低下头,又嘟哝起来,“师父不留我也不留,我原以为你跟我一道儿留下呢。这会儿只有我一个,这不行。您离了我,更没好日子过了。平常都是我伺候您,没了我,您一件衣裳穿多久?”
  师伯瞪大了眼睛,要上去撅他,叫苏太公拦了下来。他压下师伯的手,说:“你也甭走了,家里多个人也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咱们也师徒一场,还生分这些个?一一也不是小气的人,你就留下,还叫石青伺候你。他都不嫌苦累,咱们怕什么?”
  苏一和石青都瞧着他看,他师父都开口留了,他还能打背口么?但瞧着,师伯只把气势压了,到底也没说什么,只道:“先吃饭,填饱了肚子再说旁的话。我最是忌讳婆婆妈妈,什么事都痛痛快快的,省事儿。”
  如此便吃饭吧,苏一是吃饱了,只坐在一旁凑着份子说话。苏太公和师伯这两日都在一起,叙旧也是不必了,该说的大体自然都说了。师伯又是直来直去不打弯的性子,在他面前伤春悲秋不起来。苏一问些他们闯荡江湖的一些事,但听师伯说了一些,不过都是表面风光,实则满满的心酸。
  吃罢了晚饭仍是石青洗碗涮碟子,又添了一大锅的水拉起风箱,烧热了兑得温而不烫端给他师父洗漱。苏一瞧着咋舌,就是她也不能做得这般细致。平常她在铺子里干活,回家的家事也是她做,但没有细心到伺候她爷爷洗漱的。瞧人家这徒弟,才是将师父真当亲爹待呢。
  苏一洗漱罢拿些床单被褥出来,让石青拿去西厢自己铺了床,便回了自己房里,旁的也不管了。回屋里吹了火折子点起油灯来,拿了针线出来做。每逢换季,她都会给苏太公做身新衣裳。与往年旧的搭和着,过一季度。春时能有几日,眼见着夏天很快就会到,夏衫便也做起来了。
  做到眼皮打架,苏一打了两个哈欠,把手上布衫往床头掖了,吹了灯睡觉。窗外夜色沉沉,对面西厢还亮着两盏灯,火苗如跳动的黄豆一般。
  这一觉睡得也颇为踏实,到了凌晨被公鸡打鸣叫醒。苏一撑了胳膊肘子正掀开被子要下床,忽听得外头一声惨叫,“师父!”
  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忙一把撂开被子,下床趿上鞋就奔出了屋子。到了外头,苏太公也披了大褂出了正堂。两人互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凝重,都往师伯那屋里去。原想着不知是什么不好的事儿,但走进去一瞧,只见石青坐在床沿儿上,哪里还有师伯的影子。
  苏太公走去石青身边儿,搭手按上他的肩,问他:“怎么了?石青。”
  石青抱着脑袋,头也不抬,“我师父他偷偷走了,他不要我了。”
  苏太公和苏一都松了口气,听刚才那声口,还以为人驾鹤仙去了呢。苏太公手按着他的肩膀未放下来,往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走就走了吧,你安心留在师爷爷这处,等他哪一日飘腻了,自会回来找你。”
  虽许多年没见,他徒弟什么秉性他还是知道的,向来就不喜婆婆妈妈的。瞧着大大咧咧粗犷汉子一个,实则细了的心思都埋在心底里。他不过是瞧着石青与他一处,没有前程不说,还过不上好日子,才想着要把他留在苏家。他自己也漂泊大半辈子,其中的苦处如何不知?石青若一直这么跟着他,能有什么好的了局?可他自己又不是好麻烦人的主儿,是以夜间悄没声偷偷走了,也在情理之中。
  石青却钻那“师父不要他了”的牛角尖儿,抱头一气,忽起身道:“他走了我如何能安心留在这里,我得寻他去。”
  苏太公没来得及拉住他,苏一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儿,“你知道他夜间几时走的?往的哪个方向?出的哪个城门?你这么找出去,搭上一辈子也不定找得到他。”
  石青不依,要扒拉开苏一,嘴上说:“搭上一辈子我也得找去,我是师父一手拉拔大的。这会儿他老了,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能不管他?我在这里过舒坦日子,叫他一人在外头飘着,我于心不忍。”
  苏一顺上他来扒拉自己的手,一把把他推开了去,“你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你在这处等着,他早晚得回来。你若去了别处,他再回来了,奔谁去?难不成,叫他再打打包裹找你去?你们这样就有意思了,一辈子也碰不上面儿去。”
  石青这人拧起来就是一根筋,哪里听旁人说什么,嘴上只说“我非得找去,否则一辈子睡不踏实”。这又招人腻烦了,苏一也不再与他分说,直接上手将他搡到地上,手脚并用胖揍了一顿,最后哼哼喘气,对他说:“做饭去。”
  他两条胳膊挡在脸前,被打完了还猝猝的。他也算见识了,哪有姑娘一言不合就出手的,还出手这么重,跟他师父都有一比了。打完也不要去找师父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往灶房做饭去了。
  苏太公对苏一的脾性了若指掌,也不往心上搁。这都十八的人了,还指望她改了么?他从床上站起来,到苏一近前,把胳膊穿进身上的褂子里,说:“昨晚没摸得空问你,是你把石青儿救出来的?”
  苏一平平气息,一手掐腰一手朝苏太公摆摆,“不是我,是他自己身上没犯什么事,王府自己放的。他若是身上有事儿的,我也没这么大面子,叫人王爷放人。”
  苏太公听罢点了点头,往屋外去。走了两步停身,回头看她,“我瞧石青儿不错,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有那王府上的人,少与他们接触。我们这些人陪他们,九条命也不够陪的。咱们这些人命贱,不能跟他们比。”
  “我省得,爷爷。”苏一应声,苏太公抬起步子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