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 皇后身边换了几个出挑的女官,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都是才色兼备。还有酒宴上歌声宛转如莺的名伶。她们都很可爱。赵十五告诉过他,宫女是如何议论皇帝的——老人们告诉小宫女,她们赶上了好时候,如今的皇帝如此年轻,又如此英俊,比起当年的高宗皇帝还要好看一分。
  “能服侍陛下,都说是她们的福气。”赵十五说。
  皇帝仿佛辜负了这许多翠翠红红。李谕知道这是例行的吹捧,但他听了却觉得有些沉重。他并不是宫中少女们想要的那个人,然而她们身处的世界就是如此封闭,所以她们不得不将梦想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物身上。那个人甚至不是真实的。
  李谕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等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
  不过李谕很快就忘记了小陈娘子楚楚的泪光。第二天早晨,雪还时断时续地下着,宫中雪已经积了起来。手巧的宫人们用雪捏了一排生肖动物,果实食物,放在窗下,供人赏玩。李谕抱着小公主,站在廊下,看飞雪翩翩,只觉得心境平和。
  这天正是小朝会。萧从简带来了几份简报。丞相昨夜显然没有按皇帝的叮嘱早些休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李谕只觉得那颜色看起来像是某种脆弱的袒露,叫他忍不住心动。
  国中最近的大事,除了京中的火灾,就是边境有些小骚扰。这段时间已经平息下来。小朝会上,萧从简提起了另一件事情。
  眼看着年关将至,过完年,就是新一年。李谕作为新帝该用自己的年号了。
  这事情之前也提过,李谕本是想一股脑全交给朝中处理,但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自己决定。毕竟要用几十年,自己起的若是后悔了也怨不到别人。
  萧从简今日问起,是因为再不公布,许多事情就来不及准备了。
  李谕提了笔靠在桌边,在纸上写下了延平两个字。取的是长久平安的意思,虽然中规中矩,也算是寓意美好了。
  萧从简并无异议,点点头。众人都纷纷称好。
  小朝结束之后,李谕将萧从简留了下来单独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皇帝总要和丞相单独说话。
  李谕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和萧从简谈,只问萧从简觉得新年号好不好。萧从简微笑着说:“我还以为陛下会选个更华丽些的。不过沉稳更佳。”
  之前礼部也给呈上了一些备选,有些风格浮夸的,比如圣光,万圣之类的,像是为了迎合皇帝的口味。
  李谕想想就觉得好笑。他又想说今晚会去临虚阁的事情,萧从简仿佛看透了,说道:“今夜臣会回府,不留在临虚阁了。”
  李谕这才无话。
  第38章
  延平的年号定了下来。这两个字过了几日便在京中传了开来, 然而要传遍整个疆域,还需要一段时日。
  这天冯佑远陪李谕练字时候,写了好几种字体的延平, 一边称赞这两个字选得好。
  皇帝最近一段时日心情似乎阴晴不定,冯佑远最擅长揣摩的, 也开始觉得这位皇帝难捉摸了。这几个月下来, 他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比一开始更近些。
  冯佑远不着急,他本性浪荡, 只要有美酒与声色,他就觉得滋润。着急的是冯家。冯皇后虽然品貌端正, 但与皇帝之间实在并无多少浓情蜜意。皇帝对皇后和德妃所生的两个皇子几乎是一碗水端平——而这种公平在冯家看来, 已经就是一种偏颇了。
  对他们这样的家世来说,一切都是不进则退,冯皇后所生的大皇子若不被立为太子,那冯家就完了, 今日不完, 十年后也得完。
  冯佑远虽是不肖子孙, 至少还是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的。
  “陛下,”冯佑远觉得今日皇帝的脸色偏向晴一些,“大节将至,臣准备了一份礼物,想献给陛下。”
  李谕今日心情确实不坏。他有时候一夜醒来还是会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怕,但更多时候,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演得得心应手了。除了那一点儿对萧从简的绮思无法满足,其他一切都挺稳当。
  萧从简这几日都没有留在临虚阁。李谕起初以为是萧从简故意避开他,有些疑神疑鬼,后来才想起来萧从简的独子萧桓正月里头要成婚,这是件大事。丞相再忙,也得匀点时间给儿子。
  萧从简只有萧桓和萧皇后这一对儿女。萧皇后现在寡居深宫,萧家的希望就剩下萧桓了。萧桓的终身大事,萧从简当然要费心。
  李谕已经准备好了给萧府一份大礼。
  这会儿听到冯佑远说到送礼,他不禁一笑:“你们冯家啊……”他知道冯家一心想要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太快立太子不太好。现在想想,他越发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冯家还等得起。他不能太轻易就满足冯家。
  “是什么礼物?”他问冯佑远。
  冯佑远立刻回答:“是马场新选出的良驹。”上一次冯家给宫中送过一批马,皇帝很满意。冯家觉得送对了东西,于是再接再厉。
  李谕随口问道:“多少匹?”
  冯佑远恭敬道:“一百匹。”
  李谕手中笔顿了顿。上次冯家献上十二匹骏马就算是正常。一百匹马,实在是豪气。他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并不是觉得冯家巴结他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冯家下次准备送他什么,一千匹马吗?他原以为冯家的马场只是用来自娱的,养的是闲情逸致。现在看来,这生意并不小。
  这个时代讲究清贵。李谕原以为以冯家的家世,是不应该热衷商贾之事的。这才是他的意外之处。
  冯佑远又说了几句这百匹骏马是如何挑选出来的,毛色如何。李谕越听越觉得他像个推销员,忍不住微笑道:“行了,冯家的用心,朕知道了。”
  冯佑远只觉得又完成了一件任务,从从容容退了出去。
  午后李谕将无寂招了过来。这几天他忍耐着不去骚扰萧从简,不免有些蠢蠢欲动却无人知晓的寂寞,只能找了可爱的小和尚来聊骚。
  无寂最近时常去灵慧寺帮忙。李谕这些都知道,就问起街面上的事情,也算是他体察民情的一个途径。
  无寂说了好几个事情。说是失火那天有一个老人因腿脚不便丧生了,因无儿女,亲戚住得远,平常就不照顾,这时候来料理后事也不肯花钱,还是灵慧寺帮了忙,还超度了。后来老人独居的小屋子休整时候,在床下挖出了一坛碎银子,足有百两。几个亲戚立刻闹了起来,都想独吞。”
  李谕笑道:“照我说,这银子这些人谁都不该拿。”
  无寂道:“众人都这么说。”
  李谕问道:“那银子呢?”
  无寂道:“几人争吵不休,后来吵吵闹闹还是分掉了——邻里都说这老人平日省吃俭用,极为俭省,看不出来他手里竟有这一笔巨款,都说老人想不开。”
  他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
  又说了几个街坊故事,都是平民做主角。一生喜怒哀乐的根源,竟可以那么简洁又荒谬。
  李谕听得别有滋味。
  无寂这段时间似乎老成了些,声音里透着温和宽厚。李谕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高僧。
  他们顺着廊道慢慢走,皇帝走过的地方,都是俯首的宫人。无寂陪在他身边,娓娓道来。说完又一个故事之后,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无寂看到窗上贴了新的窗花,有“延平永福”的字样,不禁道了一声:“陛下,那字真好。”
  李谕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只笑着摇手。他这会儿心情好,那一瞬间想要做(演)个好皇帝的念头又涌上来了。
  第39章
  进了正月, 花团锦簇的,一眼望过去似乎全是喜事。
  萧家的公子要娶郑家的姑娘,宫中都在八卦。李谕见到当值的萧桓时候, 将他召到面前,也打趣了几句。
  萧桓和萧皇后一样, 虽然英俊, 但并不很像萧从简。萧从简很锐利,有时他就像冬日阳光下的剑锋, 令人目眩。萧桓就是个普通少年,稳重, 夸一句才俊不过分, 然而也不能更多了。
  当然稳重也就够了,一个稳重的二代,总比浮夸的纨绔好。
  “郑家的姑娘秀外慧中,多少人家求不得, 你可不许辜负了的。”李谕拿出长辈的语气笑着叮嘱萧桓。
  不过不管多稳重, 萧桓还不到十八岁, 被皇帝调侃了,还是不由露出一丝腼腆之色。李谕虽然没有见过郑家姑娘,不过听皇后提起过,说是既聪慧又大方,一张圆脸,看起来就福相。郑家与萧家从前就相识,萧桓似乎也钟情郑姑娘。如此一想,两人该是可爱的一对儿。
  萧从简果然不会坑自己的儿子。李谕这个做长辈(准后爸)的内心很欣慰。
  韩望宗与何君达的侄女的事也定了下来。何君达将侄女从老家接出来,送都京中,让她住在何家在京中的一处宅子里。
  韩望宗年前提了亲,何家再没有不承的道理,周围都说成了一门好亲事。两人经历了些波折总算圆满了。
  正月十三上灯。宫中也摆了灯市,所见之处都是华灯。当时人爱金鱼灯,就见金的,粉的,蓝的,紫的,各色金鱼挂在廊下,微风一吹,轻轻晃动,灯影随之摇曳,李谕看那一团团的花团锦簇,一瞬间恍惚,只觉得这些并不古意,反而很童趣。
  他有时候也会想,从历史时代上来看,他正身处古代,与一群老祖宗在一起。但换个角度想,他才是更老的那个。因为还要再过几百年,上千年时间,才会到达他的时间。
  也许是灯下不定的阴影叫他容易胡思乱想,仿佛这繁华中依然藏着孤独。他甚至有点怀念起都市的光污染。
  “父皇,父皇!”小公主拖着李谕的手,要他拿一盏灯给自己。李谕抱起她,不让她到处乱跑。让宫人拿了盏琉璃小灯来给她。
  小公主发了脾气,啪一下就将琉璃灯摔碎了。
  “不要这个!”她不要贵重的琉璃灯,想要大而轻的纸灯笼。
  李谕逗她:“你到底要哪个嘛?你不说你要哪个,为父怎么知道是哪个。”
  小公主指这个,李谕就说那个,把小公主急得泪花都出来了。宫人们忍俊不禁。皇后站在不远处,看看灯,看皇帝与小公主,也不由微笑。她携着贤妃陈氏的手走过来,提了盏金鱼灯给小公主,才叫她破涕为笑。
  孩子们在一起玩,一圈宫女围绕着他们,花园中笑闹声不绝。皇后眼睛盯着孩子,低声说:“陛下这么喜爱小公主,宫中若再添几个这样的女孩儿也好。”
  她与皇帝并肩坐在一处,说话声虽然轻,但李谕听得很清楚。他看了皇后一眼,又看了贤妃一眼。贤妃立在不远处,她从夏天断断续续病了许久,最近终于好了起来,脸上用了脂粉,终于消了病色,显出娇妍。
  李谕也低声向皇后说:“所以你们就叫小陈娘子来伺候公主?”
  他还记得这事情。
  皇后只说了一声:“陛下!”她脸色有些苍白委屈,但没有否认。李谕知道她和贤妃走得近,说这话也怪没意思的,他也不想让冯皇后没脸。
  “后来小陈娘子怎么样了?”他问。
  皇后这才缓和了些,说:“贤妃训斥了她……偷偷抹了几夜的眼泪。她其实是个稳重人,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李谕沉默片刻道:“等出了正月,就送她回家吧,赏赐她些东西,别太难堪了——好好一个姑娘,白耗在宫里做什么。”
  皇后抿着嘴唇,她实在弄不懂皇帝的心思。若要真讨厌小陈娘子,为何又牵挂她的出路,保住她的一点颜面。不过她还仍应了是。
  什么叫白耗在宫中……她心中朦朦胧胧闪过一个念头,但抓不住,只觉得周围的华灯也没那么有趣了。
  李谕从花园回东华宫路上又听到一阵笛声。今晚的奏乐助兴的乐手应该散了,这会儿不知道是哪个笛手在加练,夜风中只有孤孤单单的笛声。
  李谕随口喃喃一句:“这笛声听着凄凉……”
  他随着那笛声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终于觉得舒畅许多。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宫门打开,宫中一些得宠的女官可以领了牌子,出宫看灯。虽然只是一部分人,也足够兴奋了。相熟的人会早早托好了人带些宫外的玩意进来。虽然带进来时候都要被检查一遍,但一年就这么一日,谁也不怕这个麻烦。
  李谕在这一日颁了旨意,给萧桓升了品级,给他封了将军,给郑姑娘封了诰命。这就是他送给萧家的大礼。萧从简亲自领着萧桓来宫中谢恩。
  例行套话之后,萧桓先退了下去。李谕问萧从简晚上去哪里看灯。
  萧从简不说,李谕也猜到个大概。
  “丞相大概是不看灯的吧?”
  萧从简笑笑,道:“陛下认为臣是这么没有人情味的人吗?”
  李谕就道:“在家看灯不算,在宫中看灯也不算——都太寻常了;你会约个佳人,去庙会上看灯吗?”
  萧从简像是觉得皇帝说的话十分有趣,依然微笑,嘴上却否认了:“那是萧桓那些年轻人的做派。人年纪大了,就不爱这些了……”
  他已经看穿了李谕的心思,温柔地戳穿了他:“陛下若想出宫看灯,请务必带好侍卫。”
  李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朕并不是去看灯,而是去体察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