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算了,你说了我也不认得。”
  纳兰峥咬着唇若有所思片刻,很快计上心头。
  既然不认得,那就去认得认得好了。
  ☆、第4章 皇太孙
  深红大漆的榆木雕花马车辘辘驶过街巷,从城东交儿胡同一直往里,停在了云戎书院正门前。两名丫鬟和两名婆子先后拨开帷幔走下,继而有一只娇嫩软绵的小手从里头伸了出来。
  纳兰峥被房嬷嬷搀抱下了马车,绿松和蓝田立即上前替她捏袖口理衣襟。
  她仰起脸,望向前头府门上方嵌着的那块深金匾额。匾额四字乃当今圣上亲笔所题,笔锋起落间大开大合,气度非凡。
  书院门前的守值人认出车轴上的徽记,晓得这行是魏国公府的人,从丫鬟手里接过名帖后忙恭敬请进。
  纳兰峥越过门槛时顿了顿,半回身朝后边道:“房嬷嬷,宋嬷嬷,你们在门口候着便好,我一会儿就带嵘哥儿出来。”很是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宋嬷嬷闻言刚要开口,却被房嬷嬷一个狠厉的眼神给瞧住了,待再想说什么,纳兰峥早已头也不回走了。
  主仆有别,便宋嬷嬷身为小少爷的贴身婆子,是太太跟前的红人,也不好违背了小姐的话,只得跟房嬷嬷大眼瞪小眼杵在了门外。
  绿松见状俯身贴到纳兰峥耳旁道:“小姐,我看宋嬷嬷今日倒安分。”
  “房嬷嬷是父亲特意拨给我的人,自然要将她压得死死的。”
  “小姐说的是。”绿松冲一旁的蓝田眨眨眼,“咱们家小姐处事真是越发滴水不漏了。”
  蓝田生性内敛,不如绿松能说会道,年纪也小些,闻言只是笑。
  纳兰峥被引路的小厮带到了花厅,听他道:“离世子爷下学尚有些时辰,纳兰小姐可在此处稍作歇息。孙掌院正在中堂接待贵客,迟些时候才得空,怠慢小姐了。”
  怠慢好啊,这可正合她心意,否则她何必来早。
  花厅里头的丫鬟们一阵忙碌。云戎书院平日少有大人物来访,因为大人物的孩子们都在里头念书呢,他们自然要避嫌,免得给人落了话柄,传到圣上耳朵里,还以为他们来这儿刻意关照教书先生。
  因而今日她们很是讶异。
  当然,这魏国公府的四姑娘不过七岁,约莫只是贪耍才来的。
  花厅里头的椅凳高,立刻有丫鬟要去拿小杌子给纳兰峥,她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叫绿松抱了她一把,将两条小短腿悬在了半空。
  那丫鬟觉得她这姿态可爱,忍不住弯起嘴角悄悄打量她。
  小姑娘梳了个双丫髻,穿一件藕荷色的短褙,下着霜白的挑线裙,鸭卵青的腰带衬得整个人精气神十足。这般年纪的女孩多着鲜艳的衣裳,她却是素净过头了,也不知是家中哪位长辈的意思。
  不过小姑娘模样生得出挑,那脸蛋跟刚剥好的鲜荔枝似的娇嫩,活像能掐出水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又有人沏了茶来,闻着像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一名丫鬟上前接过那菱花边的白玉盘,将青花纹茶盏连着茶碟一道端到了纳兰峥手边:“不知纳兰小姐平日喝不喝茶,若是不喜欢,这儿还有松子糖。”
  这是将她当小孩子待了。不过也确实没错,那么小的女娃哪会如此老派地喝茶呢?
  纳兰峥厌烦苦味,当然不喝茶,抓了把松子糖一颗颗嚼。前头那会,房嬷嬷怕她喝完汤药偷偷找糖吃,便将桃华居里头甜的物件通通收走了。
  鬼门关前走一趟,她觉得自己似有半辈子都没吃过糖了。
  纳兰峥嚼完一把松子糖,似乎觉得等久了闷得慌,偏头问那先前给她递茶的丫鬟:“这位姐姐,我来时见园子的花开得好,那是丁香吗?”
  那丫鬟颔首恭敬答:“回纳兰小姐的话,是丁香。咱们这儿惯常的丁香再有一月方才盛开,这花种是从南边运来的,花匠们都是顶厉害的师傅,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花及早开了。”
  纳兰峥连着点了几次头,一副急不可耐的贪耍模样:“我想去瞧瞧,可以吗?”
  “自然可以,奴婢这就带您去。”
  纳兰峥摆摆手,示意她低下头来,神神秘秘附在她耳边道:“父亲交代我不许劳师动众,惹了旁人的眼,我自个儿偷偷去就好了,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向,你就替我撒个谎,好不好,姐姐?”
  这年纪女孩的声音本就甜糯,那丫鬟被后头这句“姐姐”哄得心花怒放,何况人家国公府小姐都发话了,她也忤逆不得,便含笑点了点头:“那让您的丫鬟陪您去。”
  纳兰峥跳下椅凳,忙拉上蓝田走了。天生把风命的绿松警着神留在了花厅。
  她自然没去那丁香花田,一路七绕八弯往学堂走去。只是云戎书院占地甚广,布置豪奢,便是先前问过了弟弟,那学堂的位置也着实不好找。
  纳兰峥片刻就给绕晕了,路子越走越不对,竟是来到了一处后院模样的地方。
  蓝田想提醒她路错了,还不及开口,就见身前那小小的人儿一个急停,似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她顺着小姐的目光疑惑望去,也跟着瞪大了眼。
  十几步开外的那面高墙上骑了一大一小两人,都是小厮模样的打扮。身形稍大的那个当先跨过墙沿,掌心一翻将一枚钩子似的东西钉在了墙缝里,继而顺着绳索缓缓下到地上。整个过程堪称行云流水,利落又潇洒。
  稍小的那个低头觑了觑这高度,害怕得拼命摇头,半晌才因了等在底下那人的催促,终于闭着眼跨过一条腿来。
  蓝田尚在发愣,纳兰峥却反应了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到外头去把风,上前几步怒气冲冲朝那向道:“纳兰嵘!”
  正拽着绳索往下爬的人听见这声音大惊失色,靴底一滑便往下栽去。
  纳兰峥这下倒也吓着了,立时奔了过去,下意识伸出手一副想接住他的模样。
  那早先爬下来等在底下的人却比她快上一步,手一抄便将纳兰嵘扶了个稳,一面皱了皱眉头,似乎疑惑这是哪来的小母老虎。
  纳兰峥吁出一口气来,小跑上前去拉过纳兰嵘的手:“扭着哪儿没?”
  纳兰嵘还心有余悸,大睁着眼惶恐地看着她:“姐姐,嵘儿……嵘儿不是有意……!”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涨得通红,纳兰峥见他人没事便又气上了头:“不好好念书,穿着小厮的衣裳爬墙逃学,还像个样子吗?你想挨板子了是不是?”
  纳兰嵘咬着唇仰头看向身边那人,似乎在向他寻求帮助。纳兰峥这才记起还有旁人在,偏头看了过去。
  这少年约莫十二、三的模样,个子高出纳兰嵘不少,或因如此,分明同样是低等小厮的打扮,他站在那里却要显得高了人一等。
  他正垂眼瞧着纳兰峥,一副十分睥睨的模样。
  纳兰峥的个子方及他胸膛,看他须得梗直了脖子才行,因而只将目光匆匆掠过他的脸一瞬,也没看出个究竟便让开了眼去,问纳兰嵘:“这位是什么人?”
  纳兰嵘刚想答呢,那少年却自己开口了:“你这女娃倒是有趣,我是什么人,问旁人做什么?”
  这不礼貌的用词听得纳兰峥直觉得耳朵疼。
  纳兰嵘虽天资愚钝,却素来很听她话。她前些天才与他讲过功课的事,还将一卷自己费心批注的《黄石公三略》给了他。彼时他是答应了会好好念书的,如今变卦,自然是被眼前这人怂恿的。
  她本就因这事很不高兴了,听见这暗含戏谑的“有趣”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看着那少年道:“那你是什么人?”
  少年可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霎时又好气又好笑:“我是什么人?”他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我是当朝皇太孙,你这女娃敢这样跟我说话,倒是有胆量得很。”
  纳兰嵘闻言张大了嘴,奇怪地觑着他。
  纳兰峥一看弟弟的神情就晓得此人在说谎。况且了,皇太孙人在东宫,功课自有太孙太傅、太孙太师教习,哪会出现在这云戎书院里?
  那一口一个看轻人的“女娃”叫纳兰峥浑身都不舒服,也便没了顾忌,嗤笑一声道:“彼此彼此罢了,你这人也有胆量得很,竟敢冒充太孙殿下。”
  见纳兰峥这般态度,对面人也来了气,冷哼道:“这小子方才喊你姐姐,你可是魏国公府的哪位小姐?说与本太孙听听。”
  这还蹬鼻子上脸了?皇太孙是吧,谁怕谁?
  纳兰峥仰起脸,恶狠狠道:“那我就说与你听,我是皇太孙他四表姑!”
  ☆、第5章 结梁子
  少年的脸霎时跟打翻了画墨的砚台似的,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别提多精彩。
  纳兰峥却是泰然地望着他,气死人不偿命地眨着那双无辜的眼。
  她说得没错啊。
  当今谢皇后是母亲的嫡姐,尽管太孙已故的父亲为先皇后所出,他却也得恭恭敬敬喊这位继后一声“皇祖母”。而她虽因生母阮氏的通房出身背了多年庶出的名头,眼下却也是实打实养在主母谢氏膝下的嫡四女。
  她若不是皇太孙的四表姑,谁是?
  纳兰峥自觉镇住了人,朝那少年一扬下巴便不欲再理会他,刚想牵了弟弟走人,忽听远远传来一阵谈话声。
  “这孩子给掌院添了不少麻烦,日后还须您与诸位先生多多包涵。”
  “太傅大人实在客气了,知晓实情的不过只下官一人,先生们对他可是毫不容情的,当训则训,当罚则罚。”
  “那样最好。”
  两人说罢都笑起来。
  笑声渐渐朝三人趋近,耳听得那两人就似要穿过跟前这道月门来。
  纳兰峥一听对方身份就觉不好。
  要被撞见自己不好好候在花厅,到处乱跑也罢了,可弟弟还穿着小厮的衣裳呢,灰头土脸的,叫人一看便知是逃了学,哪能被发现?这事若叫朝中德高望重的太孙太傅晓得了,岂不得传到圣上耳朵里去?
  她举目四望,迅速找准了一处花丛,牵起纳兰嵘就要朝那边跑,却有一双手与她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那冒充皇太孙的少年也拽过了纳兰嵘,预备将他往另一边的花丛拉。
  纳兰嵘被两人往两个相反的方向扯,吃痛之下险些呼出声来。两人心里俱都一急,伸出另一只手去捂纳兰嵘的嘴。
  这一伸手,纳兰峥捂住了弟弟的嘴,少年的手则慢了一小步,覆在了她的手上。
  虽不过相差五岁年纪,他的手却比纳兰峥大上近一半,这么一覆,竟是将她那软绵绵的小手完完全全包裹在了手心。
  他的手掌太热了。纳兰峥一时愣住忘了动作,倒是少年先反应了过来,顺势牵过她,猫着腰将两人一齐拉去了他看中的那处花丛。
  纳兰峥有心挣脱,却无奈这一挣就得连累弟弟被发现,只好事急从权跟着过去了。三人刚藏好,来人便跨过了门。
  花丛很密,可要遮掩下三人却有些勉强。少年瞥一眼蹲在最外边的纳兰峥,一瞧她那身碍事的衣裙便知不好,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将她朝里揽了揽。
  这么一揽,纳兰峥几乎是到了少年的怀里。
  她又非当真不谙世事的七岁女娃,怎会没点男女之防的顾忌,先前被牵了手就不自在了,眼下与少年靠得这般近,都能闻到他周身淡淡的龙涎香了。
  她想离他远点,就往后仰了一些。
  少年担心她得露马脚,忙将她急扯回来,却不意彼此蹲身的姿势本就不大稳妥,这下力又使大了些,竟叫纳兰峥一个前倾,一脑袋磕上了他的肩胛骨。
  两人俱都疼得“嘶”一声响。
  少年眼底露出些无奈的神色来。纳兰峥揉着自个儿的脑门抬起头,生气地瞪着他。两人还没来得及在大眼瞪小眼里分辨出谁对谁错,便听一句厉声呵斥:“什么人躲在那里?”
  纳兰峥撇撇嘴,心道近日实在太时运不济了,给弟弟使了个“躲好”的眼色,当先走了出去。
  却不想她这自我牺牲的想法恰与那少年不谋而合,两人竟是一步不差站了起来,随即相视一眼,俱都一副“你出来坏什么事”的头疼模样。
  掌院孙祁山见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几分讶异,倒是太傅周坤十分镇定,不动声色朝那少年挑了挑眉。
  纳兰峥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片刻计上心头,抢在少年前头上去福身行了个礼:“魏国公府纳兰峥见过太傅大人,掌院大人。”
  孙祁山为云戎书院掌院学士,官至正三品,周坤则是太孙太傅,乃从一品大员,因而她这礼行得确切,称呼顺序也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