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孙秀目视他:“你这是教我助长反民,教我造反啊。”
  杨信说:“你可别胡说。这叫搅浑水,趟水的人多了,就大事化无了。”
  孙秀说:“那我现在怎么做?”
  杨信说:“不是有几百个刁民,烧了当地的县衙,还嚷嚷着要攻打郡衙么?不要镇压,你现在就赶紧逃吧,逃去州府,找刺史大人求援,刁民的事就不用管了。别忘了,走之前先一把火把你这衙门里的账册全给烧了,这可是你的罪证,别让人拿去揭发你。”
  孙秀惊说:“这怎么行?全烧了这也没法交代啊!”
  杨信说:“有刁民,怕什么。都是刁民烧的,跟大人你没关系。这刁民可不好对付啊,全是不要命的人,他们要是杀过来,大人你这性命也危险了。”
  孙秀冷静下来:“我去找刺史,惹出这么大乱子,刺史大人会杀了我的啊!”
  杨信批评他:“你这胆子怎么这么小!刺史大人不是明白人吗?他不会让你背锅的,朝廷里有人能背锅。谁先要搞事情,惹出的这乱子,这锅就让谁去背。”
  孙秀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
  “你还不明白吗?趁着朝中,还有各州郡对均田怨声载道的时候,把这件事给它闹大。这是顺水推舟,风是在朝咱们这个方向吹的啊,你还怕这个船行不动吗?不用你摇橹,它自己也会顺流直下,一夜千里的。大人只管大人去船头解缆吧。”
  孙秀看着杨信:“那你呢?”
  杨信说:“我也怕留在这被这帮刁民杀死。所以我准备同大人一道往州府投奔刺史大人去。不知大人能否带我一程?”
  孙秀起身:“咱们去前面府衙看看吧。”
  杨信笑说:“好。”
  两人披上衣,起立出了院门。
  第140章 为君奈何
  风吹水,水推波,青州之事在朝廷及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共同推动下,演变成“因均田而起”的民变。事件也从一县迅速发展成一郡,一州,规模从两三百人变成两三千人……拓拔叡垂死病中惊坐起:“官员干什么吃的,赶紧去镇压!”官员们纷纷回报他:“皇上,反民太多,镇压不了啊。”列举了几十条反民太多镇压不了的理由,条条都是合情合理,让人无从挑剔!
  拓拔叡焦急从朝廷、六镇调兵去镇压,朝廷的兵也镇压不利。拓拔叡一气之下,将渎职的将领,官员一把全撸了下来,新接任的更加糟糕,局势更加恶化。青州之外,大大小小的州郡,也都出了事。民乱如火如荼。而一切动乱的根源,都将矛头指向两个字:均田。
  祸因均田生,乱因均田起。
  而均田所由呢?乃是奸佞谗邪的小人,为了谋私揽权,蛊惑天子而兴的事端。舆论的刀锋冲着皇帝宠信的李惠、乌洛兰延等人而去。民众反对声此起彼伏,朝臣官员大力抨击均田改革之恶,正义之士振奋高呼肃清朝纲,铲除奸佞……拓拔叡在这一片群魔狂舞的声浪之中食不下咽,夜不合眼,急火攻心,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身体,又再次病倒了。
  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受高高在上的君王控制了。
  ……
  乌洛兰延入狱的前一日,李益曾回过一次家中。
  那天是他阿兄李羡的生辰,而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
  自从他和惠娴因为阿龙的事闹矛盾,一家的关系更僵了。去年迁官中书后,他就一门心思地放在均田上,仅仅过年的时候在家中住了三天,同惠娴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跟李羡,兄弟更是门槛也没跨一步。一直到这夜,兄弟小聚喝了几杯酒,他有些醉意,李羡说起朝中事。
  那时四月,局势已经十分明朗,均田是明显的要废,李惠是一定要下台了。李益作为参与者,无可避免的要遭殃,最轻的也是罢官。李羡问起他对自己的打算。
  李益摇摇头,不知道如何打算。
  “听天由命吧。”
  他无奈说:“我尽了自己的力,可该来的总归会来,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听候朝廷安排吧。”
  李羡说:“我过年的时候就同你说了,让你称病请辞,不要再做。那会局势还不明朗,正是时机,你不听。现在想避开也来不及了。你要是治罪,我可不好拉你啊。”
  李羡目光注视着弟弟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悲伤来,可惜没有。李益心事重重地饮了一盏酒,面上是他熟悉的疏离和倔强:“我也不指望你拉我。”
  后来谈起均田,他情绪低落,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句:“均田之事,并不是我,也并非是乌洛兰延的过失。”
  而究竟是谁的过失,他也没说,具体是如何,他也没谈。他一杯接一杯饮着酒,饮到中夜,一个人出了门,在那无人的蔷薇花架子下坐了半夜。
  李益醉酒的那时,乌洛兰延坐在案边,将一沓厚厚的文稿连同奏疏丢进火盆。
  红色的火苗蹿起来,很快将字纸吞没。
  书房的门紧闭着,他一夜关在那里面,也没吃一点东西,也不让任何人进去。家人十分担心,去告诉公主,依兰过来敲门唤他。声音响在门外,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怎么都进不到耳里。
  他盯着那火苗看,心中是无悲也无怒,只是寂寞索然。
  看的久了,他眼睛看的发痛,好像火燎一样,一阵一阵烧灼。
  门外依兰停了好几个时辰,又开始扣门:“兰延,你快出来吧,宫里来人了。”
  乌洛兰延听到宫里,精神稍稍被唤醒一些。他回头,看到门外立着的好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是依兰的影子。
  他没起身,只是面无表情问:“宫里谁来了?”
  依兰没有回答,一个熟悉的宦官声音说:“兰大人,是我。皇上诏你现在入宫,兰大人请随我去一趟吧。”
  皇上?
  皇上在生病,避不早朝,乌洛兰延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见到他。
  他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事了。
  他起身去,打开门,见到门外立着的家人。拓拔叡身边的传旨宦官正立在外面,手里提着灯,恭敬有礼说:“兰大人请随我去吧,皇上在等着。”
  这个时候,他忽然顾起小礼了,跟宦官说:“有劳中官,这深更半夜还来传旨。”
  他只穿着薄袍,便要同宦官走。依兰着急说:“你把衣服穿上。晚上风这么大,你想着凉吗?”
  乌洛兰延才想起官服未官。依兰急忙让丫鬟去,取了他的官服,还有一件挡风给他披上。乌洛兰延同宦官一道离去了。
  他走了,依兰走进书房,才看到火盆中烧着的东西。那是一些草拟的政令纲要,还有一些书稿。他一年来日日心思都放在这些上,大半夜都不睡觉,结果竟关在房里,一声不吭就烧了。
  依兰慌忙扑火抢救,刚一翻动,那火苗却又呼的一下蹿起来,将那未燃尽的书稿焚销尽了。
  火苗灼伤了她的手指。
  “平身吧。”
  寂静的宫殿中,传出拓拔叡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是个活泼性子,总是精神气十足,乌洛兰延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像现在这样疲倦,死气沉沉。
  乌洛兰延深深叩头,以一个极虔诚的姿势伏跪在地上:“臣不敢平身,请皇上治臣的罪。”
  那殿中十分昏暗,拓拔叡脸色苍白,挣扎着拥被坐起。他有气无力地从榻上伸出手来招他:“你起来。朕现在身体不适,懒得动。这里只有咱们,你不用如此,咱们说说心里话。”
  拓拔叡唤说:“离朕近一点。”
  乌洛兰延一时酸楚,喉中梗塞,眼睛几乎要湿润。他没有起立,而是膝行上前,跪到他榻前,握住他手。
  他低着头,眼泪瞬间涌出来,声音哽咽道:“而今的局面,都是臣为政失当所致。臣有负皇上重望,使皇上落入险境,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拓拔叡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乌洛兰延沉痛道:“皇上不用多说这些无关的了。皇上今天诏我,是为均田之事。均田之事,是臣在一力主张并一手操办,而今既惹出祸乱,则是臣办事不力,臣理应承担后果。臣有愧,皇上要杀要剐,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拓拔叡说:“朕没有怪你。朕晓得你尽力了,不必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乌洛兰延道:“皇上既为君,就当知道任人为贤。兰延才能有限,无法承担大事,今日之事,换做任何一个臣子都要人头落地。皇上不能因为亲近信赖微臣就替微臣开脱。君王不可偏听偏信,尤其不可亲信身边的小人,以免被人利用,做出祸乱朝政的事情。”
  拓拔叡道:“朕只是趁无人,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一定要这样冷冰冰拒朕于千里之外吗?咱们何时成这样了?你也学会不跟朕讲人话了?”
  乌洛兰延抬头看他:“皇上。”
  “事到如今,皇上还要同我寒暄什么呢?朝廷都已经乱了套了,皇上已经两个多月不朝,都要依靠皇后批奏章了。你看看你案上的折子,已经堆成山了,朝廷的公务已经在衙门里积压了好几个月,到处闹得人仰马翻,全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用人不当,举措不得宜,才导致这种形势。你还不赶紧挽救局面,还在等什么呢?立刻下旨,废除均田令,将相关人等革职,该追责的追责,该下狱的下狱。我主张此政,得罪人太多,皇上要将我革职下狱,才能重新笼络人心,获取贵族豪强们的支持。臣已经忧心如火,皇上还要叙什么旧念什么情。非要等到你这皇位都坐不稳才晓得后悔吗?”
  他这样聪明的人……知道他诏他进宫的目的。拓拔叡有千言万语,此时却舌头粘连似的,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会不忍,所以下定了决心,上来就请罪,不给他任何留恋犹豫的机会。
  拓拔叡无言以对。
  半晌,他长叹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朕还有什么可说的。朕当的什么皇帝,连你都保不了,真有些可笑。是皇帝难当呢还是世人都这样难呢。”
  他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默了一会,思想半天,越想越觉得胸闷难当,喘不上气,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手一齐伸来,卡住了他脖子。
  乌洛兰延跪在地上,取下官帽,又解了官袍,下裳。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面前,他一身单衣素服,向着拓拔叡再次叩首。
  “臣罪在不赦,只求皇上留臣一条性命,来日还有机会回到皇上身边侍奉。”
  拓拔叡不忍看他,到此时,一颗心也凉透了,伤透了,连悲痛都觉得麻木的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一同化作了一滩烂泥,起不来,动不得。
  第141章 依兰
  他走出内殿,皇后正立在面前,神色有些哀伤。
  “再过两个多月,公主就要临盆了。你不等等吗?她一个女人,又挺着个大肚子,她离不得你。你出了事,打算让她怎么办。”
  乌洛兰延伏地哽咽道:“臣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皇后叹道:“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心比天高,要做大事。忠臣孝子,不遑多让,却几时顾顾身边的妻儿。”
  乌洛兰延悲痛叩请道:“臣已□□乏术,还请皇后替我照顾她。”
  冯凭低身扶起他:“你放心吧,我会的。”
  乌洛兰延要告退。冯凭有些遗憾地说:“你没有话同我说吗?”
  她惆怅道:“我一直觉得,咱们的关系,不仅是君臣,也不仅仅,我是他的妻子,你是他的朋友吧。你晓得我在这宫里没几个信赖的朋友,不过你,咱们自小就相识了,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打照面,少说也有十年了吧?我记得,每次我和皇上闹僵了,或者有芥蒂时,你都会安慰我,也会在皇上面前替我说好话,帮我们和好。我和皇上能一直恩爱和睦,未尝没有你的功劳。我虽然没说过,可我心里是知道的,只是不好意思说谢。说出来,反倒见外了。我想着咱们是打小相识,是自己人,不说你也明白的。”
  乌洛兰延道:“臣不敢居功。是娘娘和皇上真心相爱,天造地设,臣只是希望皇上能珍惜眼前人。臣愿皇上和娘娘能得一有心人,恩爱扶持,白首不相离。”
  冯凭感慨万千:“谢你的吉言。我该怎么祝你呢?你现在身在难局,我只好祝你平安吧。好自珍重,你才二十几岁,受点挫折不算什么,只要人在,一切来日方长,切莫灰心。皇上会想办法保全你的,咱们还会再见。只可惜我一介女流,这种时候,也帮不了你。”
  乌洛兰延道:“臣明白。”
  乌洛兰延免冠去服,脚步沉沉地走去廷尉狱。廷尉官员并未接到谕旨,纷纷惶恐:“兰大人这是何故……”
  乌洛兰延道:“给我准备一间牢房吧。”
  众官员面面相觑,待要说话,却都不敢开口。廷尉入宫去询问,皇上依旧是不见人,只有皇后出来接见。
  皇后问廷尉:“他去了?他说什么了?”
  廷尉说:“兰大人让我们给他准备一间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