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听见保密局的字眼,旁边的旅客顿时侧目,面带惶恐之色。
  党爱国双手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印着沈开的名字,轻轻笑道:“原来是沈长官,久仰久仰。”
  沈开一愣:“你认识我?”
  党爱国道:“沈长官是陈大帅小舅子的小学同学,后来在重庆跟戴老板干活,好像是密电组的吧,功勋卓著,连老头子都知道您哩。”
  这回沈开迷糊了,其实他并不认识党爱国,只是觉得对方像是肥羊,想打劫一下,勒索点东西,没想到碰到硬茬子了。
  “先生是……”沈开语气不再那么飞扬了。
  “我为navy工作。”党爱国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沈开肃然起敬,原来对方是情报口的前辈啊,抗战时期,军统局和美国海军参谋部情报署合作成立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特工和敌后作战人员,对日本占领军实行特种作战,美方的头头是梅乐思海军少将,他手下有些美籍华人工作人员,想必这位就是其中之一了。
  “抽烟。”沈开摸出纯金烟盒,打开请三位“美国海军”的朋友抽骆驼香烟。
  “谢谢,我抽这个。”党爱国拿出自己的好彩香烟,不管是骆驼还是好彩,都是美国友邦的香烟,大家不约而同的笑了,大有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之感,拿出打火机来,互相客气着点燃香烟。
  这年头,不但列车里可以抽烟,就连飞机里也不禁烟,六位特工人员吞云吐雾,高谈阔论,从徐蚌战局谈到了美钞汇率,盘尼西林的价格,以及各种军政高官的秘闻,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党爱国是什么人,江东大学的历史博士,专攻近代史,看过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文献,档案,回忆录,日记等,一肚子都是秘闻,沈开是保密局少校,知道的秘密也不算少,但是和党爱国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他们这边谈的正欢,车厢的角落里,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男子始终拿着报纸遮在面前,时不时瞄过来一眼,这才是陈子锟派出的监视特工。
  从近江到南京,火车要走八个小时,漫长的旅途因为有了热情的同伴而变得有意思起来,沈开一心想结交党爱国,请他们去餐车吃饭,吃完又要打牌,在餐桌上打起了扑克,当然是带输赢的,双方都拿出美钞下注,不知不觉打了几个小时下来,党爱国面前堆满了钞票,这倒不是沈开故意放水,而是实在技不如人。
  穿越小组带了足够的高科技设备,党爱国的眼镜里面有微型投影仪,能通过刘彦直放在沈开背后车厢挂钩上的摄像头看到对方的牌,不赢钱才怪。
  沈开输了一千多美金,脸都绿了,他虽然是保密局特务头目,但手头也没那么宽裕,想翻本,兜里连钱也没了。
  党爱国倒是个贴心人,他笑道:“小沈,不服输就再来,我借给你。”说着将钱推了过去。
  沈开一咬牙,接着赌,不出意外,等到了南京下关火车站的时候,他已经输了一万美金了,按照美元兑换黄金的比率,就是8880克黄金,差不多接近三百两黄金,十两一根的大黄鱼,也得三十根。
  “周先生,我们找个地方接着玩。”输急眼的沈开还想翻本,使用了化名周慕云的党爱国哪里肯和他纠缠,打了个响指,刘彦直从行李架上拿下皮箱,打开密码锁,露出一个个印着英文的纸盒。
  “盘尼西林!”沈开的眼睛亮了,虽然二战结束后,盘尼西林已经可以量产,而且国内也有生产,但依然供不应求,尤其是美国进口原装的,在医院药店都是抢手货,周先生就是厉害,一箱子盘尼西林,这得多厉害的人才能办到啊。
  沈少校不知道的是,这些珍贵的盘尼西林在七十年后名叫青霉素,在任何一个卫生所都能花八毛钱一支买到,而且还没人愿意用。
  党爱国说:“赢了你那么多钱,怪不好意思的,这些西药,小沈拿去帮我卖了吧,给我成本价就好。”
  “这怎么好意思。”沈开急忙推辞,其实早就心动了。
  党爱国道:“这东西海军仓库里多得是,不卖也会过期,你就拿着吧。”
  “如果有能用得到小弟的地方,您随时打电话,随叫随到。”沈开点头哈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您去哪儿,我派车送一下。”
  “不客气,我们有安排。”党爱国谢绝了沈开的好意,带着雷猛和刘彦直汇入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
  “巴结他干嘛?”刘彦直问道,“一个狗特务。”
  党爱国悠悠道:“这个人很厉害的,解放后去了香港,十四k的创始人有他一份,后来是竹联帮的高层,九十年代去世的时候,李登辉都去吊唁哩,咱们来这儿,总得有个当地人帮忙吧,找他最合适。”
  出了火车站,三人乘坐电车前往中央大学,去找传说中收藏了大量关于龙珠资料的吕教授。
  中央大学是民国时期著名学府,南京大学的前身,等他们来到大学门口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今天是圣诞节,南京的街头却一片肃穆,战局不利,谁也没心思过节。
  费了一番功夫和几盒香烟,终于打听到了吕教授的住址,但是当他们赶到三山街上这处宅子的时候,住在里面的人却说,吕教授搬走了。
  “啊知道他们搬到哪边去了?”党爱国操着一口南京话问道。
  “不晓得。”房客一脸老实相,神态略有不自然。
  党爱国打了个响指,“彦直你来问。”
  刘彦直亮出了证件:“保密局的,你要么现在说,要么跟我回去吃点苦头再说。”他冷冷的目光越过房客的肩膀,落在屋里的老婆孩子身上,又补充了一句,“全家一起带走。”
  “求求你们,我真的不晓得。”房客吓得脸色惨白,他当然明白保密局就是以前的军统,杀人不眨眼,无法无天的特务机关,进了他们的魔窟,这家人就完蛋了。
  “那你知道什么?”党爱国逼问道。
  “有好几拨人来找过吕教授,还有洋鬼子,吕家人害怕,才把房子匆匆盘给我的,价钱也不高,他们去哪儿我真的不晓得。”
  这应该是实话了,党爱国点点头,带人出来,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当铺,亮出证件借用了他们的电话,打给了欠自己三百两黄金的保密局少校沈开。
  “小沈,我周慕云,帮我找一个人,中央大学的国文教授,他叫吕为正。”
  第三十一章 批条子救人
  沈开欠了“周慕云”巨额赌债,正想着通过什么法子抵消掉呢,当晚周先生的电话就来了,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若是说查地下党什么的,恐怕有些难度,找一个中央大学的教授,实在是易如反掌。
  这年头,知识分子通常政治立场都比较偏左,反内战,反饥饿,同情共产党,保密局对这种持不同政见者盯得很紧,只要找南京本地的同行问一下就行。
  沈开大包大揽,说给我一夜时间,绝对把人找到。
  “我住中央大旅社,有消息打旅社电话。”党爱国撂了电话,转身就走,当铺的朝奉根本不敢讨要电话费,刘彦直揣在兜里的手中其实已经捏了一块银元,但最终还是没给,开当铺的都是敲骨吸髓的剥削阶级,等同于放高利贷的,对这种人没必要客气。
  三人搭了电车前往中央大旅社,开了三个房间住下,晚饭就在附近随便吃了碗鸭血粉丝汤。
  负责监视他们的江东警察厅人员也住在了中央大旅社,并且通过长途电话向近江方面汇报了这三个家伙的行踪。
  第二天,党爱国不打算出门,气定神闲的在房间里看报纸,他把寻找吕教授的重任完全交给沈开了,沈少校也是不负众望,上午十点钟打来电话,服务生颠颠的跑来通报,“周先生”下到一楼柜台,拿起了电话。
  “周先生,吕教授找到了,不过不太好办……”沈开的态度似乎有些为难。
  “有什么事?”党爱国眉头一挑,这在意料之中,沈开这种特务,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要么借机勒索一把,要么邀功请赏。
  “吕教授被宪兵抓了,共谍罪名,保密局也通融不下来。”
  “开个价吧。”党爱国道,“我相信你的能力,肯定可以摆平宪兵队,需要多少钱,我这里有。”
  既然是被宪兵抓了,那事儿就不会多大,吕教授是个书呆子,不可能是共谍,只有一种可能,被人栽赃陷害,目的不过是为了钱。
  “周先生,这不是钱的事儿,共谍啊,现在戡乱正是紧要关头,一律从快从重处理,怕是要枪毙的。”沈开似乎不愿意接招。
  党爱国轻蔑一笑:“这样啊,那算了,就这样,谢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回到房间,继续拿起报纸,翘起二郎腿,津津有味浏览着中央日报上国军在徐蚌战场上胜利转进的新闻。
  这一招欲擒故纵果然好使,电话那头,沈开悻悻然对身旁一位宪兵上尉道:“王队长,人家可能只是想找个精通中文的学究,不行就换人。”
  宪兵上尉一口焦黄的牙齿,南京本地人,一张嘴全是脏话,先骂了一通,才说:“家里拿不出钱,外面借不到钱,那就只好按法律办了,非常时期,通共是什么罪名,沈站长不会不知道吧。”
  沈开道:“容我再想想办法。”
  宪兵上尉道:“那你快点,明天就上雨花台了。”
  沈开出了宪兵队,驱车前往中央大旅社,刚下车就看到周先生穿着大衣戴着礼帽,正准备往汽车里钻呢。
  “周先生!”沈开急忙招手。
  党爱国抬起头:“哦,小沈啊,这么巧。”
  “周先生去哪儿?”
  “约了司徒雷登先生吃午饭。”
  沈开本来想中午宴请周先生的,但是人家既然约了美国大使,自己这个小小军统少校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跟着凑热闹,只好道:“那您赶紧去吧,替我们毛局长给司徒雷登先生带个好。”
  “一定把话带到。”党爱国根本不提营救吕教授的事情,坐进汽车,扬长而去,沈开尴尬的站了一会儿,也开车走了。
  下午两点半,在外面游逛了一圈的党爱国回来了,汽车开进中央大旅社停车场,两名负责监视的保密局小特务放下报纸,去柜台上给沈开打了电话,二十分钟后,沈开颠颠地又来了,要向周先生当面汇报案情。
  “周先生,案子我了解了一下,吕为正不但通共,还杀人,中央大学有几个已经确认的共谍学生,接受过吕的资助,宪兵队的外围特工去调查的时候,被吕为正给杀了,虽然是失手杀人,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中央大学几十名教授联合请命,宪兵队根本不在乎,一心想办成铁案,现在案子已经秘密判决,明天早上押到雨花台去枪决。”
  党爱国点起一支烟,陷入沉思,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吕教授可没有这一出磨难啊,看来蝴蝶效应无处不在,既然是自己搅乱了时空漩涡,那这件事非得摆平不可。
  “小沈,你给我说实话,案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况。”党爱国道,“我这个人喜欢清清楚楚,最不喜欢被人骗。”
  沈开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些猫腻都瞒不过老特务出身的周先生,索性据实告知:“其实是这样的,吕家有个儿子爱赌博,欠了一大笔高利贷,吕教授想方设法变卖家产,筹措了一笔资金还上了高利贷,顺便资助了两个学生,这俩学生是不是共谍他并不知道,倒霉的是放高利贷的人知道了吕家有钱,又来勒索,这家伙喝多了酒,推搡之下摔下楼梯,头碰到石头角,摔死了,偏偏这小子的大哥是宪兵队的人,所以……”
  党爱国拍案而起:“鱼肉百姓,民不聊生,这个国家不亡都没有天理了!”
  沈开没敢接话,虽然这已经是共识,国军战场上打不过共军,争取民心方面更是不如,那些青年学生,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非要上街撒传单,被宪警抓了押上刑场要枪毙,还不知道害怕,喊着造反口号慷慨赴死,这情景,沈开见了都怕。
  党爱国的愤慨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吕教授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代表,这样的人都要被军警宪特黑社会敲诈勒索,整个社会集体丧失安全感,国民党当局的失败,是历史必然。
  “要不,您给上面打个电话?”沈开问道。
  党爱国略一思忖:“这样,明天上午,我拿条子去宪兵队领人。”
  “那我在宪兵队等您。”沈开起身告辞。
  ……
  次日早上四点,暗无天日的宪兵队特别监狱里,中央大学的国文系教授吕为正一夜未眠,身下的稻草潮湿寒冷,破碗里的玉米碴已经结冰,他想念温暖的家,想念亲人,想念大学里的同事们,更想念自己家传的收藏品,可是,这一切都要离自己远去了。
  宪兵用警棍敲打着铁栏杆:“吕为正,起来了,该上路了。”
  一碗大米饭放在他面前,还有一盘盐水鸭,一壶白酒,这是断头饭,吃完了这一顿,就该上刑场了。
  刑场就在雨花台,南京城南景色最好的地方,《儒林外史》里写,砍柴的,挑粪的都懂得在雨花台看日落,而今,雨花台已经成为专门枪毙人的刑场,每天都有成卡车的犯人被押到那里杀掉,光中央大学就不下数十学生死在那里。
  吕教授没胃口,饭菜始终没动,旁边几个死刑犯倒是吃的干干净净,他们中有杀人犯,有经济犯,当然也少不了共谍。
  时间到了,浑浑噩噩的吕为正被宪兵五花大绑起来,两脚离地押上卡车,后脖颈上插了一个长条薄木板,上面写着名字,红笔打了个叉。
  天才蒙蒙亮,宪兵们全副武装,正准备出发,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疾驰而至,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美国陆军夹克的军官,肩膀上两颗梅花,是个中校。
  中校只是副官,他走到后车门前躬身听了指示,早已等在宪兵队门口的沈开见那中校正是同车前来的刘彦直,心中有些震惊,周先生的副官都是中校,他本人的身份到底有多神秘啊。
  车窗内递出来一张纸,刘彦直拿了,会同沈开一同找到宪兵队长,亮出了京沪警备司令部出具的,总司令汤恩伯将军亲自签署的手令,内容很简单,释放吕为正。
  宪兵也是兵,保密局管不了他们,汤恩伯可以,南京上海的宪兵都归京沪警备司令部管,汤司令的手令,他们是认识的,从签名到公文格式、关防大印,都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再说还有保密局的人跟着呢。
  南京城藏龙卧虎,有背景的大有人在,中央大学是什么地方,民国最高学府,吕教授当了多年老师,人脉肯定不少,不知道他们家托了什么关系,花了多少钱,总之汤司令的手令到了,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风雨飘摇之际,法律如同儿戏,枪毙人是一句话的事儿,活命也就是一张条子的事儿,没人觉得不正常。
  不过周先生还有别的要求,陆军中校刘彦直复述了周先生的命令,宪兵们点头哈腰,表示一定照办。
  押解着死刑犯的卡车依然驶向雨花台,这是一片萧瑟的乱葬岗,空气冷冽,血腥味浓重,几条红眼睛的野狗在树林里探头探脑,等待着新鲜热乎的大餐,刚枪毙的人最好吃,扒开肚子能吃到热腾腾的肠子哩。
  犯人们被押下车,排成一列,宪兵们用黑布将他们的眼睛蒙上,有人冷冷拒绝了蒙眼布,而且不愿背对枪口,要求面对行刑队的枪口赴死。
  军官一声令下,宪兵们齐刷刷举起了步枪,清一色的美国卡宾枪,这种枪威力不如中正式强,如果不打头的话,两三枪可能都打不死人。
  死刑犯中的地下党开始高呼口号:“共产党万岁!打到国民党反对派!”
  枪声响了,死刑犯们一一倒地,射击结束后,军官拿着勃朗宁手枪上前补枪,弯下腰朝半死的犯人头部开枪,给来个干脆利落的。
  吕为正也躺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着,他感到自己中弹了,却没能立刻死去,只能等着军官朝脑袋上补枪了,可是那军官走过来,却一把将他拉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