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第38节
  郑海川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没脸见人,高壮的身体耸肩缩背,试图缩成一只没人看见的虾米。只不过显然这样的躲闪是没有意义的,没等郑海川一句话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胳膊被祁聿给大力捏住了。
  那力道转眼便散得只剩一层,尽管这样,却也令郑海川的身体换了个支点。
  令他半边身子靠在了祁聿的肩背上。
  “祁医生,不、不用麻烦……”
  郑海川连忙想躲开祁聿的搀扶自己走,结果祁聿一个眼刀横飞过来,“闭嘴。”
  “……哦。”郑海川就不敢吱声了。
  老老实实被祁聿半扶半扛地带回了家。
  “幺爸!”
  等郑海川坐到祁聿家沙发上,一旁焦急等了老半天的郑嘉禾才扑上来,“幺爸,你终于回来了!”
  “哎哟哟,慢点慢点禾苗儿,”郑海川龇牙咧嘴地接住小侄儿,摸摸他的头道歉:“对不起哈,幺爸今天回来晚了点。”
  “唔,”郑嘉禾摇摇头,注意到自家小叔身上的斑驳,小男孩眼中露出小大人般的担忧,“幺爸,你怎么了?”伸手就想去碰。
  “就……就路上摔了一跤。”郑海川十分拙劣地扯了个谎。他将小侄儿手捉在手里揉了揉,又放回到身边,叮嘱道,“乖乖坐着,摸挨。你幺爸我现在比鸡蛋还脆。”
  “呵。”
  祁聿此时从卧室拿着东西出来,闻言冷笑一声。
  “鸡蛋?”他没好气地将医药箱“咚”地一下跺到茶几上,睨向郑海川,“难道不是鼻青脸肿,鸡飞蛋打?”
  “……哎?嘿嘿,差、差不多。”
  郑海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祁聿的瞪视下心莫名其妙就有点虚。他扯了扯祁聿的裤子,悄悄朝他使眼色,嘴里无声道:“律医生,帮我瞒着小禾苗。”
  他没注意到自己对男人的称谓不知不觉换回了以前的叫法,反倒是祁聿听见了,脸色缓和了一些。
  “禾苗,继续去吃饭。”祁聿目光移向一旁的小男孩。
  刚才送来的外卖两人才刚刚开吃,祁聿这时候吩咐出声,郑嘉禾也不敢反抗。他只是目光还留在郑海川身上的伤上面,依依不舍。
  “听律叔叔话,快去吃饭。”郑海川连忙顺着祁聿的话赶人,“律叔叔在这帮幺爸包扎伤口,你吃完幺爸就好咯。”
  反正叔叔已经回来了。郑嘉禾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散去,“哦”了一声便乖乖走向餐桌。
  在小小的男孩心里,自家叔叔是无所不能的。就算摔了一跤,那也是地板会裂开,他幺爸肯定没事!起码、起码还能一拳打三个!
  *
  “一拳撂倒三个?”
  明亮的客厅里,一具赤裸着上半身的精壮身体正侧着身,半趴在沙发上。
  郑海川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现在精神倒好起来了,正在向祁聿口手并用地描述起下午自己在工地上不畏强权和人掰扯的英勇事迹。
  祁聿手里的棉签刚占完双氧水,一边重复郑海川的话,一边按住他的手腕,拿棉签往郑海川伤口上杵:“你拿拳头,人家拿棍子,还挺得意?”
  “嘶……律、律医生,轻点,轻点。”郑海川倒抽一口冷气,声音也小了下来,弱弱地说,“我这不是没想到吗,谁能想到现在都法治社会了,还有这种黑恶作风!”
  “……”
  祁聿是真不知道该说郑海川单纯还是单蠢了,那么大个人了,扛钢筋倒是有手有力气,就是出门不带脑子。
  他冷着声音说:“你该庆幸,人家只是找人打了你一顿,没把你找个坑埋了。”
  “哈哈,那也太夸张了!”
  郑海川一开始以为祁聿在说玩笑话,但背后传来的一阵冷意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说话也结巴了,“不、不至于吧,光天化日的……”
  祁聿没有这时候和郑海川说他工友老于受伤的事。
  这憨子心比女人都软,要得知工友因为替他带班受伤了,怕不是立刻得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医院里去?
  祁聿心眼很小,也很硬,里面装不下太多人。
  他现在只希望面前这人安安分分地,给他好好躺着养伤。
  “隔壁街。”
  祁聿将沾了血痂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重新抽了两根干净的继续给郑海川的上身清创,一边道,“就转角那个垃圾箱里,前几年被人翻出来过尸块。”
  “啥?石块?”郑海川没听清。
  祁聿的棉签恰好擦拭在他有擦伤的胳膊肘上,冰凉湿润的棉花头在郑海川手臂上划过,清冷的声音紧随其后:“打开包裹的塑料袋,里面还能看见尸块上的一截手指。”
  “??!”
  郑海川这下终于听清了,头皮发麻。
  “律医生,你、你别吓唬我。”
  他肩后束的两块肌肉都绷了起来,抵在祁聿的手指上。
  “没吓你。”
  祁聿一脸平静,十分淡定地对上郑海川侧头看他的惊恐双眼:“就楼上那个做环卫的张大姐发现的。”
  “你不信可以去问问。”
  “……”咕咚。
  郑海川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天老爷,原来,原来现实中也能离电视剧里那些杀人凶手那么近?
  祁聿垂下眼,可以清晰地看见近在咫尺的蜜色皮肤上竖起的根根汗毛。
  他眼中愠怒渐消,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活该。
  该让这个憨子知道,后怕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第52章 关心他
  郑海川的伤主要集中在四肢和背部,哦,脸也被人揍了一拳。
  祁聿简单的查验了一番,憋闷愤怒之余,也有些庆幸——好在这人受的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组织和骨头。
  “一会儿跟我去医院,明早去派出所。”他发话道。
  当下祁聿只是简单做了清创和包扎止血,但郑海川胳膊上有个被划上的口子很长,他判断最好做缝合处理,还得打破伤风针。
  “啊,还去医院?不碍事……的吧?”
  郑海川平时搬钢筋扛砖时身上也时不时有青紫见血的。今天虽然被人揍得狠了点,但他心里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去医院又要花上一笔钱,还不如擦擦药休养几天就好。
  但这话郑海川还没说出口,就在面前男人冷冽的瞪视中给默默咽回去了。
  今天的律医生……好像有点不一样?
  郑海川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以前会悚冷下脸来的律医生,但今天律医生对着他的脸色虽然也不好看,可……可他好像没那么怕了?反而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律医生高兴起来。
  “去、去就去。”
  郑海川坐起身,抬起眼皮去瞧祁聿,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律医生你要带我去?”
  “不然呢?”祁聿没好气地冷笑,“不盯着你,鬼知道你又要跑去哪蹦跶。我可不想帮你带孩子,也不打算明天接诊什么断胳膊断腿的急诊!”
  餐桌上闷头吃饭的郑嘉禾茫然地抬头眨眨眼,又在祁聿移过来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埋头。
  唔,这个菜,没有幺爸做的好吃!
  “哎,我现在都这样了,哪敢再去蹦跶嘛!”郑海川连忙指天发誓,“不过,还要……去派出所吗?这点小伤就不用麻烦人民警察了吧?”
  作为小老百姓,郑海川天然对医生、警察这类职业人群有一种由衷的敬畏。
  “小伤?”祁聿恨不得揪着郑海川的耳朵让他去看看他那工友的惨状,再晚点送过来说不定都要截肢了!对比起骨折打钢钉的人,郑海川身上情况的确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去——
  红的,青的,紫的,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遍地开花。
  “你是觉得,要等自己也在垃圾桶里被发现,才算重伤是吗?”
  “呵呵,那时候你也不用去挣钱讨钱了。”祁聿语气凉凉,磨着后槽牙说:“直接棺材板一躺,让你家侄儿给你披麻戴孝不更轻松?”
  祁聿的毒舌,听过的人都知道它的威力。
  可对于郑海川而言,他却好像天生就能从祁聿如针尖般锋锐的话里,听出锐利背后的劲与柔。
  ——那是只有对在意的人,才会无意识涌现出的凛冽罡风。
  可以锯断钢铁树木,也可以抵挡纷扰的风雷雨雪。
  只不过郑海川此时脑子里想不出这么有文化的比喻,他只觉得律医生是在切切实实地关心他,怕他再出什么事。
  “我错了我错了,去,去派出所,去去去!”
  郑海川连忙捂住祁聿的嘴,求饶道,“律医生,您可别说了,再说我都要愧疚得找块地挖了土把自己埋起来了!”
  客厅的电视里,还播放着色彩鲜艳的动画片,音乐叮叮咚咚的,吸引着餐桌边吃饭的小朋友的视线。郑海川侧头望向认真吃饭的小侄儿,心里无比认同祁聿的话。
  今天是他太莽撞了。
  他想得太过简单,以为找人说理就能拿到钱。
  但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不仅钱拿不到,自己人还投进去了。如果今天不是他力气大,跑得快,说不定真的会那样。
  到时候,他家小禾苗儿该怎么办?
  爸爸和叔叔都不在身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这个混乱的城中村里,会发生什么事?!
  郑海川想想都感到恐惧。
  所以他不敢再让祁聿说下去了。
  光描述那个假想,都让他不敢听。
  唇上的手掌和主人一样粗糙而灼热。
  祁聿垂下眼,能清晰地看见甲缘边翘起的毛刺。
  呼吸里除了药水挥发的气味,还有青年在外奔波一天所沾染的尘土与汗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