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93节
  第一百八十一章 秘事
  次日便有十几口箱子搬到了郭府,郭绍在房间里打开查验。其中一箱里装得是铜钱,不是一般的铜钱、全是新铸的崭新好成色,然后用红绸包着。另一口打开却是白银铸造的雕刻有精致花纹的箱子;再开时,里面是金灿灿的黄金盒子。最里面才是玲琅满目的一大盒子黄金宝石首饰,中间放着颗鹌鹑蛋大小的大珠子。他忍不住拿起来观摩,心里琢磨着这玩意是不是夜明珠,价值几何。
  郭绍拿着珠子瞧了一阵,心道:娶个妻真是要花费不少,我现在都快破产了。
  那赵匡胤去年底就死了妻子、需要另娶;损失应该挺大,花在明媒正娶结发妻上的钱财显然打了水漂。
  钱财还真是再多都嫌不够。想郭绍存点钱也不容易,在打蜀国时不惜绑架俘虏敲诈勒索;打完寿州,又抢南唐官府、收刮城中大户;加上拿了好长时间高级武将兼地方官官位的俸禄。这些钱财一下子就没了……还在陈夫人那里讨了个大便宜,不然这聘礼起码得折去小半;想来陈夫人也下了血本,这笔钱对郭绍这种高级武将官僚都有压力。
  当然符二妹因为出身的原因,她完全不止值这点钱,不是那个人拿着这么多聘礼也娶不到她……正如郭绍曾说,值得拿淮南十六州换,问题只在于淮南十六州不是他的。
  两厢比较,玉莲和杨氏得来却是容易,基本白捡的一样,还有京娘也差不多。难怪女子一般都不愿意做妾,谁也想展现出一点自己的价值和贵贱,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被人纳回家恐怕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郭绍顾不得许多,娶个符二妹便够他折腾,这阵子只得顾着忙活这事儿。
  同时“沈陈李”商行近期就会有一支商队前往幽州进出货物。郭绍觉得只派亲兵家丁过去,不一定有见识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便忽悠周端,让他作为间谍首领前去幽州;办成了事、明码实价承诺他坐许州忠武节度使幕府第二把交椅幕丞(左攸挂长史)。
  周端一个南唐国周家的旁支,名不见经传也没啥功绩,有没有才能只靠他自己一张嘴说,要做官挺不容易;若是官位那么容易得到,大家都做官了。
  那许州节镇虽然没精兵,好歹是座大城,节度使规矩点不干涉地方州县的政务,但在一个城里可以当土皇帝;郭绍和左攸又常不在许州,周端若是做幕丞,权力直接可以凌驾许州所有官吏之上,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
  赵匡胤比郭绍先动手和河北王侍中联姻,但现在他没法娶妻。赵家的丧事已经大致结束,他曾上书丁忧,不出意外地被驳回酌情留用。皇帝不愿意一个他视为得力大将的人因为死了爹就用不上了。
  现在武将们都比较闲,赵匡胤和郭绍也没来往,四月初一上朝在大殿上见了一回。
  朝会上武将们都没有说话,皇帝和文官们一门心思顾着保障各地的农业生产。李谷上奏详细的黄河防治措施,并力谏废除屯田、施行新的税制和役法,在大殿上和另外几个官儿吵起来。王朴上书继续规划、扩建东京城,以及完善漕运体系。王溥献河北水利灌溉图……还有人建议各种奇葩之法防蝗虫。
  皇帝好不容易把精力主要放在治理国家上,文官们无不争相献策,希望能表现出自己的功绩和价值。
  张永德、赵匡胤以及郭绍等人吭都不吭一声,管他们谁对谁错。
  好不容易散朝会,高级武将们这才无趣地走出宫殿。赵匡胤和张永德一路,二人并不掩饰交情关系,他们一个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个殿前司都检点,周朝最有兵权的两个人。
  俩人从东华门出去,然后骑马去了殿前司官署,一起走到休息间里饮茶。
  赵匡胤比张永德还大一岁,但言语之间对张永德很尊敬,常称呼“公”:“高平之战后,若非公一力为我请功,赵某也不会有今天,知遇之恩不敢忘。”
  张永德摇头道:“对赵兄有知遇之恩的是官家,我只是替官家发现贤才而已。”
  因为没有外人在,赵匡胤便亲手替张永德倒茶水,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有生生从嘴边吞到了肚子里,然后说起:“官家一心裁决治理地方事,也是为了北伐时有充足的物资,以免有后顾之忧。王朴不是说过,只要今年夏秋两季丰收,明年即可开始北伐!今年看来风调雨顺没什么大灾,还等几个月就该咱们上阵了。”
  张永德正色道:“何止今年准备……晋阳之役后,到如今三年了,哪一天官家不在准备北伐?攻秦凤、淮南都是为了消除北伐的后顾之忧。幽州自石敬瑭献给辽国,一直就是中原之痛,此地若能在官家手里收复,必是彪炳青史万代称颂的丰功伟绩。咱们禁军打了那么多仗,等的就是那天!”
  “如此看来,此战之要,是攻取幽云,只需把契丹兵赶出河北。”赵匡胤道。
  赵匡胤觉得皇帝的心情很急迫……难道是身体日渐衰弱的缘故?他和张永德都是经常见到皇帝的人,皇帝的气色和身体状况,他们留心都观察得出来。
  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赵匡胤沉吟良久。他想让张永德在皇帝跟前说点什么,但一时却不知从何处劝说张永德……之前他张了一下嘴,就是想借郭绍要和卫王联姻的事说起;但又想到自己和郭绍有过节,提郭绍就太明显了,因此才左顾而言他。
  有一件十分明显的事萦绕在赵匡胤的心头:一旦官家驾崩,最长的皇子柴宗训才三岁,符后必然摄政。
  赵匡胤不得不考虑到,那郭绍是出身卫王府的武将、皇后心腹,现在又要和符家联姻,关系更进一步;如果符后掌握了政权,他赵匡胤还有好果子吃?
  这种状况只要皇帝柴荣在位、就无关紧要,但现在眼见柴荣身体虚弱,就让赵匡胤的压力很大了。符后在淮南大病一场后便没听她有什么不好,她还那么年轻,应该比官家活得长。还有那郭绍,二十来岁活蹦乱跳的。
  赵匡胤越来越觉得对自己威胁大的不是郭绍,他和自己结怨只是加速矛盾……最难对付的是符后。
  这皇后几个月不露面了,但只要留心琢磨她的布局,就不难发现一切都对她非常有利。
  皇后的名分,还手握皇子柴宗训之母的名义;深居后宫根本没人能威胁到她,最近几个月更是谨言慎行深居简出,完全不肯出一点错。禁军里广施恩惠,在将士心中威望非常高,只论威望和拥护度她甚至超过了张永德……不仅如此,她还提拔心腹,将兵权具体化,以联姻进一步稳固在禁军的势力。
  那郭绍在侍卫司势力不小。精锐兵力比不上殿前司,却完全没关系,今后他只要插在东京就足够威胁所有人、不敢有反抗,以保障摄政中枢的旨意。而且位置还恰如其分,如果郭绍现在就到了张永德那位置、又是皇后的私人,皇帝反而不愿意重用。
  符氏一年多以前才封后,赵匡胤那时完全没注意这个女人,他那时自顾不暇。但短短一年后,回头一看,符后已经把什么都部署好了。
  赵匡胤不得不高看这位女人。他不动声色地对张永德说道:“以前上朝,偶尔能看到皇后,最近几个月却是从未见过她和官家出入殿堂。”
  张永德目光向上作思虑状,想了一下点头称是。
  赵匡胤又道:“范质有一次和窦仪说起过一件秘事,公是否所有耳闻?传言太祖驾崩时,主要注重两个人,一是让魏仁溥做枢密使,二是严命官家封后。太祖认为有这两个人、才能安生把大位交到官家手里。”
  张永德摇头道:“我没听过这事。不过当今皇后却非比寻常,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赵匡胤暗忖:魏仁溥的作用完全可以理解,当时官家初登基地位还不稳,需要一个既有能力又靠得住的人掌握枢密院兵权;符后又能有什么直接作用?难道太祖目光长远,已经考虑到郭家子孙全被屠杀后继无人、要为第三代皇位也作想了?如果皇后一心维护大周皇室,有她那样一个人在官家百年后主持朝政,确实要安稳得多。
  但如今看来,无论她怎么想,对赵匡胤来说都不是好事……如果赵家能和符家联姻、又没有郭绍这个皇后心腹大将存在,赵匡胤自然不会感受到皇后的威胁。是皇后的所作所为让他很不安生。
  他不动声色道:“太祖遗诏深谋远虑,魏仁溥至今还是枢密使。”
  张永德毫不避讳道:“我看情况,王朴可能会取代魏仁溥为枢密使。”
  赵匡胤听罢又道:“封皇后也是太祖早先的意思。若是官家远征在外、不在朝廷了,皇后亦能主持大局。”
  张永德听罢顿时一愣,觉得这话语气有点不对。那不是说这天下有没有皇帝都一样,有皇后也能掌握朝廷?
  赵匡胤不顾后果又加重语气暗示道:“公请细思,皇后的威望实力,是否能主持军政……而今官家与皇后相敬如宾、龙凤和睦,确是天下幸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多年心结
  虎捷军兵营校场,一行十几骑策马走到空地上。晴天有风,泥地上干燥的尘土被卷到空中,让西陲的太阳看起来雾蒙蒙的。
  “二弟、三弟,我这一个多月有空便在练习骑射,你们也要多加训练。”郭绍回头道,“将领上阵都是骑马,光能步战可不行。”
  杨彪和罗猛子只好点头应答。
  那校场边沿的藩篱附近,一些当直站哨的士卒正好奇地看着空地上的将帅们。这边一行人主要是罗彦环的部将,还有一个大个子左厢都指挥使“祁驼”祁廷义最是显眼。祁驼在濠州城中了十几箭没死,不过被抬回东京后着实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伤,最近似乎好了。若是要比谁的伤多就是大哥,那在场的人中只好祁驼当大哥。
  祁驼诧异道:“郭将军还需练习骑射?”
  众将不答,熟悉郭绍的人都知道,他两年前才起家,以前只是个步军小将,不会骑射十分正常;不仅他不会,连他的两个患难兄弟也不会。
  郭绍转头随口道:“现学。”
  说罢从背上把一石二的弓取了下来。他也不想没练成就到校场上来丢人献丑,无奈家中没有董遵训家那样的好地方,马没法在园子里跑;只有到军营里才有条件,最近每天下直后跑到虎捷军军营,丑已经献够了。
  “那面箭靶!咱们上了。”郭绍指着百步左右的靶子,招呼身边的人。喊罢脚下轻踢,策马率先冲了过去,马蹄声顿时响起,一众人轻快地骑马涌了上去。
  郭绍瞪眼盯住那箭靶,沉下心来,一面跑马一面从侧腰箭壶里取箭。坐骑正从箭靶的右前方横冲而去,他坐直了身体,专心感受着距离和速度。在直觉恰当的时候,手臂舒展、右手拿着箭矢镇定地自上而下放到弓弦上,动作略显夸张、好像在作势表演。不过倒是拿得很稳,毫无凝滞。
  箭矢一搭上弦,他便开始拉弓,一气呵成动作连贯。开弓后的动作在半空停顿,短暂瞄准,坐下的战马还在奔腾。越来越近,斜冲向箭靶掠过,十余步时,“啪”地一声弦响,箭矢飘了过去,射中靶子。
  郭绍见状大喜!弦声刚落,又见好些箭矢远近飞了过去,大多中靶,只有两枝飞到半空去了,不用看也是杨彪和罗猛子的箭。
  十几步命中目标,似乎对大部分武将没什么难度。不过在郭绍看来,距离还是不近,两跬为一步,左右分别迈一次才是步;刚才的距离目测有二十米左右。
  “郭将军射得好。”祁驼刚才好像随手放了一箭了事,却没郭绍做得那么夸张。罗猛子也附和道:“大哥挺厉害,这就练会了。”
  郭绍一脸笑意,故作谦虚道:“没脱靶而已,靶心我都没看太清楚。而且距离也近,再远我就射不中了,还得继续苦练武艺。”
  祁驼道:“郭将军的姿势拿得很准,一丝不苟,倒像是有武艺传家的人专门指点。”
  郭绍让马逐渐慢下来,回头赞道:“祁将军是内行明眼人呐!实不相瞒,龙捷军的军都虞候董遵训教的我……不过只有新手才会每步都一丝不苟是么?你们熟练了就很随意。”
  祁驼点头道:“有人指点才能知窍门哩,董遵训好像是武将世家的子弟,难怪有板有眼。”
  罗彦环听罢笑道:“咱们虎捷军缺骑兵将领,不是说上头要给每厢分五百匹战马?不如把那董遵训弄过来,再加上我手下的骑将邓飞,能弄出六七百骑的马队来。”
  郭绍不置可否,心里盘算着:董遵训在龙捷军,我的影响力就可以借此向龙捷军辐射;调过来的话随便怎么也折腾不出左厢的范围。
  他没理会罗彦环,看向大高个祁驼道:“过几天我会告假,祁将军去把马领回来。只有五百匹战马,分散就发挥不了作用;我觉得可以全部调给第三军罗彦环麾下。组建一个新的骑兵指挥、再加上邓飞部三百余骑,二指挥直属军都使罗彦环,如此第三军的马兵便颇有些战力了。祁将军觉得如何?”
  祁驼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便依郭将军之令。”
  郭绍道:“挑几百个马术好的将士,可在左厢六个军里选兵。此事便交给祁将军。”
  “末将领命。”祁驼抱拳道。
  罗彦环问道:“主公告假,是要去河北?”
  郭绍笑道:“正是。”
  罗彦环提醒道:“得派一员将领护送主公。”郭绍道:“别的人都有军务在身,为了我的私事动用大将、说出去不太好听,就让三弟带些兵跟着去;况且我也是武将,去大名府不远、无须搞得前呼后拥。”
  眼看日已西斜,郭绍便又说道:“回营交马了。明天下午我再来。”
  “驾!”众人跟着一阵吆喝,向校场边上的营房奔去。
  如同往昔,郭绍很有规律地在官署、军营晃悠完一天,按时回府。最近心里一直挂念着符二妹……没有朝云暮雨一般的闲愁,却是在掏了家底老本置办聘礼、安排行程等具体事上挂念,对符二妹那样身份的人,郭绍没法不掺合各种俗事繁务。
  他回到起居室时,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来,里面装着一些他收藏的小物什。打开盒子,一张精致的丝帕映入眼帘,郭绍拿起来闻了闻,竟然有股酸味儿……主要从来没洗过,应该是之前放在自己的身上沾上汗了。
  那惹人遐思的清香居然成了这味道,郭绍不禁叹了一口气。玉莲肯定知道这块丝巾的存在,因为郭绍在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由她经手,简直毫无隐私可言;不过玉莲没动他的东西,也从来没提起过。
  郭绍拿丝巾拿出来,走出门时,正见着干家务的董三妹,便把手里的丝巾递给她,说道:“董三妹,帮我洗了晾干。”
  “是,阿郎。”她乖巧顺从地接了过去。
  不料就在这时玉莲也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董三妹手里的东西,上来招呼。郭绍便让她进屋帮着卸甲,平常穿的盔甲是锁子甲垫皮,并不重。
  玉莲一面忙活一面说道:“你要去河北送聘礼,过黄河还有几百里,下回又要去接她?跑两趟太费事了。不如叫高夫人与卫王家说说,好日子定近一些;这样你去送聘礼,就可以在大名府等着,一趟就把人接回来了。”
  她把皮甲解下来先放在凳子上,又道:“到时候郎君派人带信回来,我和月娥在家里把宅子布置好、写请帖,再请厨子到院子里搭灶,买好食材酒水。”
  郭绍听她念叨,心下一暖,语气里有些许愧疚道:“真是难为你了。”
  玉莲柔声道:“我们早便是郎君家里人,指靠着这个家好好的才能过日子,可符家二娘子还在卫王家里、又是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你要是亏待了她,怎能把人家娶回来?”
  郭绍沉吟片刻,说道:“你们放心,我见过符二妹。她年纪不小了,却不一定有你们懂事,很善良简单的一个人,不是那刻薄之人。”
  他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玉莲为何对皇后那么大成见?”
  “我哪敢啊!”玉莲小声嘀咕道。
  郭绍又轻言细语哄她,她却是不说。
  ……及至晚上,起居房的厅堂后门外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笼,郭绍洗了澡便习惯性地坐在门外看湖边的景色。玉莲在他的身边坐着一起闲聊。
  这时她才慢慢说起了往事,“几年前李守贞家破亡时,那天我在内院门楼外面见过你最后一面、在河中府的最后一次见面。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只在意符后了。”
  郭绍确实没印象,实在不关他的事,记忆里没有当天玉莲的印象,他也没办法。郭绍默不作声,寻思现在问她当时在哪里,似乎有点伤人。
  玉莲幽幽道:“那时乱兵已经冲进府邸来了,你站在那门楼前,是不是看到了两个人向内宅逃进去?你肯定还记得,那俩人其中一个就是符后,你在那里想为她效死,哪能忘掉?”
  郭绍冥思苦想了一番,答道:“确实有两个人,另一个应该是当今皇后的近侍。”
  “那近侍便是我。”玉莲轻轻说道。
  郭绍:“……”
  玉莲道:“那时候连符后从河北陪嫁到河中府的丫鬟都不知去向了,我却一开始就在李守贞府、可算不上她的心腹近侍。我没跑,不是因为忠心,而是我没地方可去;寻思着符后是大户人家的人,只要跟着她,她有法子我便能跟着侥幸避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