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 第87节
  “不好意思,请问将军官拜几品?”他不慌不忙问道。
  这人惊疑地看向他,似乎是找回了一些底气,扬起下巴磕磕绊绊答道:“四……四品。”
  “那就够了。”
  “什么够……”
  这人话还没说完,季别云鬼魅一般闪身至他身后,横刀于他颈前。
  “小兔崽子,把眼睛闭上。”季别云嘱咐完卓安平之后,左手抓住了此人的发冠,右手握着刀柄猛然向内用力。
  一开始是皮肉被划破的触感,后来刀刃遇到了更加坚韧的东西,或许是喉管。鲜血如同奔流的河水一般向四周喷洒,就连中军帐顶也被溅到了不少血迹,温热而黏腻的血液顺着他指缝向下淌,却寒刀已经不见最初的颜色。
  季别云自己始终没有闭上眼睛,清醒而压抑地见证这一切。这大概是他亲手做过最残忍的事情,但死相越是惨烈,就越能震住别人,善良与道德在沙场上无人在意。
  他抓住尸体的后领,将人往帐外拖去。路过紧闭双眼的卓安平时,停了下来冷声道:“既然偷偷上了战场,就必须活着回去,听见了吗?”
  熊孩子颤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在瞥见他手下那具死尸时脸色一白。
  “……听见了。”
  季别云拖着尸体走出了中军帐。
  中军帐设在一处山坡上,因此放眼望去能看见营内大部分景象。果然如卓安平所说,宁远军被重重包围,力有不及,渐渐朝此处撤退。而更外围的敌军之中,有中原人的面孔也有蚩鹘人的面孔。
  那些蚩鹘人身着蚩鹘的衣裳与铠甲,光明正大行走在大梁襄国公的大营之中,越看越觉得讽刺。
  万良傲可真会引狼入室。
  季别云扯着人的后领,把已经没气儿了的敌军将领拉了起来。那具尸体下半身还拖在地面,上半身被迫抬起,裂开一大半的脖子朝一边倒去,整个脑袋悬挂在上面,随着血液的喷溅不停地摇荡。
  他是展示给敌军看的。
  “擒贼先擒王,虽然万良傲不在,你们这位将军也够分量了。”他朗声道,“看看吧,趁着血液没流干,你们好好认认。”
  季别云拖着尸体继续朝前走去,宁远军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僵持之间敌军不敢妄动,他把那具尸体拖到最前面,往地上一扔。
  他握着却寒刀,话音比夜风还冷:“将军都死了,你们还守在这儿做什么?难道要等到粮草被烧完,万良傲回来治你们的罪?”
  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万良傲手底下的叛军,蚩鹘人自然是躲在后面的人群当中,不愿舍身冒险。
  季别云看着那些曾经同为大梁将士的面孔,从他们脸上看见了忌惮与茫然。
  “不过我觉得万良傲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过了今夜,大营里这些蚩鹘人还会与你们站在同一立场吗?”他仗着蚩鹘人不懂中原话,直白道,“他们讨厌的可是所有中原人,没了万良傲,你们只会是他们刀下的亡魂。”
  他将手上的血在盔甲上擦了擦,抛出最后一个诱饵:“我们一起把他们杀了,之后任凭你们去留。”
  季别云深知只靠说是不行的,于是长刀一指,从人群里选了个蚩鹘人。
  挡在前面的叛军试探着朝两旁让开,季别云直直走入了敌军阵内,来到了那个蚩鹘人面前。他的目光瞥见对方的腰间,那里挂着的不是玉佩,不是装饰物,而且几颗牙齿。
  蚩鹘人向来有一个习惯,与外族人作战时会取下尸体的一颗牙齿当作纪念,这似乎与他们的信仰有关。每一颗牙齿都代表死于他们刀下的一个人,而眼前这串牙齿,显然都是大梁人的。
  或许是大梁将士的,但更可能是无辜百姓的。
  季别云握紧了却寒刀,目光如狼,手起刀落。
  瞬息间局势一转。
  襄军大营在这一夜被红色染透。
  熊熊烈焰烧得天际都红了,而地面上还淌着溪流一般的鲜血。不过死的大多都是蚩鹘人,他们在大良境内犯下的罪孽,都在今夜以死亡偿还。
  两军交战变成了三方势力,在东边微亮之石,胜负已定。
  季别云命人抢了叛军的船只,去对岸将石睿接了过来。
  天光大亮时,石睿带着几千精兵终于赶了过来。在看见少年的那一刻,他不由得一愣。
  大营被火烧过之后,黑烟升上天空,衬得阴沉沉的天更加灰暗。而少年站在一缕黑烟旁边,拄着那把环首刀,身上裹满了血污但腰背笔直如松。
  看得出季别云已经在强撑,但那双漆黑的眼亮得吓人。像是狼群里刚从厮杀中决胜而出的头狼,成年不久却已经从血海尸山上踏过,眼神冰冷得让人心惊。
  在石睿怔愣的时候,季别云看见了他。神情终于显露出了一丝松动,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少年晚辈。
  “万良傲不在。”季别云道。
  石睿环顾了一周,看见这满地狼藉不由得摇摇头,片刻后没忍住笑了笑。地上大部分都是蚩鹘人的尸体,他也猜出了季别云做过什么……真是大手笔。
  “我知道万良傲在哪里。”石睿最后将目光投在少年身上,“我渡水之前收到了情报,望城外的襄军突然撤退,此刻应该据守在穹水以南。万良傲应该是知道你毁了大营,所以才会命人撤退,他八成就躲在那两座城的其中一个。”
  作者有话说:
  突然加更!
  是谁在这大半夜还在排队做核酸,一边排队一边码字_(:3」∠)_
  第101章 抗圣旨
  皇陵坍塌之事终究没能瞒住,只因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传出了风声,连带着最开始掩埋了几十人的事也一并传了出去。
  元徽帝缩在宫里没有表态,悬清寺却举办了一场水陆法会,不仅超度在皇陵中逝世的工匠,也超度在远方动乱中死去的亡灵。
  然而悬清寺的住持没有露面,这场法会由其师兄妙悟操办,前前后后要持续七天。整个寺院都被布置成了道场,以大雄宝殿为内坛,诵经僧人不计其数,前来观看者亦络绎不绝。
  妙慈身在外坛诵经,心里模模糊糊感受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不只是战事的缘故,整个悬清山甚至整个宸京都一片压抑。然而他根本无处了解情况,妙悟师兄严禁他下山,观尘师兄也不再来找他,他去是名院时也基本见不到对方的身影。
  已经好几日没有听到季施主的消息了,妙慈心中不免焦急担忧,又苦于找不到观尘师兄询问。他隐约觉得师兄是下了山,更有可能是去了季宅……季施主生死未卜,自己不会是最担心的那一个。
  因此妙慈趁用斋之时,随便拉了一个眼熟的师兄说说好话,让对方替自己去法会上诵经,他则借空当偷跑下山,直奔着季宅去了。
  季施主率大军出征之后,连徐管家也不见了,季宅内只剩下几个小厮。
  幸而那几个小厮还在贤亲王府时就见过他,听见他问观尘下落时也没隐瞒,将他带了进去。
  “东家走之前嘱咐过我们,观尘大师或许会来,让我们不必阻拦。今早大师又来了,但也不知道独自在做什么,小师父若有急事的话先去北边厢房找找吧。”
  妙慈谢过这位名为青霜的施主,朝着北厢跑去,急急忙忙的模样全然不似一位出家人。
  当他跑进北厢时只觉得一片萧索,虽然并无蛛网尘灰,但看起来好似一处被遗弃的院落。他不自觉被这氛围吓到,放慢了脚步,顺着回廊走到门口悄悄往里看去。
  他师兄正坐在书桌后面,捣腾着一盏走马灯,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对待一卷来之不易的佛经残本。桌面上还放着一个刚削出来的木头转轴和子母扣,旁边堆了许多木屑。
  妙慈不知该不该打扰,就在犹豫之时师兄已经发现了他,抬头看过来,眉头略微皱起。
  “你应该在水陆法会上。”观尘道。
  他向来不怕这位师兄的教训,但今日莫名其妙不敢放肆,老老实实走进去站好,答道:“我担心季施主,所以想来找师兄问问。”
  观尘将手中的子母扣放回桌面,“他好得很,你担心什么?”
  “可是……可是距离万良傲据城不出已经过去八九日了,他还扬言要杀城中百姓以作军粮,季施主他们或许只能强攻进去,万一……”妙慈越说越忧虑,但瞥见师兄波澜不惊的模样又自觉失言。虽然相处几年下来,他知道师兄从不会大悲大喜,但偶尔越平静越是不妙,比如现在。
  他连忙改口:“我不是要咒季施主……”
  “如果发现你不见,妙悟会着急的,”观尘打断了他的话,依旧像一个称职的师兄,“你回去吧,不必担心。”
  可妙慈觉得最后那句话敷衍极了,嘴上说着不必担心,实则最操心的就是师兄。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问道:“师兄,你不去帮帮季施主吗?”
  观尘原本又拿起子母扣,想要继续修好这盏灯,听了这话之后身形一顿。窗外有风吹进来,拂走了桌上一些木屑,他静默片刻后只是答道:“我得替他守住这里。”
  他看着这盏被摔坏的走马灯,一时间忘了该将手上的子母扣放在何处,最后只能攥在手心。
  妙慈的问题又激起了他心底的无力感。
  就如同这盏灯,他修了好几日也无法彻底修好,有两次明明什么都装上了,可是点亮蜡烛之后偏偏转不起来。而他明知季别云在万里之外身陷危险,却无法飞奔至对方身边,将人平安带回来。
  他必须在宸京守着,直到季别云凯旋之前都得保证宸京风平浪静。
  “守什么啊?季宅吗?”妙慈疑惑道。
  “也许……我之前真的错了。”观尘没头没尾道,“他从不需要我铺路,只是需要我坚定不移地陪着他,无论近在咫尺还是天各一方。”
  他这几日想了许多,自己对季别云的信任是否太过浅薄?分离的那四五年他完全找不到关于季别云的消息,只能在心里将小时候的柳云景拿出来反复回忆,因此即使他们重逢了,他也总是忍不住想季别云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少爷。那个会从墙上摔下来,会因为父母的责怪而难过一整天的小孩。
  而季别云如今越是要强,他越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当初的柳云景。
  季别云无条件相信他,他却给不出完整的信任。
  或许是他患得患失了,陷入了新的执着。
  不该如此的。刀枪无眼也好,沙场危险也罢,季别云想做什么他陪着便是了。若能求得两全,则是他今生之幸,倘若出了事……少年也活得无憾,那他便跟着无憾。
  “师兄,”妙慈不安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啊?”
  观尘摇了摇头,“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随你一同回去吧。”
  *
  万良傲那狗贼贪心不足蛇吞象。
  季别云本以为自己捣毁襄军大营后,万良傲会立刻撤退至穹水以北,谁料此人行事大胆至极,赌得比他还大。即使无粮草供应,也赖在穹水以南第一城不走,企图以百姓为要挟让他们退兵。
  这座城易守难攻,宁远军用尽办法都没能攻下来。
  而万良傲铁了心般要跟他们耗下去,城内物资丰富,至少还够叛军支撑一个月。
  在那日火烧叛军大营之后,季别云一回到自己军营便被军医勒令静养。他急着乘胜追击将那两座城打下来,不顾阻拦跑出营帐,最后却被卓安平那小子和石睿联手拖了回去。
  这熊孩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混进出征队伍,又在他没看见的地方驰骋沙场,活了下来。如今已经脱胎换骨,沉稳到主动揽下看管他和戴丰茂养病的任务。
  他第一反应是终于对卓都尉有交代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还得先把人活着带回去。
  那夜的屠杀经历到底让他精神受挫了。他不太喜欢这种无休止杀人的感觉,却不得不以战止战,因此过了几日精神还是有些颓靡。
  脑海里几股思绪在打架,一会儿想着怎么活下来,怎么让戴丰茂和卓安平也活下来,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忆那夜的血腥与烈焰。唯一不敢细想的,是远在宸京的那个人。
  因此他养伤的这几日过得无比煎熬。
  在这段时间,石睿和唐攀已经率军连续进攻多次,都没能奏效。而僵持的第十五日,万良傲耐心似乎耗尽,在城墙之上屠杀了十多位城中百姓,他们只能在城外眼睁睁看着。
  而这种威胁式的屠杀恐怕只是一个开头。
  就在这日,一道圣旨从宸京千里迢迢传了过来。
  元徽帝命他们撤退,让叛军退至穹水以北,之后两军休战,各治南北。
  这封圣旨在被宣读之前就被季别云扣了下来,他向来清楚元徽帝是个懦弱自私之辈,因此早有预料,只在中军帐中与其他两位将帅一起看了。
  看完之后石睿直接骂了出来,季别云不想耗费精力骂出口,反倒是唐将军完全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