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 第43节
  二百七十六人。一日里竟召集了如此多人在诉状上留名。
  季别云愈发觉得沉重,一时没有说话,还是在一旁的戴丰茂将诉状接了过来,与其他人各牵一头,将白练徐徐展开。
  密密麻麻、字体各异的文字暴露在天光之下,一些片段行文老练,一些却如同白话通俗。
  府衙外不知何时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那诉状之上。
  季别云低声道:“宣读吧。”
  戴丰茂当即点了一位军中识字之人,从头到尾读了起来,而季别云则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听着。
  “罪一,河堤修筑过程中,刺史王岸伙同下属贪污银钱,致使河堤草草完工。”
  “罪二,一年前沅河涨水,冲垮沿岸多处河堤。刺史及官衙治理不利,多处怠慢,民生受灾,苦不堪言。且刺史未将此事上报朝廷,欺上侮下。”
  季别云在心里骂了一声王八羔子。果然,这里曾经发过洪涝,然而并不是因为涨水有多严重,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河堤质量太差,轻易就被冲垮了。
  然而这才是开始,一旁的宣读仍在继续。
  “罪五,刺史与长史为官多年,贪污受贿不计其数,并对下辖官员直接索贿。”
  “罪六,刺史王岸私自增调租税,搜刮民脂民膏……”
  一条又一条罪名罗列出来,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而周围百姓也越聚越多。
  压在他们头上的刺史与长史已经死了,但余威仍在,或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听见赤裸裸的控诉。
  而季别云悄悄望向刺史私宅的方向,心中浮起一丝无力感。
  罪魁祸首已经死了,即使罪名罗列出来也无法惩治。尸体还在宸京大理寺放着,不知有没有下葬,难道要将人从坟里挖出来鞭尸吗?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察觉到一双视线,抬眼看见了半隐在人群中的观尘。那双视线带着不易察觉的宽慰,他只瞧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刺史王岸已经死了,但充州终将会迎来下一任刺史与长史。
  只要这暗疮一日没被揭开,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宁。至少他可以帮助这方土地不再重蹈覆辙,不让暗疮继续烂到骨头里。
  诉状宣读完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有人开了头,围观百姓也不再明哲保身,纷纷争相补充。季别云让人拿了笔来,悉数写在了白练背面。
  府衙被围得水泄不通,日头转向头顶正上方时,声讨的动静渐渐停止,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停留在季别云身上。
  他明白,大家要他一个承诺。
  “请各位放心,这封诉状季某必定呈至御前。”害怕众人不信,季别云又补充道,“以我性命起誓。”
  **
  人群散去之后,观尘才走到他身边。
  季别云抱着一匹沉甸甸的素练,没急着离开,反而转身走进了府衙里。
  “谷杉月还在里面,她没那么怕你,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遣走了倒座房第一间门口的士兵,二人一同跨进门内。
  少女蜷缩在窗边,这会儿哭得停不下来。季别云很少看见这个年龄的小孩显露出如此悲恸,没开口催促,只沉默着让少女尽情地发泄。
  片刻后,谷杉月努力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道:“我也有要告发的事。”
  季别云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观尘站在他身旁,似乎不打算开口。
  于是他开口道:“要写下来吗?”
  少女用力点头,他便去拿了笔墨来,将白练展开一角,寻了一片空白的地方。
  “说罢。”
  谷杉月抹去脸上的泪痕,缓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很小就被卖进了凤玉楼,妈妈说养我到十四就挂牌,所以我一直都做些添茶倒水的杂活……刺史喜欢来凤玉楼谈事情,平日里不方便在私宅上接见的人,都可以在那里见面,虽然人多眼杂,但烟花之地反而不引人注目。
  “但大约一年前,那次刺史破天荒让我们去他府上,点名让我也跟着。他让我去伺候那个客人,那天夜里……”谷杉月忽的停住,仿佛陷入了痛苦之中,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继续道,“结束之后,那个客人说漏了嘴,提到他自己是御史台的官员。”
  “河南道的监察御史?”季别云特意略过谷杉月的痛苦经历,只问了一句关键信息。
  少女懵懵懂懂地点头,回忆着道:“好像是的。”
  “没过多久,一天夜里暴雨倾盆,我们那截的河堤突然就垮了。那会儿正值凤玉楼给梁柱重新刷漆,客人嫌气味大,那两日都不愿意来。我在睡梦之中被姐姐摇醒,可是那时候水已经淹了一楼……我们只好往上躲。”
  谷杉月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妈妈早就带着人手跑了,我们都不会水,只能看着河水一点点涨起来,二楼待不住便移去三楼,三楼待不住便爬上屋顶。雨下了一天一夜,雨停之后才见官府的人前来营救。我们本以为性命保住了,可是又等了一天,没人来救我们……”
  房间内寂若死灰,谷杉月偶尔的抽泣声显得更加无助而悲怆。
  “我亲眼看着附近房顶上的人都被救走了,唯独我们……唯独我们被剩下。”少女的哭腔中透着恨意,“二十一个人,全都缩在屋顶上,带上去的吃食分着小口小口地吃,早在第二天就没了。还有几个姐姐生了病,烧得滚烫,就是没人来救我们,没人愿意为了妓女而冒险劳碌。”
  笔尖的墨滴到桌面,季别云没注意到,却突然被一只手牵住了袖口,往一旁挪了挪。
  他整个人这才倏地从震骇之中抽身。捏紧了笔杆,嘴唇张开又闭上,语言太过苍白,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第四天的时候,水还没退下去,但是有姐姐发现了漂到附近的一个小木盆。那个木盆真的很小,兴许是哪家用来盛洗菜水的。”谷杉月揉了揉眼睛,“所有姐姐,每一个人都让我进去。我不依,哭闹也无用,她们把我抱进木盆里,也不知最后是谁的手,扶着木盆边缘一把将我推走了。”
  少女捂着眼睛,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口中不停呢喃着:“她们把我推走了……”
  沉默了很久,季别云终于能够开口:“你活下来了。”
  “对……我活下来了,但是没人愿意跟我回去。后来水退了,但十四个姐姐已经没气了,还有六个染上了时疫,妈妈带着卖身契和银钱跑了,我们没钱医治。”
  “死了,全都死了。”
  谷杉月脸色灰败,“她们都死了。”
  直到走出房间时,季别云脑子里还回荡着最后那句话。
  忽然间,身后传来谷杉月的喊声,他隔着一道门槛回过头去,见少女蹒跚追了出来。
  “我还是要去宸京,你们如今只有物证,我要去当人证。就算刺史死了,我也要他死得身败名裂。”谷杉月紧握着门框,咬牙道,“我再也不想留在这片肮脏之地上。”
  季别云没有反对,只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第50章 督军
  一直没开口的观尘突然出声:“施主和家人商量过吗?”
  不止谷杉月愣住了,季别云也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一年前凤玉楼被毁,而这一年里谷杉月又是如何生活的?一个孤女,身体健康,也并没有面黄肌瘦,很有可能是被人收留了。
  少女显得有些无措:“我出门前跟养父母说过了。”
  观尘又问:“那他们知道施主会去宸京吗?”
  “……不知道。”谷杉月语气加重,“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去!”
  “季将军既答应了,施主且放心,贫僧只是多嘴问一句罢了。”观尘说罢便要转身。
  谷杉月突然急道:“我让人捎个口信回去!一年的养育之恩我会记在心里,待日后一定尽孝。”
  观尘只点了点头,扯住季别云的衣袖,拉着人转身离开了。
  待走远之后,僧人才低声道:“你当真要将她带到宸京吗?”
  季别云没听清,下意识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你觉得不妥?”
  “也不是。”僧人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平和许多,“她年纪尚小,要如何在京中生存?”
  季别云叹了一声气,“看她吧,若她真的想去宸京,我就顺道带她去。至于在京中如何立足生存,我可以帮忙,但每个人终究要靠自己,希望她能想清楚。”
  他们一同跨出府衙大门,阳光毫无遮挡地照下来,季别云不由得虚了虚眼睛。
  观尘默默向前走了一步,替他挡去了刺眼的日光,低头看向他。
  “不要在他人苦难里陷得太深,可以为他人争取权利,但你救不了所有人。”
  今日所见所闻的确让季别云心力交瘁,他眨了眨眼,没赞成也没反对,只扯出一个笑。
  “这么冷漠啊,观尘大师?”
  僧人神情并未因他的笑而变得轻松,依旧严肃,“佛也度不了所有人,不是吗?”
  这句话倒是很有道理。
  季别云想起了悬清寺中那么多的佛像,它们每日听了不计其数的苦难与祈祷,可世间依旧有那么多的苦难之人。
  他装出来的笑意也没了,定定看着僧人的眼睛,道:“你这是怕我钻牛角尖?还是怕我为了替别人伸张正义,把自己也搭进去?”
  “都怕。”观尘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口。
  季别云心里又泛起酸软,没再直视那双真挚的目光。
  “劝我不要舍己为人,你还是和尚呢,”他轻哼一声,“我都替你害臊。”
  他说罢便大步离开,只留给和尚一个背影。
  虽然步伐沉稳,但他自己清楚这是落荒而逃,观尘这人太有迷惑性了,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将心事和盘托出。
  然而僧人跟了上来,问:“接下来去哪儿?”
  季别云没敢转头,只答道:“陛下不是让我督军吗,待会儿便收拾收拾,去旁边的定州做做样子。”
  “之后便回京了?”
  “之后便回京,再将宸京掀起一层浪。”他还是没忍住,偷偷瞄了和尚一眼,“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啊,要陪我。”
  观尘笑了笑,“好,陪你。”
  季别云又有些后悔了,改口道:“但你也不用把自己搭进去,尽力而为适可而止,我也不是废物一个。”
  观尘点点头,笑意不减,“这我清楚。”
  他再也按捺不住,转过头去,正好与僧人对视。
  “你又清楚了?”
  “当然,”观尘道,“你不是废物一个,我从一开始就清楚。”
  季别云的表情有一瞬的松动,赶紧伪装成不屑的模样,轻笑一声。
  “不用你说。”
  *
  他们离开充州之前,季别云找到唐司判。他搬出皇帝来威胁,让唐兴把手底下的人都管好了,决不能将圣上派他彻查灭门案的消息透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