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但她马上就被新的风景吸引了。鄱阳湖水一片碧绿,流入浑黄的长江,二水相交,居然各行其道,清的益清,浊的益浊,两种颜色一直并行了几十里路,这才慢慢融在一起。奉书兴奋得手舞足蹈。早知道“泾渭分明”这个词,可怎么都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此时,才算是大开眼界。但看船上的大人们,却是该干活干活,该休息休息,一点没有大惊小怪的意思。
  宽阔的长江好像一条绸缎铺就的大路,船行得稳稳当当,奉书也逐渐适应了水上的生活,慢慢活泼起来。杜浒立刻恢复了她每日的功课训练,不给半点放松的机会。
  他说:“况且,像你这么爱乱跑的丫头,哪天要是跑到江里去了,我找都没地方找,还是给我呆在舱里吧。”
  于是现在她只好呆在舱里。杜浒让她站直,从江边寻了两块浑圆的石头,托在她伸直的两条手臂上。石块每掉下来一次,晚上就会加一刻钟的弓箭步。
  她整个手臂都微微颤抖着,额头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她尽量不去想身上的负重,琢磨着杜浒教她的种种诀窍,比如尽量放松,用腰腹、腿脚出力。这些诀窍她自然不能马上理解,接连吃了好几日的苦头。有时候第二天醒来,全身上下酸痛得要命,连起床都困难。她刚刚盘算能不能放一天假,杜浒却教她按摩肌肉和穴位,过不到半日,酸痛便消失了,整个人活动如常,于是训练继续。
  她最盼望的时刻,就是胡奎掀帘进来,叫他们打尖、休息。可是胡奎显然也是懂些“江湖规矩”的,轻易绝不来打扰。杜浒显然也很领他的情,两人交情日增,杜浒在舱里待得无聊,便会出舱跟他一道赏景聊天,把她一个人撇在里面,还不许她偷懒。
  奉书只胡思乱想了片刻,思绪就被拉回胳膊上的沉重石块上。杜浒刚刚掀帘进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微微皱了眉,道:“叫你忘掉身上的重量,怎么反倒越想越专注了?”
  她如何说得出话,咬着牙,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在努力……不成……”
  杜浒不为所动,“不成就等着挨罚。”
  她不敢说话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说:“师父……”
  “嗯?”
  “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一分神……就……说不定会好些……对了,你给我讲故事吧……我要听故事……”
  “你要听什么?大灰狼还是小白兔?我可不会讲你们的小孩子故事。”
  “我不要听小孩子故事。你给我讲讲,当年我爹爹让蒙古人扣押,后来是怎生逃脱的,好不好?你答应要讲给我的。”这话已经在她心里转了好几天了。
  杜浒微笑道:“你真要听?好,那我就给你讲。不过,你要是想听完,就乖乖站着别动。要是有一块石头掉了,我可就不讲了,怎么样?”
  奉书愁眉苦脸地说:“好。”
  杜浒伸手把她胳膊上的石块扶扶好,坐在她身边,理了理思绪,开口道:“那是德祐……德祐二年的正月十三日。我在西湖中的一条小游船里,第一次见到丞相。”
  奉书脑子里乱乱的,半天才理解了这个时间:“那是……那是三年前,爹爹起兵勤王的时候。”她有点惊讶。她本以为杜浒和父亲已经至少有十年八年交情了呢。
  杜浒苦笑道:“是啊,才三年,世界就变得这么不一样了。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奉书想起当年,也觉得物是人非。当时父亲离家已有一年。那一个正月里,她还在赣州的家里剪窗花呢。
  杜浒又道:“我是带人去投奔他的勤王军的。当时我得知丞相要在游船里接见我,心里面不忿了好一阵子,以为摊上了个只知道享乐的昏官,也没换衣服,大喇喇地就去了。进了船才发现,那里面什么装饰都没有,堆满了公文、地图、谍报。丞相说,朝堂里纷纷扰扰的太乱,让他头疼。他只有一个人漂在湖里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来梳理时局,思考退敌救国之策。”
  奉书笑道:“是啦。爹爹写诗作文的时候,也最讨厌人打搅。”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趁着乱世,大展身手,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也算不辜负了自己的一身本事。直到和丞相谈了一夜,才知道,嘿嘿,我杜浒以前他娘的就是个蠢驴。”
  奉书脸一红,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杜浒从没当着她的面说过这种粗话。
  “你跟我爹爹谈了一夜?都说了些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他哪句话让你觉得自己是蠢……蠢驴?
  杜浒呵呵一笑:“我当然记得,一个字也没忘掉。不过,你是要我完完整整地也跟你说上一夜吗?那倒也行,只要你坚持得住。”
  听了他这句话,奉书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重负,手臂一下子颤了两颤,臂弯里的大石头差点便滚下来。她连忙用力平衡住,胳膊已经酸透了。
  她只好说:“不,不用了,你拣要紧的说就好了。后来怎样?”
  杜浒等她彻底稳住,这才笑道:“后来过了几天,鞑子兵临城下,太皇太后决定派人去和伯颜谈判,所有人都一致推举文丞相出马,把他这个状元宰相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我却总感觉那伯颜别有用心,不得不防。但以我那时的身份,如何左右那些朝廷大员的意见?我叫他别去,可丞相还没发话,他身边的那些宾客幕僚就七嘴八舌地指责我,说我这个江湖莽汉不识大局,胆小鬼,不配在丞相帐下效力,还有的让丞相把我轰出去。我那时哪受得这样的气,当时便拂袖而去了。第二天,果然便听说丞相被扣在了鞑子军营里,不得脱身。”
  奉书吐吐舌头,笑道:“爹爹肯定后悔没有听你的话了。”
  杜浒道:“想来这些鞑虏在西域灭国屠城,见惯了哀恳屈节的各样使臣,却没见过丞相那样不卑不亢,甚至敢针锋相对的。他们被说得理亏,又不肯放虎归山,只能撕破脸皮,把他扣下。后来又传出消息,伯颜逼着丞相跟那些降官一道,北上大都,不日便要启程。丞相那些宾客幕僚听了,都道大势已去,一日之内,十人里倒有九人作鸟兽散,去寻别的出路……”
  奉书大怒,身子又晃了晃,叫道:“这都是些什么鬼宾客!关键时候帮倒忙,出了事,一点担待也没有!”
  杜浒笑道:“当时正值用人之际,丞相求贤若渴,手下不免有些滥竽充数、沽名钓誉之辈,走了倒干净。当时也有人劝我走,可我念着丞相一个文弱书生,孤身使北,元营里虎狼环伺,万一有人心怀恶念,他只怕是毫无自保之力。罢了,我便陪他走上一遭,护卫左右,让那些鞑子不敢轻举妄动。最多也不过是陪着丞相一起去大都坐牢,又能怎样?我这辈子还没进过鞑子城寨哩,正好去瞧瞧光景。”
  他的语气带着满不在乎的豪爽。奉书听了,却忽然眼眶一湿,小声道:“多谢你了。”
  杜浒道:“我把我手里的民兵托付给了丞相手下的刘渊伯,带了几个还算忠心的部下,向伯颜自请,以宾客的身份跟随丞相北上。在元营里见到丞相时,他正在写信。他见我来了,又惊又喜,却把那信往身后藏。可我已经看见了,他写的是安排后事的家书。”
  奉书吓了一大跳,虽然明知父亲还活得好好的,也不禁出了一头冷汗,“他这是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若是元人逼他做些折节辱国之事,他便决心以死明志。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身上一直藏着把匕首。他是使节身份,蒙古人没有搜过他……好在我们半路便脱身了,不然若是真的到了大都,事态如何收拾,丞相是生是死,那就难说了。”
  奉书连连后怕,忽然想:“爹爹这次又被鞑子捉住,还是要押去大都,他可别还想着寻死……是了,他绝食不成,蒙古人也防着他,不让他死……”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悲伤,叫出声来:“决不能让他到大都去,任鞑子欺负。”
  杜浒点点头,说:“我当时也是这样想。趁着还没出大宋国境,能脱身最好。不然等过了江,人生地不熟,怕是只能任人宰割了。出发的第二天晚上,船队泊在一个小村子里。我和丞相商议好了,等到三更半夜,我便带他逃跑。在那之前,我先出去探了一圈,看好路线,哪里守兵多,哪里的元兵睡熟了,哪里有狗,都记在心里。谁也没发现我……”
  奉书吐吐舌头,笑道:“要是他们能发现你,才叫见鬼呢。”
  杜浒苦笑:“可是带上了丞相,便又不一样了。他一身长衫麻履,在河岸边走一步,陷半步,根本行不快。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元人不知怎的得知了我俩逃脱,我们没跑几里路,就被明晃晃的火把围住啦。”
  第62章 早作田文去,终无苏武留
  </script>  奉书听得心惊胆战,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计划?”
  杜浒朝地下啐了一口,“你猜呢?随行的祈请使里有个叫贾余庆的,人品最是卑劣,经常奴颜婢膝地讨好鞑子,丑态百出。本来那队元兵里没几个通汉话的,丞相和我商议的时候,也就没太留神。可是那个贾余庆察觉了丞相要出逃的心思,立刻便向看守的蒙古人,一个什么叫帖木儿的告密,建议他将丞相看得紧些,最好到了北方,就囚在沙漠里。
  “那帖木儿便派了人,一夜几次巡查丞相的卧室。丞相自然不知道这些,也就没跟我说过。我俩前脚刚离开,便有元兵发现他的床空了,立刻叫人去追,我俩又没插翅膀,还能往哪儿逃?让他们逼上一艘船,重重看守了起来,一连几天都没被允许出舱。”
  奉书简直怒发冲冠,好像那个逃跑未遂的是自己一样,恨恨地道:“鞑子都是直心肠,偏偏汉奸更坏事。”
  杜浒反倒轻轻笑道:“在船里看守我们的,是个大胡子、绿眼睛的老回回,佩着一把好长的弯刀,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只会瞪眼。我跟丞相闷极无聊时,便数他胡子上的卷儿,两个人数出的结果没一次能对上,也是一桩乐事。丞相当时说,他从没见过此等人物,这次也算开了眼界了。若是他能脱身,定要将这回回的样貌让画师画下来,拿给他家里的几个小女儿看,怕是能把她们吓哭呢……奉儿,你爹爹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个人?”
  奉书鼻子一酸,说:“没说过。”他当年在身陷囹圄的时候,苦中作乐,居然还想着家里的这些小孩子。可后来那么多连番变故,国破家亡,他怎么还会记得这些?怕是早就忘了吧。
  杜浒道:“再后来的几天里,船队经过平江、无锡、常州,都是前一年勤王军浴血奋战的战场,那时都已归了蒙古。幸存的百姓听说有宋廷的祈请使经过,有不少出来看的,还有些人要上船去拜见丞相。可是丞相心中感怀,不愿下船。看守的蒙古人也害怕出事,没怎么停留就走了。一直到镇江,我们才得以脚踏实地,稍作休整。可是对岸的扬州、真州都还没落入元军手里,我们一行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过江,只能在镇江暂时逗留,等着对岸的元军布置妥当。当时我听说要在镇江小住,就知道机不可失,立刻去和丞相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