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我今天想要跟你好好聊一聊。”李黎忽然严肃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黎可从来没有跟我好好聊过,有什么事情她从来都是把我瞒得死死的,丝毫线索也不给我透露,全凭我猜,要不然我的人生怎么会过得那么悬疑?
  “你的人格真的是变了……”我目瞪口呆地说。
  李黎不理我的打趣,弯下腰,翻了很久,然后拿出了一份档案递给我。
  “是时候了,让你知道我们的人生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你没有爱你的祖父祖母,你的世界不是一片花园,而是猎场,你我从一开始就是这篇丛里的弱者。”李黎面无表情地说。
  我接过档案,拍了拍上面的灰,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我看这些?”
  控制不住地,我又想起了庄尘,他虽然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然而我却觉得他似乎从没有消失过,他的影响一直都在。
  “难道我被创造出来的原因,不就是为了不去面对这些,才好去期待未来吗?”我问李黎。
  庄尘说过的——我们把自己撕成碎片,不就是为了不面对吗?”
  李黎叹息一声,拍了拍我的脑袋道:“这是医生说的,这样有助于我们的治疗。”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从前你不是最不想要融合的那一个吗?为什么你的态度变得这么快?竟然还这么配合医生的治疗?”
  李黎苦笑着看着我,无奈地说:“齐荠,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一直以来不想融合的并不是我啊。”
  “那是谁?”
  “你自己想想看啊。我本就是面对残酷真相的那一个。是谁没有能力面对过去?是谁一直在逃避?是谁没有回忆?是谁活在别人编制的梦里?那个人才是不想融合的人。”
  我幡然醒悟,感觉胸口被人重击了一拳。
  “是我……”我喃喃地说。
  一直以来,我都是我们中最乐观、最幸福、最积极的那一个。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与李黎不同,是因为我比李黎更优秀,更善良,更阳光。
  我自认为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和芸芸众生一样,和电影院看喜剧片能哈哈发笑的普通人一般,我们都积极地热爱着生活。
  可今天我才顿悟,我不是善良,我只是肤浅。
  快乐就是这样冷酷的事情,就像喜剧的背后从来都藏着悲剧的内核一般。让我们在电影院哈哈大笑的从来都是别人的苦难。我们发笑,是因为我们的粗俗、冷漠、浅薄的人性。
  我对过去视而不见,所以我对生活一无所知。
  李黎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不用说话我就懂得她在想些什么。
  “我会好好看的……”我说:“我也愿意跟你们融合在一起,我不逃避了。”
  李黎欣慰地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道:“我要走了,小女孩儿现在很害怕,他们的问题刺激到她了。”
  李黎走了,我坐到一边,打开了那一份档案,这份档案已经很旧了,上面记载着顾辛夷的过去,我的过去……
  顾辛夷的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个不得志的物理学家,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就因为癌症去世了。最初两年她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可是母亲的第二任丈夫并不喜欢小孩子,母亲便把她交给了祖父母养育。
  与祖父母生活的两年,是顾辛夷人生唯一有阳光的日子。
  可兴许就是因为见过阳光,黑暗才会变得如此难以忍受。
  顾辛夷五岁那一年,祖父母过世,她的母亲便接她一起生活。这时候顾辛夷的母亲已经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还育有一个二岁的孩子。
  然而母亲的第三任丈夫是一个郁郁寡欢、竭斯底里的画家,靠着丰厚的遗产度日,外人看来他们是非常完美的一家人,富裕清闲,生活优雅。然而母女俩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就开始陷入了家暴的深渊。
  任何事情都可能点燃继父的怒火,母亲非但不保护顾辛夷,有时候还会帮助继父施暴,因为当继父把愤怒转移到顾辛夷身上时,她才能够有喘息的机会。
  在母亲和继父的儿子长大以后,被家暴的名单里便又多了一个弟弟。顾辛夷心疼年幼的弟弟,总是在两人被打的时候主动保护弟弟。甚至很多时候,她会故意激怒继父,让继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从而保护年幼的弟弟。可是这种情况反而让继父更加愤怒。
  有一次,继父又把姐弟两人绑在浴缸中,并且让顾辛夷和弟弟做选择——可以选择姐弟两人中的一人用吸管呼吸。弟弟毫不犹豫地把吸管让给了顾辛夷,顾辛夷从小怕水,所以这一回她没有保护弟弟。两人被绑着扔进浴缸里,当水渐渐淹没顾辛夷的时候,当弟弟痛苦地挣扎的时候,李黎这个人格第一次出现了……
  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地活下去,这是李黎存在的意义。
  弟弟因为溺水、脑补缺氧而变成了植物人,父母都说只是一场意外,这样的家事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顾辛夷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没有人会相信她,更何况继父富有又有社会地位,而她只是一个阴沉沉的拖油瓶而已。
  顾辛夷不忍心看弟弟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便偷偷拔掉了弟弟的呼吸机……
  弟弟死后,顾辛夷成了家中最主要的被施虐对象,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从此之后,顾辛夷成了急诊室的常客,她甚至被打到内脏破裂,做过摘除手术。软组织受伤和骨折都是家常便饭。初中的时候,因为学校老师的干预,顾辛夷也过了一两个月的安生日子,可是接下来继父只是把对她的虐待变得更加隐蔽而已。
  继父折磨顾辛夷的手段开始变得越来越变态,用烙铁在她的背后“作画”,不准她哭喊;在寒冷的冬天剥光她的衣服,把她关在阳台外,只给她一张破被子取暖;逼她做他的模特,把她的身体扭曲成各种模样,激发他的灵感……
  15岁那一年,顾辛夷鼓起勇气想要带着母亲一起逃走,没想到懦弱的母亲出卖了她,把她要逃走的事情告诉了继父。继父把顾辛夷打得生命垂危,命悬一线,被当时在急诊室值班的医生庄尘抢救回了性命。但是顾辛夷的精神却彻底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顾辛夷并不想活过来,变成了精神上的植物人,永远在那张病床上沉睡下去,不愿意醒来。
  在顾辛夷决定“去死”的前一刻,她分裂出来了“齐荠”。
  “齐荠“保存了顾辛夷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她与祖父母在一起生活的记忆,从此替代她生活下去……
  我终于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了。
  从来都像是一个单细胞生物一般生活的我,竟感到有一种想要呕血的刺痛,我的胃部在翻滚,想要呕吐,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这才是我真正的伤口,比起来,背后那些狰狞的伤疤又算得了什么?
  我灵魂最深处的幽谷里升起狂暴的绝望,哀鸿遍野、满地尸骸,我不忍心睁开眼,因为那哀绝的情状会叫我的双眸哭出血来。
  凄风苦雨的夜里,狂风暴雨中,有我无力的愤怒、有我泣血的憎恨、有我绝望的悲情。
  抛弃、再被抛弃,死亡,再次死亡。被隔绝,被孤立,被误解,被撕裂,被蹂躏。我努力维护的被剥夺,我信任的背叛我,我爱的毁灭我。
  原来这就是悲怆。
  欲哭无泪、欲唤无声、欲说无言的悲怆。
  苦难悠悠,朦胧中,暗地里原是无穷尽。
  华兹华斯的诗句,我终于懂得了。
  ☆、第68章 v章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手里捏着那份蒙了尘的废报纸,久久无法回神。 =的对,缝合是多么痛苦,一针一线,在我的皮肤和血肉里穿插。
  偶尔有医生要来跟我聊天,我都只是程式化地回复几句,便百无聊赖地退下了。
  “这样你就受不了吗?”李黎问我。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抬起头看李黎,她脸上那副“明星病人”的和蔼神色消失了,又变作了平素的冷酷和克制。
  “你不过是看到了我们的过去,与我们通感了而已,这样子而已你便要受不了,等有一天我们融合在一起,我们的痛也是你的痛的时候,你岂不是要疯掉?”李黎冷漠地说:“果然我们还是不可以融合在一起,那些医生没有一个为我们好的,只是把我们当做大熊猫研究,想要从我们的悲剧上为他们自己攫取利益……”
  我呆住了,疑惑地问:“你不是要配合医生治疗的吗?”
  “那就是骗骗医生的,连小女孩儿都不信,你竟然会信?真的是没救了……”李黎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手表,戴在我的手上道:“这个你记得不要取下来。”
  这不是李明朗送给我的吗?
  “离开这里以后,不要联系任何人,那两年流浪的生活,你不是过得很好吗?以后你也就这样生活。”李黎嘱咐我。
  “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管我了吗?这个身体不是一向都由你来控制的吗?”
  “我没办法管这么多了,他们那群庸医,把它放出来了。”
  “它?”我心里一惊,问:“难道是那个怪物?”
  李黎点点头道:“它被解放了,不仅解放,还有了知觉,比原来危险多了,所以我要想办法,要不然不用等别人杀死我们,我们就先由内到外被它摧毁了。”
  我越发紧张。“它如果把我们都吃掉了怎么办?”
  李黎苦笑道:“那这世上就不是多了一个疯子,而是多了一个恶魔。”
  “我可以帮你。”我急切地说。
  李黎摇摇头。“这是我的责任,我的责任是保护我们。你的责任是好好生活,所以你高高兴兴地继续生活下去就好了。只记得一件事情。”
  “不要联系任何人,对吗?”
  “包括李明朗。”
  我犹豫了一下,坚定地点点头道:“好。”
  李黎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万一我锁不住它,我就跟它同归于尽。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身体里只剩下你自己,你也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消失,只是沉睡了。你就一个人好好生活。”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李黎也要跟我诀别了吗?
  “不要泪眼朦胧的,我比你以为的坚强。”李黎拍拍我的肩膀,最后嘱咐道:“我走了,记住,远离周淮,远离庄尘。”
  说完这句话李黎就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向了白光之中。
  我又渐渐回复了视力,发现自己站在霓虹灯的广告牌下,繁华的商区人来人往,戴着耳机神情麻木的行人从我身边穿过,高耸入云的大厦鳞次栉比,灯火辉煌。
  这座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盛大,让星星黯淡无光的万家灯火中,自然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
  我眼前是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低头一看,身上的病号服变成了一身低调的运动装,脚下是真实的土地,我意识到,我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里。
  我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随便找一个桥洞就是家,找个公园的长椅躺下就有漫天繁星作伴,早上鸟儿会叫我起床,夜里池塘的蛙声陪我说话,只是从前的我仅仅是这样便能自得其乐,可现在心里却总有个牵挂。
  我真想再见李明朗一面,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吗?在精神病院里,至少还知道日子有一个头,可现如今我却很迷茫。李黎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她不再出现,我是不是真的就要从此一个人生活,或是默默地消失在这个城市的夜色里?
  李黎叫我不要联系任何人,我不敢违背自己对她的诺言,可是相思成灾,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溜到了学校里,躲在角落里偷窥李明亮,像是一个变态跟踪狂似的的,看他给学生上课、答疑,看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返在教学楼和办公室,看他独自在食堂细嚼慢咽的吃饭,看他在咖啡馆里工作到凌晨,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我多希望我是一个生活在阳光里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爱我的爱人,可以在他疲惫地时候给他捏捏肩,而不是只能隔着这落地窗里,看着他一脸的倦容的模样,那么近又那么远。
  夜渐渐深了,李明朗收拾东西走出了咖啡厅,我忙闪身躲进了树丛里,等他走远了才溜进咖啡馆里,他的桌子还没有人来收,我坐在他刚刚做过的沙发上,感受他残余的温度,捧着他喝过的茶杯,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碰过的白瓷,又拿起刀叉……把他桌上没有动过的松饼给吃了!
  刚刚在外面偷窥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松饼看起来好好吃呀!满满的奶油,上面一半摆满了草莓,一半摆满了芒果,哪个少女能对它说不?!
  李明朗这个浪费狂,暴殄天物,点上了一口都不吃,知不知道浪费食物是要受天谴的?为了不损害他的福报,我就只好帮他吃了!
  我吃到一半,服务员就又走过来,给我上了一份三明治,这个李明朗,点好的菜都不吃完……
  “我们要打烊了。”服务员说:“这一份要给您打包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疑惑地问:“打包盒要钱吗?”
  “不用,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服务员和善地说。
  “谢谢你啊!”我感激涕霖地说。现在的服务员人素质可真好,心地可真善良!
  于是我吃完松饼,又带着一份打包的三明治离开了咖啡馆,走出咖啡馆我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然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见到了李明朗之后,我便有一种浑身上下充满了电的感觉,就算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也不觉得孤独,然而我走着走着就发现,可能我真的不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