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连纪氏都觉得奇怪,背是一定会背的,这些东西寻常女儿家都会,连身边的丫头也都会背,会写也是寻常,比着瓣画葫芦谁不会,她习字也有些时候了,照着字帖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她的字顺都对,一笔一笔从来不曾出过错儿,倒有些明潼小时候的模样儿。字儿写的端正,书也读的差不多,开蒙已是够了,纪氏本没当一回事,还想按着原来订下的日子进学,却叫明潼提起来。
  “娘身子不便,她在此间终归吵闹,不若就送到学里去,好歹也能关上个半日。”纪氏思忖是这个理儿,因着这段日子不曾照管到明沅,等再拿了字帖出来看,又听见她会背了许多书,把这些都搁到小几上,问正在对面摆开小桌小椅子的明沅:“沅丫头,想不想跟姐姐们一道读书?”
  明沅一抬脸,点着头笑了,原来都是义务教育,到了古代她才明白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房里的丫头,没一个是识得字的,四采就不必说了,是拉了纪氏这里的二等充数成一等的,只有喜姑姑才略微识得几个字,便是这么着,已经能当管事嬷嬷了。
  纪氏见她应了,又加了一句:“进学可苦,别捱不住。”
  明沅抱了手央求她,扒在纪氏身边:“捱得住,我要去。”纪氏看她这模样,点点她的鼻子:“总归到了秋天你也要进学的,早些去跟着读起来也好。”
  吩咐了不必日日去,一日隔一日去的去,等习惯了再每天都去,吩咐完这些,纪氏又叫琼珠把图录拿出来,招过喜姑姑:“原还当要办事,一向这么囫囵住着,既安定下来了,也该给六丫头自个儿一个院子了。”
  喜姑姑先是一怔,接着又笑起来:“太太看,哪儿好些。”脸上还在笑,心里却皱起眉头来,估摸着是再得过日子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诸般不便,澄哥儿定然不会挪,动的也只能是明沅。
  到底是养的日子浅,可不是一有事儿就想着把她挪远了,喜姑姑见明沅睁了一双大眼看过来,心里想着为她挣一挣:“六姑娘到底还小呢,后头这院子虽小些,却离太太更近。”
  明沅不知道自己要被分配到哪个院子里去,抿了嘴唇去看那图,哪里知道纪氏各个院落转了一圈儿,道:“若不然就住到明潼院子里去,她那儿还一溜厢房空着的。”
  她这么说着,就算是定下来了:“六丫头乖巧的很,必不会吵了她,我有个瞧不见的,总有明潼能盯着。”
  明沅心里怦怦跳,还不如就住在纪氏的屋子里不动呢,睐姨娘那事儿是她自个儿作死,可由头却是明潼先开了局,她算定了睐姨娘沉不住气,睐姨娘也没叫她失望。
  这样的心计,明沅怎么会不害怕,她能保着自己不犯蠢,却不能保证身边的人不犯蠢,明潼看她的眼神从来就跟看澄哥儿不一样,不单跟澄哥儿不一样,跟看明湘明洛都不一样。
  细细回想起来,她是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譬如明湘明洛两个,不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是老实还是挑事儿,她都没放在眼里,好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明洛说了出格的话,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纪氏立时就要敲打,可在明潼,她好像无知无觉,那两个庶妹做什么说什么,她连眼皮都不抬,可她偏偏对自己,是很在意的。
  明沅就曾经听见过小篆问采苓,问她六姑娘去大姑娘那儿做些什么,小篆可自来不曾跟采苓答过话,采苓自个儿觉得奇怪,回来还说了一嘴,叫喜姑姑斥了一句。
  先是这句话叫她留了心,等她开始留心看了,才发觉明潼那边的小篆是真个时刻都盯着她的屋子的,明沅猜不出来为什么,干嘛盯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倒是回过味来了,大约还是因为她是睐姨娘生的。
  明潼对睐姨娘天生就有一股敌意,她对张姨娘安姨娘两个,就跟对明湘明洛一般模样,偏偏待睐姨娘不同,这股敌意也承袭到了沣哥儿这里,大家一处逗沣哥儿玩的时候,她从不过来。
  不仅不抱不逗不笑,连看都懒怠看一眼,同样都是庶弟,对沣哥儿跟对澄哥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时候一长,连澄哥儿都觉出来了,他对这个姐姐一向是极为推崇的,沣哥儿又着实还小,除开翻身啊啊两句,不能跟他一起跑一起跳,这新鲜劲头一过,就丢开了手。
  连着明湘都知道明潼不喜欢沣哥儿,那一回刚喂了奶,她跟明沅两个倒着手抱沣哥儿,小儿家食管浅,一颠就吐了出来,吐得她满襟是的,明沅的衣裳太小,纪氏的屋里就有明潼的衣裳,可她却还忍着叫彩屏去拿了自个儿的干净衣裳给她换。
  明沅原来以为她只是老实习惯了,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实头姑娘跟她的姨娘一样,是很有眼色的,旁个都不在,她钻进明沅的床上放了帘儿挡羞,就摸着沣哥儿的脸,低喃了一句“三姐姐不喜欢”。
  这一桩桩的事连起来,由不得明沅不在意,她们玩闹着,拿着彩球逗沣哥儿,那边挨着窗台坐着的明潼,一双眼睛就跟两泓寒水似的投射过来,明沅逗他笑得起劲,一抬头瞧见了,只觉得遍身寒凉。
  住的日子久了,她都习惯了,习惯自己是个尴尬人,习惯上房的丫头事事都把她摆在明潼后面,这原来就是应该的,她确是庶女,小老婆生养的,纪氏能养活她就已经很好,她也想好了要这么一直老实下去,可明潼说的话,做的事,还有那对眼睛,让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挪到明潼的眼皮底下,纪氏开了口,就没更改的余地了,连明潼下学过来,都答应了,吩咐丫头把空着的那一排屋子清出来。
  采菽采苓老实着不敢说话,采薇一面理东西一面叹道:“那可是朝北的呢,还不如住到后头的小院子里去。”
  明潼的院子,是东府里边最高的一块地方。她到了该分院子的时候,纪氏原来想把湖心院给她,那儿就连着湖,绕岸种了一排垂杨柳,一溜儿粉杏花。
  院子开阔不说,临着湖边还有个水榭,夏日里开得窗子,细风吹波,摆绿摇红也是一件爽心乐事。
  可她偏偏不要那个院子,反而择了一处三面都种得树,密压压把屋子都快遮住的小楼,问她为甚,她只说这处楼高,能看的远些。
  院小树多,便只有楼上那一层见得着日光,明潼就住在楼上,楼下一个天井,靠着靠北的院墙起得一排屋子,便是给明沅住的。
  那样的屋子不到正午没有太阳,阴湿湿的,下雨天地砖一踩能浸出水来。喜姑姑也觉得这屋子不如意,却不好说什么,瞪了采薇一眼,拍了明沅:“等姑娘大了,能自个儿开院了,也就有小院子住了。”
  明沅看着她点头,自个儿也理起东西来,澄哥儿知道明沅要走,牵了她很舍不得:“为甚六妹妹要走。”
  纪氏这一胎快要三月了,裙子宽松瞧不出来,这时候笑着对澄哥儿说:“娘肚里有了小娃娃,你六妹妹,给小娃娃空出地方来。”
  “像三弟弟那么小?”澄哥儿已经知道什么是小娃娃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光会傻笑,会哭。
  纪氏点点头:“比你三弟弟还小。”
  澄哥儿眼睛都瞪大了,他盯住纪氏的肚皮,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纪氏一把拉了他的手,按在肚子上:“这会儿还小呢,等再大些,他还能踢你。”
  “弟弟这么有劲儿?”澄哥儿已经知道弟弟是什么,纪氏又拿沣哥儿当比较,他立时就接过口来,把纪氏哄得眉花眼笑,明沅立在旁边也跟着说:“我给小弟弟让屋子,他先叫我姐姐。”
  纪氏嘴角微微一扬,落后就让人起了屋里的砖,再给铺上一层,垫得厚实些,潮气就浸不上来,除开这个,又让库里捡出一张拔步床来给明沅睡。
  明沅还觉得一张床没什么,夜里听见采薇说话这才知道:“这么一张床,太太随手就给了,三太太进门还只这么一张床呢。”那雕花功夫自然更好些,可这么一张床,也颇费银两了。
  采薇这性子呆得久成了就成了“霸家”,甚个东西进了明沅的屋子,她就把这个当作是给了明沅的,说出这话来,叫喜姑姑笑看一眼。
  明沅这才知道,是她在明蓁那里听的多了,什么贴贝嵌螺的,在颜明蓁那头是寻常东西,到了外头就抵的好几年的开销。
  东西都搬了进去,屋子就算这么分派好了,明沅住着倒没觉得不习惯,她大部分时间并不呆在屋子里,既去了书院上学,为了避开大小篆的眼睛,便不读书那一日,也往学馆里去写字。
  写完了字,在大花园子里头跑一跑,跳一跳,拍拍皮球玩玩百索,再到纪氏处吃饭,去明蓁那里晃上一圈,一天的事情这么多,进了屋子也就是为了睡觉。
  树密也有坏处,月影一摇树影破窗而来,几个丫头里,数采薇胆儿小,守着明沅睡在凉床上,夜里起夜不想点灯,竟叫树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白日里她自个儿觉着臊得慌,把那裤子藏在盆底下拿出去洗,竟不让九红沾手了,先是想往明沅这头献殷勤的,第二日就老老实实回了下房,叫几个小的轮上来值夜了。
  胆儿最大的反而是九红,她不怕这些,还告诉明沅她在家时还夜里出来走过百病,穿着白衣,自城东走到城西,她哥哥领着她,一路冲到城西,再回家去。
  “那许多白影儿……也不知道哪下边没有脚……”她一面说一面做鬼脸儿,吐了舌头装怪相,惹得采薇冲上来撕她的嘴:“小坏蹄子!还敢编排起我来!”
  惹得明沅咯咯发笑,所有丫头里,她最喜欢的是九红,九红最活泛,没有奴婢相,敢说也敢笑,头一天进小院来,看见那棵老粗老粗的合欢树就道“这要锯开来,好顶两根房樑。”她的愿望就是家里能盖起砖房来。
  还偷偷问过采菽,好不好把她的月钱寄到家里去,采菽还没答,采薇就已经哧笑起来:“你记着他们,他们可记挂着你?卖了你,你就自个儿谋生路了,往后作好作歹都不再相干的,把钱寄过去,你怎么安身?”
  说的九红泪涟涟,可一转脸就又好了,一心想着要给家里盖屋子,还说要给弟弟做鞋,不叫他赤脚在烂泥地里跑,田里去转一圈,腿上全都是蚂蝗:“不能扯,一扯一腿都是血,得拿麦杆子烧,一烧就掉下来了。”
  她兴头头的说,还点着指头告诉明沅:“我走的时候答应了弟弟,叫他往后吃粉果,里头都能包上叉烧肉!”
  明沅看看她,见她还想着家里,这儿再是好吃好穿,也不比乡下她能撒开了脚跑更乐,点头应了:“给你寄,寄过去,托采茵给你寄到家。”采茵留在穗州守屋子的。
  九红欢喜的差点儿给她磕头,喜姑姑大奇,想不明白明沅怎么知道这个,心思一滑,想到那一桩事,嘴上答应了,转脸却把采薇采菽采苓叫过去,严令她们不许在明沅面前提起睐姨娘。
  睐姨娘在庄头上,受不得那个苦楚,病的快要死了。
  ☆、第39章 烧猪肉
  睐姨娘本家是姓苏的,亲爹原是湖上撒网的渔夫,租的便是颜家的船,一日喝醉了酒,驶了船出去,等找着船,只看见里头空酒坛子,人早就没了,也不知道叫潮水冲往哪里去了。
  江婆子孤儿寡妇,一个人扯着儿子又领着女儿,实还不出租子钱,这才签了契,不光把自个儿卖了,连着女儿也一并卖了。
  签的是十年活契,睐姨娘那时候不过五岁,算是半卖半送,也好多得几个铜板,那时候办这桩事的还是颜家老太太,下边头人报上这样的惨事,老人家心一软,便把女儿也一并买了下来,不至叫她母女分离。
  进得颜家大门,挨冻受饿再没有过,江婆子带着女儿,却又牵挂外头的儿子,自家这点子月例钱,全贴补了儿子。
  江婆子的儿子苏大郎,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日日到饭点儿就来角门边,他妹妹拎了吃食来给他填肚皮。
  既还有个儿子在外头,逢年过节的总要回去,睐姨娘在颜家也能穿上新棉衣,吃的又不少,看着年小也不必做粗活计,一年年长大,生的比那一条街上的人都要打眼。
  那姓周的木匠家里,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打小两人就是玩伴,睐姨娘长到七八岁上,开始领小丫头的差了,举动说话全跟街面上见着的女子不同,等她再大些,长开了,那更是没见着比她生的好的。
  那小周木匠的一颗心就这么拴在她身上了,知道她在里头惦记哥哥,寻常也劝着苏大郎上进些,苏大郎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不在身边,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娘那里再差也得吃,自家既不做工也不读书,躺在母亲妹妹两人身上吸血。
  先还是吃用,等惹着一班狐朋狗友,便把那坑蒙拐骗的事儿学了个精通,除开母亲妹妹的月例银子,后头连她们扎花刺绣的钱都一并骗了去。
  等他年纪到了要娶媳妇,好人家的女儿哪个肯嫁,他再生的一付桃花眼,往姑娘家面前是讨喜欢,可哪个丈人大舅哥肯要这样的人进门,拿了门栓将他打出门去。
  这么游晃着,跟那暗门子里头的粉头勾搭到了一处,两个先是门前楼上的互飞媚眼儿,接着又趁无人开了门,搂了亲个嘴儿,再扯了裤头入巷,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粉头家里养了她,原是想着卖大钱的,才多少年纪,总还能卖个十年,叫这么个浪荡的沾了身,外头还有哪个富裕人家肯睡,既是暗门子,就是不张旗不挂灯的,跟里叫着爹娘,身份上还是良家。
  捉着了苏大郎,哪里肯放,姆妈不肯打女儿,却让人打了苏大郎一顿,开了口要二十两的赎身银子。
  苏大郎正是热心热肺的时候,可又能有甚个办法,他点点家里那些个破铜烂铁,还只往颜府里去寻亲娘妹妹,也不说那家是暗门子,只说他跟人家闺女对了眼儿,两下里没把持住,把人家闺女给坏了。
  如今打上门来,肚里已是有胎,只等着齐了彩礼钱才好过门,若不然一碗打胎药,到时候老婆儿子全没了。
  江婆子先听见有了小孙孙,正是欢天喜地的时候,再听见那家子不认要打胎,急的一蹦三尺高,扯了儿子的耳朵,批头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又觉得肉疼,一边给他抚面,一边盘算着哪儿能来银子,儿子在外头晃了十年,该成家的时候也耽误了,身边还没个娘照顾一日三餐,江婆子一向觉得亏欠了儿子的,又听见那里头还有孙孙,主意便打到了女儿身上。
  女儿同那个小木匠有些来往,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可木匠家里哪里出得起二十两银子的彩礼钱,那老木匠本来就厌弃苏大郎为人,他再拍上门开口就要二十两,哪里是嫁妹妹,分明就是卖妹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把苏大郎赶了出来。
  这下是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苏大郎话里话外是那周木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见着他就可劲儿奚落,把老木匠气的一口痰堵住了,告诉儿子,那姓苏的想进门,除非他先死了!
  周木匠往颜府角门守得许多日子,只不见心上人出来,算着日子该放出来了,得着的却是她留在府里当姨娘的消息。
  周家的小哥倒是个痴情种子,死活不肯信,等江婆子拍着门把女儿做给他的鞋子要回来,他一气之下病倒在床,瘦得都脱了相。
  哪一个都当睐姨娘是贪慕虚荣,哪里知道是那个粉头给出的计策,她是惯在风月场上走的人,给了苏大郎一个纸包,说那些个常来门子里耍的,有些个老东西那玩意儿都跟软条虫儿似的,须得喝了酒,再拿这些吃了,才能上阵。
  说的苏大郎性起,又跟这个粉头胡搅了一通,两边都贪了色相,一个窈窕,一个精壮,搂抱着贴肉贴皮的,就把这桩事算计好了,谋了亲妹妹的身子,来得自家的长久苟且。
  江婆子是知道女儿心思的,可她自来就瞧不中周家,嫌弃他家里太穷,女儿身娇肉贵,竟叫这么个木匠讨回去,能得着什么好。
  她原来心里不定,还是叫儿子给说动了:“那木匠有得甚?两间木板房,妹妹在里头好吃好用,到外头我就能看着她受苦?娘也是,该把她养得心气儿高些,凭的相貌,伺候个木匠!”
  江婆子立时就听了儿子的话,本来就是厨房里头当差,两边一拍既合,为着孙子,把女儿给推了出去。睐姨娘受得这些苦楚还回去找娘,江婆子正等着这一出,厨房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女儿叫收用了。
  等纪氏那儿知道了消息,颜连章还醉睡着,就是这么抬起来成了通房丫头,等生下女儿来又成了姨娘。
  一家子扒在她身上恨不得吸她的血啃她的骨头,到她叫关到庄头上去了,江婆子先是拍着胸口,庆幸那事儿叫糊弄过去,师婆子吞了符,日日过来闹,先是说自家一嘴泡,后来又说她诅咒的人是有大福寿的,这才不通,为着这个还折了她的阳寿。
  一封封的摸了银子给她,好堵她的嘴,等回过神来,女儿已经到京郊庄子上去了,江婆子倒是想套车去看看女儿,可儿子媳妇却舍不得赶大车的钱:“娘有那花销,咱们可是苦惯的。”
  眼看着这个妹妹身上捞不出什么了,还费这个心思做甚,亲娘初时提起来,还拿话搪塞,等过得几日也不耐烦说软话了,甩了脸子指着门骂:“都卖出去了,又不是自家人,费那些个钱作甚,得着什么好了。”
  江婆子这时候倒念着女儿了,打小带在身边总归有十年,心里偏着儿子,到底也放不下女儿:“你妹妹总归也给你挣下这房子来,如今她落了难,旁人没有,被子总该送一床去。”
  那粉头自进得苏家门来,就日日调脂搽粉,百样事体不做,对了街倚门看街景,自门前走过,往她身上一溜,她就先软了半边,跟苏大郎两个,手头有钱就胡吃海塞,手头没钱,竟又搭起帘子,干了原先的勾当,做起暗门子生意来了。
  这会儿晓得江婆子身上无钱好榨,当面啐她一口:“老不死的胡咧个甚,拿了老娘的钱去倒贴女儿,天底下再没这样的事。”说着把插在头上的银挖耳抽出来刮刮耳朵:“再叫我听见一个字儿,看着家里怎么揭锅。”
  睐姨娘先还巴望着有家人来看看她,盼得一日又一日,丰腴的脸颊瘦的凹了下去,日日想着儿子,吃用倒没少她的。
  可让她到庄头上来却不是享福的,而思过,既是思过,便老老实实关在屋中,不许她出大门边,那屋子浅窄不说,只有一方窗户,除了打进窗前那一方光亮来,屋里一片漆黑。
  庄上的人家却不管她是不是姨娘,一日三餐总归有一顿荤的,烧得大油的肉,睐姨娘一口都咽不下去。
  她这时候才晓得,原来自个儿觉着过的苦日子,在庄上比起来,已经是好日子了。通房丫头也有三大碗菜,姨娘更甚,一顿饭能有五个菜,便这样她的份例还吃不完,如今才晓得纪氏抬抬手能给她的,也能缩了手要回去。
  真是求天不应求地不灵,那些个庄头上人,都配了庄头的老婆过来看着她,做的菜也比着年节时的好物来,日日一大碗猪肉不说,就是萝卜白菜上桌前也浇上一勺子油的。
  这些个好东西,她们不到年节还不能吃用,这个姨娘却一筷子都不动,一回两回还道她是才刚来心里不舒坦,回回这么着,那些妇人嘴里便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了。
  “不过是个小妇,还真当自个儿是天仙娘娘了,糟蹋东西,可不叫雷劈!”守着她的窗户说闲话,这些话也就是说给她听的。
  两三个手里纳着鞋底子,嘴上刀子却不断:“那儿就天仙娘娘了,也不过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窟窿眼大些罢了,是能挑担还是能浇粪,白养个废人,要这么着可不得呆在这儿一辈子。”
  睐姨娘先是反口,等她回了嘴,那些个就不给她送饭,一回两回她学了乖,出来的急,也只随身几件首饰,等那几个妇人把她掏干了,那难听的话儿又跟着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