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茶香袅袅之中,对坐的两人都暂且沉默下来。
  华苓侧头看向廊外,花木幽静,溪流从一座精巧的山石旁边蜿蜒而来,从她们身处的回廊下淌过。
  这方小回廊就在长公主摆宴之处不远,却建得很巧妙,听得到不远不近的宴场喧闹,从那边的庭院里如果没有人引导,却走不到这里来。
  是个很适合的聊天的地方。
  华苓确实不愿意提起任何有关自己的匪夷所思的话题,这是保护自己,也是没有必要提。既然生在这里,就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就好了,这是她的想法。
  但既然有机会坐在这里,她倒是很有兴趣和长公主聊些别的东西,其实对方说的没错,两人的气质甚至处事方式,也许都有些相似。
  “不知公主可曾离开金陵,游玩大丹各地?书上说大丹各地风景奇胜无数,我家哥哥旬日前离家游学去了,我真羡慕的很。”
  “身为女子,受限之处多得很,哪里能随意出行?”晏河长公主摇摇头,看着华苓苦笑了一下:“便是我贵为一国长公主,在这一点上和普通人家女儿也没有多少不同。我颇爱外国风物,我那西市工坊在最初的时候,也是因为想要让西域来的工匠们在金陵建造一座西域风味的建筑,才设起来的。”
  “啊,早听闻公主在那边的庄子上建造了一片很有意思的建筑呢,尖顶、多层,与我们大丹的飞檐翘角楼阁很不同。”华苓很有兴致地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很想亲自看看。不过我爹爹平日管教颇严,几乎日日在家中听讲,等闲也出不来。”
  晏河长公主黛眉微蹙。这小女孩儿气质真的很沉稳,但说话里又透着满满的天真气。难道真是本土生长的女孩,只是因为丞公调.教得好,才这样出挑?
  晏河一手按在案几上,眼神灼灼望着华苓道:“既然如此渴盼着看外面的世界,苓娘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能变得比现在更开放,对女子的约束更少,你我游览大丹各地的愿望就能实现?世界并不只是男人的世界,如果没有女子构成了另一半,这个世界早就该灭亡了。”
  华苓挑了挑眉毛,很有些惊讶地看着长公主:“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这样的念头,在你看来是不是很狂妄?”晏河微微露出些黯然来,羽扇般的眼睫像倦怠了的蝴蝶一般,轻轻坠下,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映成了两扇阴影。
  一个顶顶美的人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令人心疼得很。华苓摇摇头:“并不是。华苓知道,这是一件很难很难办成的事,公主能有这样的想法,很有勇气。”
  “你可曾有过大梦一场醒来,清楚记得自己在梦里行走过了无数条道路,经历过了无数风波起伏的境遇?”晏河深深看了华苓一眼,慢慢地说:“我就梦见过另一个世界。那里与大丹有许多不同,那里的人出行可以日行万里,可以随意与千万里外的朋友说话,那里的男子和女子是平等的,也就是说,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那里的女子甚至能够独立地去外国游学。你看看这个世界,朝廷是男子的,商业也是男子的,匠事、农事也是男子的,女子呢,虽然还不至于被关在家里,但重要的一切职位都没有女子插手的余地,女子不能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表达出自己任何的意见来。”
  晏河倾身,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深深地、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华苓,提高了声音:“苓娘,难道你对这样的世界,一点点不满都没有吗?我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很有主见、很聪慧的女孩儿,也许你比这个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子要更聪明,你真的甘心,被这样的一群男人压在你头上吗?虽然你现在才八岁,但是你愿意到成年之后,就嫁人、生子、一辈子相夫教子,泯然众人中,直到身入黄土?”
  华苓沉默了片刻。她垂眸凝望着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柔嫩白皙的小手,手背上依然有着五个小小的肉窝窝,指甲被修整得整整齐齐,透着微微的粉色。
  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当然不愿意就按照世家贵女们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但是,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在其位而谋其政,如今她还太小,不过是丞公府里的庶女儿一个,即使丞公爹颇为疼她,她能做的也依然是乖乖进芍园听课,一日日长大。出色一点点会被称赞,奇言怪语太多,会很危险。
  她轻轻叹了口气,直视着晏河问道:“就算我不是这么想的,长公主,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我现在还很小。”
  晏河露出几许失望,语气也淡了下来。“人的才能和年纪并不是绝对挂钩的。苓娘,以你的聪慧,你自然明白我在说的是什么。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不要急着否认——我想,我们想要的世界应该也不会相差很远。苓娘,我需要你的智慧。就算现在不行,等你再长大一些,来帮我吧,我们合作,一定能让这个大丹变得比现在更好,女子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你所得到的也肯定会是最好的,我保证。”
  晏河语调激昂,美丽的脸容透着无比自信的光芒。
  “所以,长公主现在做的,就是赚取足够的财富么?”华苓凝视着她,轻声问。“华苓曾听爹爹提过,长公主以西市工坊出产的技术,开设了许多产业。”
  “那是自然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么。”晏河一扬眉:“这事我开始得很早,几年细细经营下来,每年得利都很不错。赚钱的生意都是这样做下来的,每年得到的利润我会拿出三成以上继续投在工坊里,继续研究新的技术。这些技术让大丹改变了许多,你说对不对?这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如果你愿意来帮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圣上应该非常支持公主的作为吧。”华苓问,没有接她的话。
  “当然,没有父皇和母后的支持,我也办不下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来。”晏河笑道:“所以虽然赚的多,也有很大一部分要进入父皇的私库里,那可真的是连个水花儿都打不起来了。”
  华苓原本有些明亮的眸光暗了下来。公主和皇家绑在一起,她则和世家绑在一起,说合作,哪里有这么容易?
  就算不提皇家的吃相太难看这种事,现在的她也是太弱小了,两边都无法抗衡,就算与晏河合作,也必定要以晏河为主,到后面,也许她根本无法影响事情的走向。
  华苓诚恳地朝晏河躬半腰,平静地说道:“这一席谈,公主教了华苓许多,非常感谢。但是华苓还小,如何能掺和到这样的大事里面。公主,华苓先告退了。”
  小小的少女沉静地站起身,再次礼仪周全地福一福身,准备离开。
  “站住。”
  晏河长公主的嗓音是略微低沉的女中音,沉下语气便显得极其威严。
  “谢九娘,你又何必如此防备于我?”晏河长公主起身,长裙迤逦,慢慢行到华苓身边。“我对你并无恶意,为何不能推心置腹、一起努力?三年前……你应该是与我同一时间来到的吧?也许,我知道离开的方法。只有大家都开诚布公,我们才能帮到对方,对吧?”
  晏河紧紧盯着华苓的眼睛。
  华苓平静地回视,片刻后,她勾起唇角:“晏河长公主,华苓出来甚久,姐姐们应当在寻我了。”
  晏河脸色愈发冷了,她抬起了下巴,淡淡道:“你可知,城北清风观中,虚静道长正在我府中做客。只要我一句话,今天就能让你在这里挂上一个借尸还魂,妖邪入体的名头,回头满金陵人一人一句话,就能让你站到火刑架上。你江陵谢氏必容不得你。不能为我所用的话,我也容不得你。”
  华苓的眸子里渐渐结成了冰。
  “长公主,成大事者都是这样的不拘小节么?”
  “只看你的选择。”晏河长公主扬起双掌轻拍,两名宫婢抬着一盘光华耀目的珠宝呈上,她含笑道:“你看,你生来不过是庶女,将来即使出嫁,也不能得到多少嫁妆。但只要你帮我,我也会回馈给你一辈子用不完的珍宝,和地位。”
  华苓冷冷道:“那长公主便让金陵人的唾沫淹死我罢。”
  晏河伸手按住华苓的肩膀,轻声道:“你不该小看我的能耐。”
  又两名侍婢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静静地一人一边,站在华苓两侧。
  这是要以武力威胁她。华苓只觉心里的怒火已经压制不住,握着拳头。金瓯被留在了外面,必然是被阻住了,现在没有人能帮她。
  “放开她。”一道蛮横的声音远远传来。
  晏河长公主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卫五郎君,你如何来此?”
  卫羿面色冷峻,大步走了过来。守在附近的仆役宫婢明显身有武艺,想要拦他,却被一脚一个不论男女全踹到了地上翻滚,过来直接将华苓牵到身后,挟制着她的两个高大宫婢也是一人一脚踢开。
  手被温热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握住了,华苓仰头看卫羿,心里一暖。
  “卫五你如何来了?”
  “来寻你。”
  ☆、第47章 凶悍卫五
  47
  卫羿的话让华苓心里一暖,摊开拳头,用力回握。卫羿的手掌很宽大很暖,遍布厚茧,她的皮肤太嫩了,这样碰着就很刺,但很有安全感。
  她完全没有想过,也没有期待过卫五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当他在这样一个紧要的时刻出现,还是如此霸气地出现,还是如此英俊潇洒地出现——华苓注意到了卫羿今天穿了一身金陵郎君常穿的圆领绸袍,青色,青玉扣束发,衬得人在凶悍武气外立刻多了几分少年郎君的风度翩翩——于是华苓忽然觉得这个未来夫君可靠极了,也英俊潇洒极了,简直无处不顺眼。
  于是她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灿烂,还摇了摇卫羿的手臂,软乎乎地道谢:“卫五哥哥,多谢你来寻我,见到你很开心。”
  卫羿滞了滞,谢九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没有理解的变化么,为什么这一次的态度和上一次比又不一样……
  不过,谢九的笑容映入眼里,他的表情很自然的就柔和了下来。顿了顿,说了一句:“不必谢。”
  眼角扫到那些因为他毫不留情的一脚痛苦地哼哼着,但还是很忠心地、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护到长公主身前的仆婢们,和在他面前压制着暗怒,但看华苓的眼神却非常冰冷的晏河长公主,卫羿的眼神又冷了下来,沉声问华苓:“阿九,长公主是否对你不利?”
  晏河长公主脸很黑:“卫五郎君,你这样蛮横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我身为长公主,对谢家九娘说几句话而已,什么叫对她不利?我如何会对她不利?我有必要对她不利?”
  连续三个尖锐的反问,语气凌厉,这位高贵而美艳的公主早些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温雅贵气,是半点不见了。
  而卫羿听见的,就是晏河话里话外对身份地位低于她的华苓的轻视。
  这里的人要对他的妻子不利。
  “再敢欺负谢九,我将杀你!”
  他褐色的眸子里释出了惊人的嗜血杀意,松开华苓的手上前两步,一步就在那青石板地面上踏出一个深达三寸的脚印,那股山崩海啸般的气势竟然生生压制得长公主这一群人集体退了几步。有那胆小的寺人,甚至瑟瑟发抖,一屁股墩到了地上。
  卫羿盯了晏河一眼。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带着风霜之气,也只是说了几个字而已,针对晏河而发的杀气已经吓得这个女人脸上血色全褪。
  卫羿真的敢做出这样的事!如果刺激到他,他绝对做得出杀死晏河长公主的事,不论她有多高贵的身份,甚至屠尽这座府邸的人,他绝不会手软——这是在场的人此刻唯一的想法!
  卫家五郎常年驻守边疆,在金陵子弟当中名声不显。
  但这位郎君武艺超群,单枪匹马闯入敌阵,取敌军首领首级,斩敌百人又全身而反的事迹实在太过威武霸气,还是迅速传回了金陵城中。就是在年前这一仗中卫五立了实实在在的军功,以仅仅十五岁的年龄升为七品折冲校尉,如今麾下编制有三千精锐骑兵。
  大丹的军队虽然归属朱卫二家辖制,但朱卫二家治军严谨,军内赏罚制度严明。在边境中,只要指挥得当,三千精锐骑兵便能镇守百里的边境线,所以即使卫五出身良好,但如果他没有能力、不能服众,卫家绝不会允许他被提拔到如此地位。
  有眼睛的人都会知道,这位卫五郎君绝不是绣花枕头,但如今长公主府中这些人才明白,卫五郎岂止不是绣花枕头,他完完全全是一头随时准备扑击、撕碎猎物的域外凶兽!
  晏河惊惧了片刻才定下神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她是堂堂的长公主,对方怎敢随口拿她的性命来威胁她!
  但是立刻,晏河想起了卫五的凶悍,这个卫家五子,可是从断奶开始就在边关军营摸爬滚打着长大的,这种人最是蛮横,不会讲道理,不会理会规矩!
  这样一个常年泡在边关的人,为何如此维护谢九?!
  如果对着干,现下身边竟没有能对抗卫五的武艺高手,她很可能会在这个横人手上吃现眼的亏——想到这一点,晏河咬牙咽下了胸中的愤怒,从牙缝之间挤出一句话:“我怎会欺负谢九娘,卫五你多虑了。——谢九娘,你说是吧,我们方才相谈甚欢!”相谈甚欢四个字,晏河说得咬牙切齿。
  华苓笑得越发开心,刚才自己还是被威胁的那个,现在风水轮流转,晏河可不比她刚才狼狈许多?
  她行到卫羿身边,含着笑意说道:“卫五哥哥,方才晏河长公主殿下是与我开玩笑而已,她又怎会对我不利呢,你莫要担忧。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吧,我有些饿了。”
  华苓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但这几句话说出来,卫家五郎凶悍的杀意立刻就消退了不少,公主府的仆役们终于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死神隐退,竟诡异地,对谢九娘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感激。
  “甚好。”卫五再次用冰冷带着警告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仆役们都本能地退缩了些。
  离开前,华苓顿了顿,回眸,望向晏河长公主。
  “晏河长公主殿下,今日多谢你的指点。只是我人小力弱,当不得大任,辜负你的苦心了。”
  “谢九娘如此聪慧,我有何德何能指点于你。”晏河长公主脱口而出了一句充满怨气和敌意的话,看见华苓的从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的脸僵了僵,忽然重新扬起了笑容,推开护在身前的仆婢们缓步走近,脸上再也看不到方才的惊惧、愤怒和怨气。“我失言了。今日是我亲自下贴请谢九娘来的,说了不恰当的话,让谢九娘心中不愉,是我的过错。在此要向谢九娘赔个罪。”说着福了福身。
  华苓微微一凛,能这么快收拾好心境的人,都不会好对付到哪里去。她也福福身,淡声道:“怎敢受晏河长公主殿下的礼。”
  卫羿站在华苓侧后,再明显不过的保护姿态。晏河意味不明地看着这一幕,轻声道:“九娘越是宽容,晏河越是不安了。不如,请卫五郎君作个见证,那些不愉快的事一笑揭过可好,谁都不必再提。我是很看重、很喜爱谢九娘的,很盼着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妹妹,以后也不要疏了来往才好。”
  “公主殿下厚爱了。”华苓敷衍地施个礼,转身跟着卫羿离开。
  原本她还打算对这位比她年长、身份又比她高些的公主恭敬点儿,现在看来可以省省了。她和这种认为‘全天下只有她的道理才是道理,全天下都该顺从她’的人,当不成朋友。
  至于晏河之前的威胁,华苓并不在乎。只要这个女人还有脑子,就不会真的把那种威胁变为现实,丞公爹爹绝不会允许皇家把手伸到丞公府的后院搅风搅雨。她也就能在自己府里面弄些小手段给她吃吃苦头而已。
  谁小看了谁,还是未知数!
  重新回到宴客的庭院,王磷和朱兆新从男客堆里跑了出来,凑到卫羿身边。
  王磷看华苓一眼,说:“谢九你去作甚了,叫五哥才来便是一顿好找。方才你家姐妹也在寻你。谢七急得跟砂锅上的蚂蚁般,四处去看。”
  王三和七娘见面就不对付,从来不会主动把好听的话往对方身上套。王谢两家关系又好,一年里总要互相到访那么若干次,这两个不对付的事是两家大人都知道了的,也拿他们没办法。
  朱兆新拍掌嘎嘎大笑,他不喜欢谢三郎,也不喜欢谢三郎的同胞妹妹。
  华苓瞪王磷一眼:“王三哥,你是当哥哥的,怎能这般说我七姐。”朝回到身边的金瓯说:“金瓯姐姐去告诉二姐她们一声,我在这里。”
  金瓯看看木桩一样站在华苓身边的卫羿,心想有郎君在九娘子不会受欺负,便急急去了。
  王磷还是那个整齐精细到头发丝的样子,仗着身高的优势睨华苓一眼:“谢九你耳朵坏了,我不曾出口一个不好的字眼。”
  是啊,说人家是锅上的蚂蚁,算不得坏话,只是难听。
  华苓翻个小白眼,懒得再理这两个,仰头问卫羿:“卫五,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你是才到的?”
  “嗯。”卫羿点点头:“来看看。”心想谢九果然还是叫他卫五的时候,听起来更顺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