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节
  瞬间,涟漪便想到了,那次也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一次谈话。
  事情还要回到太后举办的宴席上,她应邀参加,不想,竟被刘穆灵当堂刁难,要与她比试才艺。她这个现代人不会什么琴棋书画,最后就用素描对付过关,并让刘穆灵大出洋相。
  可以说,那一次是她第一次与刘穆灵针锋相对,也许也是因此,刘穆灵姐妹开始记恨她。
  而后,她出殿透气,却碰见了这个司马御史,非要与她讨论什么画艺。当时她哪有心情?便敷衍了几句,将司马御史赶了走。
  没想到啊,没想到。时过境迁,与她针锋相对的刘穆灵就要与这个欲与她探讨画艺的司马御史成亲,不得不说,这命运的安排,真是……诡异!
  “记得,”涟漪心存内疚,不仅是因为此时之事,还因为当初之事。“本官要与司马御史道歉,当时答应择日与御史探讨画艺,却不想,拖到了今日。”
  司马秋白连忙摇头,“不,郡主言重了,不是郡主的错。当时在下真欲投拜帖到公主府,但皇上却临时委派了个不小的任务,在下便连夜出了京城为皇上办事。当回京时,也正是郡主与骠骑将军新婚燕尔,在下也不方便打扰,便拖到了今日。”
  涟漪不免感动,窥叶知秋,短短几句话,足以表明了司马御史的大度与坦荡,是个好人、好官。“御史请坐,不知御史今日来,所为何事?”
  涟漪亲自将司马秋白送入了一旁客椅,下人也送上了上好香茗。
  司马秋白根本没心思去喝茶,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郡主公事繁忙,在下本不应在任上时间打扰,但郡主有为女子,在下更不能夜晚冒昧求见,最后斟酌再三,只能此时前来,希望不会耽误郡主的公事。”
  涟漪笑道,“御史不用这么客气,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便是。”
  司马秋白见苏涟漪这么好说话,丝毫没有上一次相见那么咄咄逼人,也没有平日里她表现的那么高贵冷艳,便安了心。“是这样,在下得了一副墨宝,这墨宝可不是平常得墨宝,而是先代大师虚怀方丈的墨宝,特来让郡主品评。”
  涟漪心中无奈,她会品评什么墨宝啊?在鸾国流行的画风搞不好是国画一类,她一窍不通,即便是素描,其实她也是半个门外汉,仅仅是能画出个外形罢了。
  “司马御史,今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便说实话吧。”涟漪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懂什么书法绘画,当时晚宴上我所画的素描,是我当初为了学医才学的。”
  司马秋白却全然不信,“涟漪郡主您实在太过自谦了,您的才气如今在鸾国上下独一无二,您万万不要自谦,就算是……就算是我求您,帮我品评一下好吗?”
  涟漪赶忙解释,“不是自谦,是……”
  司马秋白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时间,立刻打断她的话,“涟漪郡主,说实话,这墨宝我已找了不少名家品评,却总觉得找不到根本,我也告诉自己不应打扰您,但您若是不帮我品评,我觉得日夜难安。”
  苏涟漪无语,一个破画,至于吗!?
  她从前便听说这司马秋白是个画痴,但也仅仅是当笑话听了,如今亲眼所见才真发现,传言为真!
  两人又纠缠了好一会,涟漪都解释得口干舌燥,但司马秋白就是不听,态度越来越诚恳、卑微,苏涟漪觉得,若此时她说只要下跪便帮忙品评,这司马秋白绝对二话不说噗通就贵。
  涟漪看着司马秋白,既好笑,又心疼;既欣赏、有内疚。
  这么一个心思单纯,为了心中所好不顾一切的男子因她苏涟漪的恩怨牵扯进了一个家族丑闻、风险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好吧,我只能说是尽力帮你品评,但若是说得不好,希望御史不要太过失望。”涟漪道。
  “好,好,太谢谢郡主了,若是有时间,在下定要请郡主喝酒。”司马兴奋道,但话说完,又觉得不对劲,人家是姑娘家,又是嫁了人的,赶忙改口。“那个……那个,在下的意思是,等骠骑将军回京,在下做东,请郡主与将军喝酒,对,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涟漪噗嗤笑了,这司马秋白真可爱,既有一种专注的痴迷,又有一种敏锐得细心,是个不错的人。
  无论如何,她定要提前将刘穆柔之事解决,不能让司马秋白被刘家牵连。
  得到了苏涟漪的允许,司马秋白便将那一层又一层的油纸打开,其中确实是一幅画,裱得仔细。将那画再苏涟漪清理好的桌上展开,即便是对国画毫无研究的她,也忍不住为之惊艳。
  “好画,真是好画。”涟漪忍不住道。
  司马秋白也很高兴,“郡主可否详细讲解,此画,好在何处?”
  涟漪道,“从前在学习素描时,自然对其他种类的画风有所涉猎,但不深。既然司马御史非要我说,那我便献丑,若是说得不好,还请御史别笑话。”
  “您说,在下洗耳恭听。”司马秋白赶忙道。
  涟漪低头看向那画,画的是重峦叠嶂、苍山秀水,“画,讲究的是笔、墨、形、神、意。笔,指的用笔,此画作者用笔苍劲、取舍有度,有着十分深厚得功底。墨,便是墨法,黑白灰三色的层次与渲染、画作干湿浓淡的合理变化,而此画,将这三者应用灵活,生气盎然。
  形,便是整体构图。此画的构图可以说趋于完美,上有苍穹下有碧水,其间群山环绕,有松柏弄姿,有瀑布飞溅。再来,就是神,神,便是说所画之物是否鲜活,而更多画者往往用静来衬托动,用动来点缀静。就如同这图,山为静,水为动;山为死物,而松柏为活物,正是如此彼此衬托、互相点缀,才有了完美的构图。
  最后一点,便是意,意者,意境也。令人回味无穷、令人浮想联翩,令人余音绕梁。而这幅画,引人入胜,使观者仿佛置身于画中,自然,这一点,他也是做得很好。
  综上五点,我认为,这是一幅好画。”
  笔、墨、形、神、意,是品评国画的基本点,此外还有诗、书、画、印、情。既然司马秋白磨着她来品评,她便尽量说了,至于后面五点,就算了,毕竟别自找事干。
  司马秋白听闻苏涟漪的评论后,既高兴又失望,表情复杂,双眉拧紧。“郡主,您好像说得很有道理,但却又好像没说什么。”
  “……”被发现了吗?苏涟漪汗颜,呵呵地干笑两下,“刚刚我都说了,我水平有限,御史您还不信……”他么的,这孩子真找抽。
  司马秋白摇了摇头,“郡主您说的笔、墨、形、神、意五点,确为首创,在这之前,觉悟人说出。鸾国虽有相似的品评方法,但郡主您的品评无法,却更为准确妥当,毫无纰漏,但……在下却认为,郡主的品评不应局限在这表面,在下……在下略感失望,本以为郡主能品评出与众不同之处。”
  涟漪无语,与众不同……哪来的与众不同?难道她苏涟漪脸上就写着“与、众、不、同”四个大字?为什么人人在她身上都想找到所谓的与众不同?
  苏涟漪确实不好面子,确实不是虚荣心高涨之人,但也不是一点虚荣心没有。被司马秋白这么一出,搞得她十分不甘心,好像说不出什么独特见解便十分丢人一般。
  这一次,苏涟漪不再抱着敷衍的心情,而真是认认真真地研究起这个画。
  一般来说,用画风、画艺来品评,只是针对初学者。既然司马秋白都认为是大师的画作,便说明其基本功早已如火纯情,那剩下的便是——情!
  画师想表达何种感情,想抒发何种情怀,是高兴?是悲伤?是满足?是空虚?是矛盾?是豁达?……
  突然,山顶的一只飞鸟引起了苏涟漪的注意,她猛然想起了一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苏涟漪有了灵感,再低头看那画,只见,这山峰直入苍穹,连那云都在半山腰飘动,但山顶却有一只鸟。
  按理说,鸟类都喜在半山腰活动,山顶因海拔过高、气压太低,即便是鸟类也不能说完全适应,何况是低温。一般小鸟是不行,能在山峰翱翔的只有雄鹰。
  但一般雄鹰都为表壮志,这青山碧水的和雄心壮志又丝毫不沾边!怪!真是怪!这人到底想表现什么?隐世而居却不甘心,胸怀天下?这个可以考虑,但理由太牵强,毕竟这两者搭配起来很别扭。中国古代隐士高人的作品她也不是没看过,例如陶渊明、例如王维,也没这么怪异过。
  苏涟漪顺着苍鹰向下看到松柏,再看到山下碧水,终于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幅画到底怪在哪,而这画者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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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7,画中语
  虚怀方丈的画闻名天下,至今流传十几幅,但此时司马秋白手中这幅画却不在这流传的十几幅名画列表中。也就是说,这幅画并非对外公开,只是留作了私藏,临终时留给了自己弟子保管。
  虚怀方丈的弟子最终也圆寂,而后将画在留给自己的弟子,一代一代。随着时代变迁,这幅画也几经易手,最终便流传到外界,被私人所收藏,而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这画痴司马秋白求得。
  “涟漪郡主,您看出了什么,请快讲。”司马秋白惊讶,惊喜,焦急地催促。
  苏涟漪看着画,皱眉凝思,“正如我刚刚所说,我对画研究并不深,只是说出直觉罢了,御史您看这里,”说着,手指山顶那飞鸟,“最大的矛盾点便在这里。像虚怀方丈这般高人,不会犯低级错误,像这样高万仞的山峰,山顶不会有飞鸟,若说真有鸟,那只能是苍鹰。
  而鹰,是为表达雄心壮志、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象征,可以翱翔在天际、可以盘旋于高原、可以叱咤于战场,但在山顶的松柏间飞,意味着什么?”
  司马秋白自然也早就注意,却百思不得其解,“会不会是虚怀方丈的笔误?因此这幅画并非公开于世,而是转交给亲传弟子?”猜测着。
  涟漪摇头,“不,若真是笔误,定第一时间销毁。既没销毁,又将此画让最亲近的弟子保存,只有一个原因——这幅画讲的是一个秘密,一个方丈心底的秘密。”
  司马秋白惊讶,“秘密!?这幅画……说明了什么?”他双眼直视苏涟漪,一动不动,眼中满是疑惑、期待,还有钦佩。
  涟漪一时间未语,看着这幅画,将自己想象成当时正在画此画作之人,却觉得越来越心酸。
  司马秋白吓坏了,“郡……郡主,您……您这是怎么了?是……是在下哪里做错了吗?您别哭,别……”说着,从怀中掏出随心手帕,慌张地递给苏涟漪。
  涟漪也没想到自己看着看着便流了泪,苦笑了下。为何流泪?也许是方才太过专注,忘了那种心底的压抑,忘了高耸的心墙吧。或者,她体会到了画此画作之人当时心底的苦闷欲求。
  “不用了,谢谢。”涟漪婉拒了司马秋白递过来得手帕,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丝帕,将面上泪轻轻擦干。“是顾忌,是思念。思念爱人,求而不得。”
  “啊!?怎么可能!?”司马秋白被深深震住了,“郡主可不能乱说,这画是出自……”
  “出自一名方丈、一名得道高僧之手。”涟漪整理好了心情,那动容已不再,面上是淡然的笑容。
  司马秋白急得结巴,“是……是啊,虚怀方丈可是得道高僧,四大皆空的高僧,怎么会……会……爱人?”
  涟漪噗嗤笑了,“谁说高僧不会爱人?高僧也是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只不过,在他们思想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信仰罢了。司马御史,千万别把人想得那么简单,人是最复杂的,有时别说无法了解一个人,也许他自己也无法了解自己。”
  司马秋白面色苍白,他想过无数种可能,猜测过无数猜想,却从来没向虚怀大师红尘未断的方向考虑。
  涟漪继续道,“这山,便是虚怀大师所居住之地的化身,而着山峰高万丈,从山脚起便有浮云环绕,想表现这等高峰并非存在于世间,而是存于方丈的心中。这是对佛主的敬爱。
  这鸟,便是虚怀大师本人的化身。他本应是翱翔在天际,如今却只能在山顶徘徊,陪伴它得也只有这山顶唯一的松柏。御史您看,这鸟的视线,并非是俯瞰大地,也非是仰望天空,而是痴迷地盯着这颗松柏,想来,这松柏代表着一名女子吧。”
  司马秋白急了,“郡主您的推论在下无法苟同,没有规定,松柏便一定是女子,也许……也许……”
  涟漪笑了,“是啊,一般以花来比喻女子,但如今这鸟却痴迷地看向松柏。不知御史可亲眼见过松柏。”
  司马秋白点头,“松柏主要分布在北方国度,例如轩国与木神国,在鸾国与木神国交接处有上一些,在下曾见过,不知郡主何意。”
  涟漪道,“御史说得没错,松柏分布在北方,耐寒惧暑,四季常青无落叶,正是因此,松柏一般有两种寓意。一为长寿不老,二位纪念逝者,永垂不朽。”
  司马秋白低头看着那画作,那松柏枝叶茂密,姿态婀娜,若是细看,根本不像什么寿星而真如同一名女子,“郡主的意思是,虚怀大师画中的松柏是一名已不在人世的女子,是他心底所爱?”
  涟漪点头,“我的猜测便是如此。虚怀大师最爱的女子不在人间,他便遁入空门,一心向佛。虽四大皆空,但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或夜深人静之时,还是忍不住思念那名女子。信仰与爱情,现实与思念,虚怀大师日日矛盾、夜夜思索,最终出了这幅矛盾重重的画作。”
  司马秋白被苏涟漪说得迷糊,云里雾里,“不……我还是不信郡主您说的,您说的也都是推理,有没有更切实的证据?”
  涟漪无奈地笑,抬头看向司马秋白的双眼,竟发现那双眼无比纯净,带着十足的执着,“很重要吗?”
  司马秋白一愣,“啊?”
  涟漪又补充,“这幅画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到底是方丈红尘未断还是报国无门,更是其他原因,很重要吗?斯人已逝,无论是英雄也好、伟人也罢,最终化作一捧黄土,后人再去追究这些逝者的对与错、他们的成就与遗憾,还有意义吗?”
  司马秋白被苏涟漪说得更愣了,但还是下意识地摇头。
  涟漪笑道,“与其有花心思和时间研究这些毫无意义之事,都不如将精力放在现实中,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在自己有生之年,帮助更多的人。”
  司马秋白听见苏涟漪这话,十分赞同地点头,“对,涟漪郡主说得对,追求自己心中理想、帮助需要帮助之人,这样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涟漪心中好笑。这司马秋白才名在外,更是列为京城四公子,她原本以为他是多么高傲之人,却没想到,他如此单纯和热情。突然想到今日京城盛传的婚事,她忍不住问。“司马御史,今日我听闻金玉公主说,您很快便与户部尚书二千金刘小姐喜结连理,可有此事?”
  司马秋白点头,“恩,是啊,还有月余我便成婚了,请柬已送到了云府,到时郡主与将军都要来喝杯喜酒才是。”
  涟漪看着司马秋白不喜不悲的表情,疑问,“你喜欢她吗?”
  司马秋白带了一丝羞涩,道,“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其实我都未和她说过话。”
  苏涟漪不解,“你既然不喜欢刘小姐,为何要同意这门婚事?”
  司马秋白还低头研究着画,反复将刚刚苏涟漪的话映照在画中,越看越觉得她的猜测有理,虽没什么具体根据。“在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家母的意思,在者说,我虽不喜欢刘家小姐,也没有其他喜欢之人,所以既然娶谁都是娶,便顺了母亲的意罢。”
  涟漪道,“那若刘家小姐品行不好,跋扈无礼怎么办?”说完这个,猛然发现自己今天真是多嘴了,“抱歉,御史家的家务事,我不应多言。”她今天话很多,不知为何,也许是刚刚那幅画真的让她窝心吧,同样的寂寞。
  “没,郡主您这是关心在下,在下能看得出。”而后,很认真地想了下,“她若对母亲无礼,在下定不饶她。但若她对在下无礼,那便简单,只要与皇上多请下一些出京的差事便解决了。”
  涟漪心中暗暗叹气,之前一直矛盾是否要将事情提前解决,但如今看到为人耿直心思单纯的司马御史,便最后下了个决心。无论结果如何,无论会遇到何等困难,定要提前!绝不能让御史一家被牵连其中。
  苏涟漪在这边想着,司马秋白却还在纠结那画,“涟漪郡主,我越发觉得你说的在理了,以虚怀大师的习惯,其作上必有诗作,但这幅画既是欲流传的成品,为何不提诗?还有,这空白处……我竟有种猜想,这空白处是大师留给懂他之人的。”
  涟漪顺着司马秋白手指的方向看到山峰一侧的空白,点了点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