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节
  秦瑄是痛并快乐着,若不是这段时日前朝千头万绪事情极多分散了他不少精力,他估摸着就要想别的法子避开元泰了。
  永寿宫这边夫妻父子相得,温情脉脉,皇子所中,亲手毒杀外公的三皇子如同一座冷硬的雕塑,气息越发冷冽冻人了。
  三皇子的人手彻底被拔除了干净,贤妃也不敢再靠近他,后宫中再也没有一个倾向他的人,宫中也再没有一个他熟悉的人,以至于他就仿佛是瞎子聋子,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牢笼中。
  那些宫人不敢怠慢他,依旧是按照皇子的份例照顾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和他说,一日日的静默比责罚更加难熬,他身边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喜子,主仆两人就仿佛是墙角的青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皇上回京的消息没有人隐瞒,所以还能自由走动的小喜子轻易便知道并告诉了自己的主子,三皇子顿时明白,对他最终的惩罚就要来临了。
  原先,他毒杀外公,是对外公不经他同意便打着他名号谋逆的反感,是不想被连累,哪怕背负骂名,他也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
  但现在,终于到了受罚的这一天,他突然什么念头都没有了,脑中一片空灵,无所畏惧,亦无所谓。
  日日等夜夜等,他在等着父皇的发落,可是他就如同被遗忘了一般,没有任何人提起他。
  三皇子觉得自己的精神在这种环境中得到了千锤百炼,如今哪怕是父皇要将他处死,他觉得他也能淡然以对了。
  这一天,他等了许久的父皇,终于在拖了很多天后,踏进了皇子所。
  在秦瑄的印象中,皇子所端正大气,宽敞明亮,他虽然并未住过,却也曾经拜访过住在这里的兄弟,因皇子性情不同,皇子所布局结构完全一模一样的院落于细微处又各具特色,看上去并不失皇家的恢弘尊贵。
  但眼前的三皇子所,怎么说呢,从表面上看,绵长的墙面崭新粉白,青石院落干净得连一丝苔痕都看不到,屋檐下都是新刷的油漆,因为是生机盎然的春天,院中甚至摆上了几盆盛放的桃花,看上去鲜妍明媚!
  可越是这份活泼明媚,越是衬托出这个院落的颓败和阴暗。
  那种颓丧是从每一个木头每一块石头中散发出来的,是从进出院落的宫人神情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没有希望没有明天的寂寥安静,直接触及了秦瑄的内心。
  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主人的意志存在的痕迹,他的这个儿子,已经废了。
  第一百九十章 慈心二
  秦钰孤单地坐在空荡荡的正堂,透过窗户照进去的明亮的光芒,也无法让他看起来暖和一点点,明明才十来岁的孩子,却暮气沉沉,看到秦瑄,眼珠稍微转了转,却没有丝毫行礼的表示。
  哪怕是对这个儿子引起了一场差点儿给大乾带来莫大灾难的政变感到极度不满,秦瑄毕竟身为父亲,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个儿子就这样消沉下去,直到死亡。
  说到底,秦瑄性情中固然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但本质上并不是那种毫无人性的唯我独尊的冷血之辈,至少对于自己的子女,他还有一颗作为父亲的柔软之心。
  秦瑄没有摆什么皇帝的架子,他伸手拽过一把椅子,直接坐在了秦钰的对面,两人相距不过半丈距离,父子俩从未像现在靠得这般近过。
  秦钰的心头迟钝地浮起了一丝迷茫,他不是很明白秦瑄的意思,他在冷静地等着秦瑄的宣判。
  但为什么,父皇却摆出了似乎要长谈的架势?
  有很多情绪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比如现在,秦钰纵然思维已经停摆了很久,却还是本能地感觉到,父皇,似乎没有赐死他的意思?
  在他被动地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父皇,仍然不会赐死他么?
  秦钰在近些年里,实在是经历了太多,无论是母逝,地位转变,宫人漠视,外族插手自己的生活,到不经意间被自以为的亲人利用,这一切,都导致了一个原本有些呆萌天真的孩子,直接如同麦芽糖一样,从一团软乎拔成长长的一条,变得“成熟懂事”起来,而这样的成长,虽然迅速,可也伴随着深重的疼痛,淤积在心中,他甚至常常觉得自己已经未老先衰了。
  但对于秦瑄而言,如今的秦钰还是太嫩了,因为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他的精神显然进入了一个可怕的误区,误解了皇室的寒意,误解了他这父皇的苦心,误解了他的未来他的命运,直把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境地。
  秦瑄觉得,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秦钰变成这样,自己还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假如他现在只是简单粗暴地处罚了秦钰,又有什么意义呢?
  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亲手杀了儿子,但若是秦钰一直不明白事理,不放下心头的不甘,那他就还是会惹出事情来,自己不可能次次都对他网开一面。
  最终,他先挑开了话题,“你恨不恨父皇?”
  秦钰一怔,万万想不到,父皇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么个诡异的问题。
  恨吗?
  有一度是恨的,恨他赐死了母妃,恨他对自己不好,恨他身为父亲却从未让他感受过父爱,恨他心偏到天上去眼中只有一个四弟……
  后来慢慢不恨了,因为他觉得,大抵身为皇家人,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只是结束了短暂而幸福的童年,长大了而已,长大了,可不就要经历大人才会去经历的失败挫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然而当他坐在宫外那个寥落得不像家而只是个容身之处的皇子府中,亲耳听见外公嘴里的野望,亲眼看到外公眼中的野心,他忽然就明白了。
  除了那个已经去世的母亲,没有谁会无条件地对他好,如果他总是做出一些让父皇失望的选择,父皇又怎么可能一如既往地对待他?t抱怨父皇变了,却未发现,自己的变化才更大,不再真心对待父皇,父皇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到?
  哪怕是亲人呢,感情也是需要相互付出的,比起始终恭恭敬敬对待父亲的他,父皇更喜欢会撒娇会孺慕他的四弟,完全可以理解。
  似乎是想了很久,又似乎很多念头只是在脑中一滑而过,最终,秦钰摇了摇头,“我不恨,……不知父皇准备如何处置儿子?”
  秦瑄反问道,“你希望朕怎么处置你?”
  秦钰微微一怔。
  “你是希望我处死你,狠狠地惩罚你,好减轻你心中的愧疚?或者是饶了你,替你遮掩你所做的,就如同你出宫前那样,然后我们继续若无其事地扮演父慈子孝?秦钰,告诉朕,你希望朕怎么处置你?”
  秦钰浑身都抖了起来,秦瑄尖锐的一连串反问,最终让他麻木的灵魂都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那种比父皇的失望还令他害怕的,是父皇不曾对他失望,而他却总是一次次突破父皇的底线,从来不曾做对过的事实。
  真的是,太可怕了。
  “父皇……”秦钰眼睛酸涩,心被搅得血肉模糊,不由自主地留下了两行眼泪,冲刷着他心头那海涛般一浪接着一浪涌上来的悔恨,他的思绪纠结成了一团乱麻,几乎狂乱地语无伦次起来。
  “父皇,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总是做错,总是不理解你的苦心,我就是个废物,为什么还活着呢?为什么?”
  “啪——”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了秦钰的脸上,阻止了他无望的崩溃。
  正堂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秦钰捂着红肿的面颊,呆呆地看着父亲——哪怕是他出宫前做了那样可耻而拙劣的陷害之举,父皇也没有打他,如今,父皇居然打他了?
  “我秦瑄的儿子,从来不是孬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做错了,朕还没有罚你,你就先胆怯崩溃了,你可真有出息!”
  秦瑄神情冰冷,又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