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不,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秦元君笼在袖中的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爆出,他深吸一口气,旋即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今后的道路必定布满血腥,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妖魔鬼怪,为了自身的利益,会不计一切代价争先恐后地攻击他,攻击他身边的任何人。
  他不怕自己死,就怕温良辰受到伤害。
  一想到温良辰满身伤痕,被刺客用刀架着脖子,他的心就好似被刺了无数箭,冷风随之嗖嗖地吹进筛子中,这股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让他灵魂都为之一颤。
  若是世上没有了她,他该如何是好?
  他顿时感觉整个世界的光亮都黯淡了下来,那些黑暗中的一双双残忍的眼睛,都直愣愣地看着他,寻找着他每一处空隙,想要从他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血肉来,那道道吃人的可怖目光,又好似一块块大石,压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秦元君望向苍茫的天穹,以求冲破那重重云层寻求答案,可惜的是,任何的答案都无法安抚他缺失的内心,这解决答案之策,唯有他自己而已。
  秦元君郁卒了一整路,都未从的可怕状态中惊醒过来,待得回到府中,他先是唤来自己的探子问清情况,确定和亲王妃最近不对之后,这才安下心来收拾自个儿。
  谁料柳管家前来传话,说和亲王想要见他,秦元君高声应了,却在房中优哉游哉地乱转。直到柳管家在外催上三次,他这才将自个儿收拾妥当,换上一身簇新的儒衫,再往自个儿手上用纱布缠上一个固定夹板,招摇过市,一派云淡风轻地前往和亲王的书房。
  和亲王一收到从梅园山庄传来的消息之后,整个人暴躁得坐不住,秦元君还未跨过门槛,便瞧见门口躺着飞鱼游荷的青花茶盏的碎片,他忍不住抿了抿嘴角,将情绪摆正之后,慢慢地跨进门去。
  秦元君正想躬身行礼,和亲王便率先冲上来,急不可耐地大声说道:“梅林庄园是怎生回事?你和良辰为何会受伤?”
  秦元君往后退上一步,和亲王视线不自觉地放在他受伤的右手上,眼圈登时便红了,他哑着嗓子问道:“你年后便要春闱,可否还能写字?”
  秦元君摇摇头,道:“父王,大夫诊治后说,此次并未伤到骨头,只要平时多加休息,有可能在春闱前恢复。”
  “什么是有可能?”和亲王气得怒吼一声,转头往门外高声叫道,“柳文,给我去将刘太医请到府上来!”
  柳管家颤着声音在门外“哎”了一声,赶紧撒丫子溜走了。
  “不妨事的,父王。”秦元君垂下双眸,无所谓地笑了笑。
  秦元君这小子自从游学回来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会儿突然沉默下去,倒不像是如今少年得志的他了,和亲王心中的疑虑更甚,严肃地说道:“你先坐下,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我交待清楚。”
  “父王,”秦元君默默地抬起头,露出自己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无奈地摇摇头,轻声说道,“并不是儿子不想交待,而是此事太……您若想知道缘由,便亲自去一趟安水庵罢。”
  安水庵,正是和亲王妃被禁足之处。
  和亲王明显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元君,秦元君抬头惨然一笑,和亲王似想起什么,脸色逐渐地沉了下来,最后黑得如同锅底般。
  “轰!”
  和亲王狠狠地一掌拍向桌案,将那名贵雕龙乌木桌案拍瘸了一根腿儿,整桌东西哗啦啦全部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各色声响,然后,他不等秦元君再答,一脸凶悍地从椅中起身,气势汹汹地往外冲了出去。
  看着和亲王匆匆离去的背影,秦元君抬起左手,抵唇一笑,心中默默叹道,良辰,我算是为你报了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穿肠酒
  和亲王前去安水庵的动静可谓不大,一路上鸡飞狗跳,几乎人人自危,管家和下人知晓这位爷的脾性,哪敢上前阻拦,只好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拉出一条极长的队伍。
  在和亲王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向安水庵,其他的丫鬟婆子们见了,还以为王爷要来拆房子。
  上一次和亲王妃以庵堂用度刁难季云姝一事,和亲王得知后勃然大怒,将和亲王妃的平日用度削减了近一半,这一次,不知他是否会下狠心。
  这位从戎数载的男人,对于敌人向来杀伐果断,唯独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才能偶尔出现一丝难得的柔软。
  秦元君架着右臂,慢慢从书房里走出,他方才之所以装模作样,便是给和亲王的怒火再添一上一捧柴火,伤害温良辰虽然罪不至死,那么,伤害皇帝的嫡子呢?
  和亲王妃,你们的刺客胆敢挟持温良辰,我要你们付出血的代价!
  庭院午后的阳光热烈得有些刺眼,秦元君的双眸却沉如幽夜,泛着冷冰冰的杀气,柳文家的本想上前打探一番消息,猛地在对上他的眼睛,感觉那眼风如同冰刀子似的,比和亲王凶悍的眼神还要令人可怕,柳文家的身子一僵,躲在墙角根本不敢出来了。
  柳文家的心惊肉跳地想道:难道,咱们王府要变天了?
  她又转了转眼珠子,难道,这位蛰伏已久、心机深沉的庶子,是打算借机夺取世子之位?
  事实上秦元君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若说在他未曾知晓自己身份之前,倒是还有一定的可能,可惜如今的他,对继不继承和亲王府全然没了兴趣。
  安水庵建在后花园深处,此时已距离不远了,秦元君抬起头,只见在丛丛的树林之中,露出一截青灰色的屋檐,令人奇怪的是,屋檐上干干净净,未覆新雪,想必是有人打扫。
  和亲王妃身体偏寒,经不得冷风,每到冬季,她房里的地龙从来不断,出门必要披上用西北蛮夷敬贡而来的皮草做成的披风,还要抱上一个暖洋洋的手炉。因为她怕冷的缘故,她的院中的积雪时常有人清扫,就连屋顶都不放过。
  秦元君慢慢走在雪地上,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日子,不禁冷酷一笑,和亲王妃表面上讨好和亲王,以嫡子的用度供着他,让柳侧妃和潘侧妃嫉妒得牙痒痒,没事便寻他的麻烦,曾经她还私下克扣他的炭火,数九寒天里年幼的他被冻得双手通红,连握笔都困难,为了发奋读书,脱离王妃的掌控,他便养成钻入被中读书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考上童生后,才得以纠正过来。
  他一边回忆一边行走,倒是不小心忽略了周围的动静,就在此时,近旁的地面上传来“吱吱”的叫声,几只喜鹊惊乍而起,争先恐后飞向一棵高大的树木,那枝桠被喜鹊一撞,开始摇摇晃晃,其上的新雪被摇了下来,随即簌簌而落,溅得秦元君一身的白雪,他蓦地一抬头,瞧见对面的树丛后,站着一位女子。
  雪花纷纷扬扬在她身边落下,那一身蔷薇色的红梅织锦披风上顿时落满点点白雪,愈发显得梅花娇艳,白雪晶莹。
  秦元君不由地蹙起眉毛,他和温良辰起了同样的反应,一瞧见梅花便不舒坦。
  季云姝按了按鬓边的碎发,也不管身上的雪,抱着一个镶着貂毛的红色丝锦捂子,朝他走了过来。
  季云姝长相和季云卿极像,原本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后来嫁入和亲王府之后,在她用心打扮之下,倒显得比从前更为好看。只见她头上戴着一套镂金雕梅花头面,耳悬赤金缠珍珠坠子 ,衬得她原本娇弱的面容鲜活起来,既富丽光艳,又有一股淡淡的文雅秀丽之气。
  秦元君没想到季云姝居然突然出现,还不知她到底在此地等候多久,登时便心生警惕,往后退了一步,十分疏离地行礼道:“大嫂,冒犯了。”
  季云姝笑了笑,微微低垂双眸,那浓密而卷曲的睫毛如同小扇,挡住了眼底那一丝极淡的忧愁,她福身还礼,柔声说道:“四弟,是我唐突了。”
  秦元君不知她打什么主意,一脸冷漠地侧过身,说道:“请大嫂先行罢。”
  “……不,我。”季云姝在原地踟蹰不前,见秦元君态度决绝,她突然抬起头,嘴唇微张,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嫂有何事要说?”
  秦元君挑起眉毛,望过来的黑眸一片沉沉,季云姝惊得差点站立不稳,感觉自己的仿佛被他看穿一般,她犹犹豫豫地说道:“可否请四弟劝说亲王,让他……”
  “让父王饶过王妃?”秦元君直接接话说下去,然后挑衅地眯起了双眼。
  季云姝脸色一红,默默地点了点头。
  秦元君微微抬起下巴,心道,果然,秦宸佑那个废物没有办法,只好让妻子来求情。他又转了转眼睛,忖度道,恐怕秦宸佑接到消息后,已经亲身前往安水庵了罢。
  也好。
  秦元君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以免自己冷笑出声。这会儿和亲王正在盛怒之中,秦宸佑不赶紧寻个地方去躲着,反而亲自赶去现场找麻烦,当真是欠收拾。
  不过,他不会将这些告诉季云姝,秦宸佑欠他和温良辰的账,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告诉秦宸佑,他休想。”秦元君冷冰冰地说完,一甩大麾便准备离开。
  季云姝出人意料地没有再为王妃求情,而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十分关心的语气说道:“听说你受了伤?可伤得严重?我那儿有上好的膏药,待得稍后我便送……”
  秦元君蓦地转过身,一双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大嫂。”
  他的声音如同寒风呼啸,不仅毫无感情,反而还夹杂着冷酷的冰雪,警告意味扑面而来,季云姝吓得后退一步,登时面露惶恐之色,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一不小心还红了眼圈。
  良久后,她发现秦元君依旧没有收起那股锐利之气,她终于认命般地低下头,委委屈屈地抿起嘴唇,哽咽道:“我,我知道了。”
  “嗯。”秦元君微微颔首,本来想再添几句威胁之言,见她愿意认清事实,还是看着季云卿的面子上留下一句忠告之言,“你放心,王爷不会立其他人为世子,只要你为王府绵延子嗣,你,永远都是世子妃。”
  秦安佑个性太冲动,秦守佑太没有主意,两位侧妃之子都不是合适的世子人选,剩下的秦宝佑看着还不错,可惜其生母和英娘身份差不多,都是低贱的通房丫头出身,和亲王不可能立秦宝佑为世子。
  和亲王之所以在三年前定下和季家的亲事,便是期盼早日抱得孙子,然后亲自抚养孙子长大,直接将王府交到孙子手上。
  说到底,秦宸佑只是个过渡的棋子罢了。
  听闻此话,季云姝抽泣得更厉害了,她不想要世子妃之位,更不要这过眼云烟似的荣华富贵,她只想嫁给一位出色的男人当妻子,她不禁喃喃自语:“……难道就那么难吗?”
  在她待字闺中之时,偶然碰上来寻季云卿论学的秦元君,对他芳心暗许,在得知自己即将嫁给秦宸佑之后,她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但是,之后她便在母亲的规劝下释然了,天真地以为秦宸佑和他一样,都是有勇有谋、顶天立地的男人。谁知道嫁过来之后,发现秦宸佑与她所想大相径庭。
  若是见不到秦元君还好,偏生他们住在同一个府上,即便他深居简出惯了,可偶尔还是会不小心碰面。
  都怪这位男子太过惊才绝艳,阖府上下无人不在默默关注他,私下的窃窃私语,无不围绕于他,她走到哪里,仿佛他的影子就跟到哪里,季云姝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每一次挣扎失败过后,她都告诉自己,只要再见他一面,就一面而已,她便立刻断了自己的念头,奈何这行为就如饮鸩止渴般,反而让她越陷越深。
  于是,她只好寻求另一种方法来纾解,她每日忙完府上诸事后,便会为他织袜子衣裳,谁料送过去之后,却被他分毫不动地退了回来。若她执意再相送,秦元君身边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便会过来亲自解决,深更半夜潜进她的院子,将包袱从窗户外扔进来。她被那形似鬼魅的男人吓着好几次之后,再也不敢送东西过去了。
  秦元君并未接她的话,心中不耐烦愈甚,他忍着脾性,沉声道:“你好自为之。”
  言毕,他快步顺路离去,这回季云姝倒是不敢追,或是扑上来继续纠缠,只在后方哀怨地唤了一声“四弟”,便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来到安水庵门不远处,秦元君堪堪停下了脚步,他抿了抿唇,心道,若不是自己与季云卿交好,二人兼有同窗之谊,他如何会给季云姝面子。
  是时候该提醒一下季云卿,好好管教管教这一位痴心妄想的妹妹了。
  秦元君抬起下巴,仔细倾听庵内传来的动静,心道,他不是从小生活在军营中的和亲王,对女人还会给个三分薄面,只要威胁到温良辰之人,他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手软。
  好在和亲王这次不打算饶过和亲王妃,此时,整个庵堂内鬼哭狼嚎,活像个人间地狱一般。
  庵堂内的丫鬟和婆子们都被绑在角落里,和亲王妃捂着脸坐在地上,许久不见的英娘挡在她身前,两个女人瑟瑟发抖抱在一处,泪眼婆娑,形容憔悴。
  和亲王抬头看了秦元君一眼,以一种十分嘶哑的嗓音对他道:“你来了。”
  “父王。”秦元君环视了庵堂一圈,并未将视线停留在英娘身上,而是转过头,不经意地问道,“大哥呢?”
  和亲王鼻中传来一声冷哼,没好气地道:“让人给绑回去了。”
  想必方才秦宸佑已经闹过了,秦元君默默地退到他身后,寻找一个角落站定。
  和亲王坐在椅中,宛若一座庄严而冷峻的大山,让人不敢逼视,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来人,伺候王妃用酒。”
  听闻此话,和亲王妃整个人都傻了,英娘也被吓得不轻,整个庵堂中顿时沉浸在一股诡异的安静中。
  英娘瞪大双目,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尖声叫道:“王爷,奴婢知晓自己人微言轻,但是奴婢跟了王妃一辈子,王妃做了什么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不得不为她说一句话。王妃为您生儿育女,尽心尽力打理后宅,就为了让您安心在外,看在世子爷的份上,您怎能杀她呢?”
  和亲王皱了皱眉,极为不悦地道:“打理后宅?公主府与我府上渐行渐远,后来,良辰的婚事又毁于她手中,让我失信于本王死去的皇妹,本王对不起她!”
  和亲王额头上青筋爆出,右手颤抖,最后握成一个铁拳,对着和亲王妃吼道:“生儿育女?你从前苛待毒害元君,其恶行简直数不胜数!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掺和皇子之事,撺掇宫中和侯府派出杀手,你自己可有想过,你所作下的一桩桩恶事,如何能担主母之名?”
  英娘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依旧不甘心地张着嘴,被点名道姓的和亲王妃却是冷笑一声,自嘲地说道:“王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心目中,依旧比不过明珠。在你心中,我千错万错,活该千刀万剐,无论做得再好,却也及不上她一根头发。”
  秦元君身子一颤,元贞皇后季明珠?
  难道和亲王对元贞皇后也……
  秦元君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睁大双眼,而在此时,和亲王妃忽然转过头,盯着她龇牙一笑,眼神嫉恨,狠毒如蛇。
  和亲王妃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阴鸷地笑道:“若我知道他是季明珠的贱.种,恐怕早已毒死他了。小子,你能活到现在,还得感激莺儿给你一个婢生子的身份。”
  秦元君死死地盯着她,目眦欲裂,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恐怕与元贞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
  “王妃,莺儿对不起你……”英娘死死地抓着和亲王妃的袖子,想到自己多年来所受到的苦楚,一时痛哭出声。
  “孽缘。”和亲王无奈地阖上双目,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道:“我言尽于此,你且安心去罢。”
  和亲王朝端酒的管家一挥手,见他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和亲王顿时气结,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伺候王妃用酒!”
  “我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份体面。”和亲王妃讽刺地笑了起来,她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子,将身上的青灰缁衣整理妥帖后,再亲自端过酒杯。